七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寸土寸金。溝溝坎坎,坡坡屲屲,只要人畜能到的地方都被村民們墾荒種了莊稼。多年的苜蓿地也被削去一半,牲口吃的青草根本不夠。每到暑假,男孩子放牧,女孩子割草。
三伏天,午后的太陽像個憤怒的蝎子,發(fā)射著火辣辣的毒針。我將長辮挽起,用花布頭巾裹好,提著柳框拿著鐮刀走出家門。如果雨水充足,草一茬一茬換得很快,半天時間割一筐草并不是什么重大任務(wù),我們還可以騰出好多時間吼吼秦腔,唱唱山歌,或者偷摘青豌豆,拔水蘿卜解饞。我沒覺得割草的日子有啥苦。我們是村子里的小野花,正在自由成長。直到有一天——
我和往常一樣,收拾停當(dāng)去割草,在村西頭轉(zhuǎn)彎上山的地方,看到大杏樹下和雨珠坐在一起的城里姑娘。
城里姑娘有個好聽的名字——雅紅。她的父親是我們村的駐隊干部。雨珠的媽媽是村子里辮子最長的少婦,三十剛過,麻利輕快。每天清晨,半條家道被她掃得干干凈凈。干部駐隊,只選雨珠家。一到暑假,雅紅便隨她父親來住幾天。
雅紅坐在那兒,她周圍的一切也猛然間有了韻味。雨珠家的屋子掩映在高大的杏樹下,門前一園子小白楊樹,屋后是大大小小,自由成長的杏樹梨樹。通向雨珠家的一條斜道,像江南一段拱橋,大杏樹正好長在“拱橋”最高處。走過大杏樹,下了小慢坡,才可以看到雨珠的家。
雅紅是我見到過的第一位城里姑娘。是我第一次讀到的活童話。她的襯衣潔白干凈,手指蔥白一樣,臉蛋粉嫩,能掐出水來。儼然一朵白玫瑰。上翹的紅唇和顧盼生輝的黑亮眼睛配在這樣一張俊臉上,更添萬千風(fēng)情!她悠然坐在大杏樹下,風(fēng)颯颯吹過樹葉,掠過她的發(fā)絲。小貓小狗圍在她們身邊。連雨珠也沾了雅紅的光,變成一朵紅玫瑰。
雅紅的到來,讓我們村大大小小成長著的山野花兒,驀然黯淡了下去,變成了陪襯她的綠葉。
記得很小很小時,我在戲場見到美麗姑娘,她們的喇叭褲下露出火箭皮鞋尖,我仰望她們美麗的容顏,在心里思量著:“這么美的姑娘,應(yīng)該不會拉屎拉尿吧?”。
14歲時,看到雅紅,我又想,城里姑娘肯定不會有“大姨媽”那穢污的東西。
每天經(jīng)過雨珠家,看到杏樹下的雅紅,我都有點自卑有點怯。和雨珠說幾句話,也十分不自在?吹窖偶t后,鐮刀割青草的聲音不再那么清爽;偷吃青豌豆,也嘗不出往日的甜脆;清晨草尖上露珠映照的世界,搖曳著一絲憂傷;黃土鉆進(jìn)方口布鞋摩挲光腳丫,讓我心生反感。
黃昏,我用冰草擰了草繩,壓低青草穿過柳筐畔兒,背著滿滿一筐青草回家,全村的姑娘都被太陽曬得蔫蔫的,像失去水分的綠葉。而杏樹下的玫瑰,依舊嬌嫩無比,仿佛有露珠滾來滾去。太陽西斜,風(fēng)吹過樹葉,掠過她們倆的秀發(fā),斑駁的影子在她倆的臉蛋上、干凈的襯衣上輕輕晃蕩。她們的皮涼鞋嶄新鮮亮。
“尼綸襪子皮涼鞋,抖抖褲兒不粘虱”,我突然想到這句贊美時尚姑娘的諺語。雅紅抱著花貓,雨珠摟著黑狗,她們的目光投向我,我感到窘迫又自卑。
我低頭盯著沾著草屑,裝著黃土的方口布鞋,拽長一把青草護(hù)住滿臉的汗水紋路。
路過“拱橋”的那段路,無比漫長。
2014-4-17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