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年,或者叫春節(jié)的,除了轟轟烈烈的鞭炮聲,加上城里鄉(xiāng)間的麻將聲之外,便是路上多了些面紅耳赤的酒醉之人,年味,已隨著滾滾的經(jīng)濟大潮漸行漸遠,即便是家家戶戶門上貼著的春聯(lián)也沒了幾幅手寫,一色的印刷體了。
年應(yīng)該是從臘月二十四算起的吧,也有在二十三的,叫小年,是迎已經(jīng)殯去的祖先們回家過年的日子,也是恭送灶王爺上天庭述職的日子,所謂“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 ,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把這天看得有多重要了,大多數(shù)人此時還在上班,不少出門務(wù)工的人還在等著買票或者在回家的路上,在家門口務(wù)工的人們正在焦急地等待老板們結(jié)清務(wù)工的工資呢,似乎的確沒有心情放下手頭事情來理會老祖宗和灶王爺?shù)氖虑。記得的,買掛鞭放下,就算是不錯了的。
至于年三十與大年初一還是重視的,要格外購置些年貨的,一餐年夜飯,正月里走親訪友的禮品,都得采購回來,一年到頭的忙,好不易有幾天空閑,得串串門兒,把時間隔離的親情親近一下,于是,喝酒,于是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兒,卻是忘了哪天是上元節(jié),哪天是中元,只記得一個正月十五的元宵節(jié)了,可到了正月十五,還有幾位能在家中安坐的?出門務(wù)工的已經(jīng)到了工作的城市,上班的初八已經(jīng)開始忙乎了,上學的孩子已然去學校報名了,于是,元宵節(jié)只有家里的老人們冷清清地望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
社屋里的哪條老龍上已落滿了灰塵,沒人給它點上燈火,在它的眼睛上點上黑亮的一筆,它也只能在社屋的木枋上孤獨的嗟嘆了,忙碌的人,已然將它遺忘,人們似乎不再需要它的保護與庇佑了。
獅子燈更慘,那鮮艷的布幔已是滿目瘡痍了。
正月十五鬧花燈?花燈在哪兒呢?
飄飄,一場遲來的雪,落在清冷的街上,更是少了行人,花燈似乎躲進了中央電視臺的元霄晚會里了!
遠離鬧市的大山里,正月十五,劉街,劉氏宗祠,卻是一場神圣而熱鬧的儀式即將開始。
山里的雪夜格外的清寒,山風能穿透厚厚的衣服直鉆進懷里,我們在劉大哥家里吃了一餐地道的農(nóng)家盛宴,等酒足飯飽之時,好戲也即將開演。
聽劉哥介紹,池州的儺戲(或稱儺舞) 只有劉街鄉(xiāng)才有,劉街九劉十三姚正月里請儺神,已沿續(xù)成一種民俗了,所謂九劉十三姚,指的是劉姓九房除大房外其他八房正月請儺神跳儺舞,而姚姓十三房同樣如是,這儺神平時供在離村不遠的青山廟里,待儺舞之時備香燭供品恭恭敬敬地請出來,而儺舞的地點就在與劉哥一墻之隔的劉氏宗祠里。
劉氏宗祠并不大,甚至有些寒酸,三進的規(guī)制,左右開間逼仄,但門樓上的牌匾顯示出這宗祠的顯赫來--旨追贈內(nèi)閣大學士,劉氏的祖先想必有大功于朝庭 ,方能獲得如此恩寵有加的賞賜。門樓是新建的,但精雕細鏤,盡可能復(fù)原先前的氣象來,往里走進正門,正門是老的建筑,精美的石刻,
盡管在文革時遭受洗劫,殘存的風骨里仍掩不住昔日的錚嶸與風流,這早春的黃昏里我已無法認真看清石雕的內(nèi)容,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經(jīng)歷幾百年滄桑的建筑矗立在這里,無言地訴說著時光流逝的過往。
堂名親遜堂,正廳的門枋上高懸著一塊金字匾額:一品當朝,欽差出使大臣,光緒十四年立。我沒有考證獲此殊榮的是劉氏宗族的哪一位,但肯定的人這是一個在晚清歷史上有過濃墨重彩的一人,曾經(jīng)給這座宗祠給這個家族帶來無限的榮光與聲望。此刻,除了這塊匾,也許只有在劉氏的族譜里才能找到他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與榮耀了。
門枋上的木雕,是兩只麒麟,張牙舞爪的模樣,很是威風。風雨的侵蝕依然未讓它被褪去了華麗的裝佈,那張揚的紅與鮮活的藍,依然明艷。
我弄不懂,為什么浩浩蕩蕩的隊伍請來的神祗竟然是一座亭子,則不是神像?這座三層的亭子并不是很高大,木制的,飾以紅漆為底色,描上金色圖案,亮麗而精致。
村民們稱之為龍庭(或龍亭?),我一時弄不明白龍亭之于儺神與劉氏宗祠的關(guān)聯(lián),龍生九子,九子不同這個傳說我還是知道一點的,卻從來沒聽說過被寓之為亭的龍神,且不去想它了,龍亭被告村民們抬著從青山廟里請回來,請進劉氏宗祠里,村民們家家在門中燃放煙花炮竹迎接著,一邊燃起稻草扎起來草把,以濃煙 沐浴全身,劉哥說這草把叫“魘把”,是煙熏驅(qū)除身上不潔的“魘”,以潔凈之軀恭迎儺神的光臨與庇佑。想來與民間的跨火盆等習俗是一個道理吧!
在震耳欲聾的炮竹聲與鑼鼓聲里,龍亭被簇擁著抬進祠堂,這龍亭是可以拆解的,至少上面的蓋子可以被拿下來,而亭子的底座其實是一箱子,儺最重要的道具也是最神圣的東西-----臉譜,就收藏在這底座里,此時被村里的長者親手一一恭敬地請了出來,放置在供桌后面搭起的羅帳里,供桌上點著香燭,供著三牲,不斷有村民進來,在供桌前焚燒紙錢,磕頭作揖,祈求儺神的保佑。
祠堂的最后一進,被當成的演員的化裝間了,其實并不需要化什么裝,只需要換上服裝就成,一位年輕的小伙子是演開場舞的,這也是今天難度最大時間最長的一節(jié)----傘舞。在鑼鼓鐃鈸等樂器的伴奏下,小伙子戴上玩童的面具手持羅傘上場了。舞姿是否優(yōu)美我不去評說,說實話我也不懂,我驚艷于面具的美妙了,孩童的稚氣與歡快在一塊小小的面具上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三綹垂綸,兩點腮紅,下彎的雙眉,微揚的嘴角,艷麗而夸張的服裝 ,歡快的節(jié)日,無憂的童年,在這樣質(zhì)樸的舞步里瞬間溫暖了我所有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是的,惟有清純的童子,惟有如此純凈的目光,如此干凈的心才可以親近神靈,才有資格引導(dǎo)神靈俯身注目于這紅塵世事。只是儺的唱腔是邊上的這位老者捧著書唱的,唱的是什么,在一片嘈雜里我聽不清楚,只那腔暗啞的老嗓子與這稚嫩的童顏多少顯得不協(xié)調(diào),不搭調(diào)。
舞臺的背景很簡單,傳統(tǒng)的中堂,壽星手捧仙桃的圖案,最為經(jīng)典的年畫。
傘舞之后這兩位身著大紅朝服關(guān)戴烏紗手持笏板的神讓我有些不明白,我覺得這面具應(yīng)該是演得劉氏的祖先。也就是匾額中所言的“一品當朝”和“內(nèi)閣大學士”吧!有點疑惑的是身穿朝服手持笏板,腰上卻沒一根玉帶?是疏漏還是刻意為之?不得而知了。
此時也不好細問,怕是問錯了得罪了神靈更得罪了村民可不是好玩的!這一節(jié)儺 舞很短,好象只是兩位神登臺亮相一樣,上臺走了幾步也就下場了。
劉哥的老媽媽真是一位慈祥可敬的老人,她一直呆在我們身邊,囑咐我們要說吉祥的話兒,莫得罪了儺神,在這時她對我們說正戲開始了,演的是《劉文龍趕考》......
同樣,我對劇情并沒有多大的興趣,但對劇中演繹的儀式我是看懂了的,劉文龍要赴京趕考,辭別父母妻兒,這是劇情,在老人的帶領(lǐng)下,一家人按長幼順序先面向門外拜天地,再面向內(nèi)拜祖先,再依次按輩份跪拜請安,一家六口,神態(tài)維妙維肖。尤其是劉文龍,中舉后的那份志得意滿,那份風流倜儻,對將來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那份憧憬,聚集在一張眉飛色舞的臉上,歸集在那把斜插于衣領(lǐng)上的一把折扇中;
父母雙親健在,兒女膝前承歡,夫妻相敬相愛,其樂融融,其情繾綣,這正是我們所要的幸福啊!此時演唱的已經(jīng)換了一位年輕的帥哥,頭上那一綹不羈的長發(fā)張揚地昭示著他的叛逆與灑脫,在抑揚頓挫的曲調(diào)里,卻分明有著對儺的親近與喜愛,也許,這就是傳承了,畢竟有年輕人參與藝術(shù)的才是年輕的可以永恒的藝術(shù)。
都說儺戲是京劇臉譜的始祖,青陽腔是京劇的始祖,我不是“專家”,聽說而已,沒能力考證,但我愿意相信!
鄉(xiāng)民都不是專業(yè)的演員,要演出一場戲難度可想而知,而國人的聰慧即在這里,用一套面具就解決的所有問題,不用化裝,不用演員有臉部表情,甚至用不著演唱,但一場戲讓人看得如癡如醉。這便是儺的魅力所在吧!
與我們觀演的一樣,儺戲更注重的是一種儀式感,于細節(jié)不甚講究,不論神靈還是俗人,無論演的是官員還是百姓,演員們的道肯也只是一身戲服一張面具,腳上穿的都是演員們自已的鞋子,于是,一襲襲華服下面是一雙雙皮鞋運動鞋們在舞臺上踱著方步。一襲襲華服里面內(nèi)襯的是各色各樣的毛衣和保曖內(nèi)衣,但是,這并不妨礙一場戲或儺舞的精彩,因為,儀式感,是儺舞儺戲的靈魂!套用一句現(xiàn)成的俗話:心誠則靈。
村民稱之為儺戲,我以為在前兩節(jié)祭祀的成份更重,稱為儺 舞更準確,后面諸如《劉文龍趕考》,《鐘馗捉鬼》戲劇的成份更重,稱儺戲恰如其分。
此時池州東邊茅坦山湖唐家的另一場儺也正在熱鬧的開演吧,那是與劉街儺有很大差異的儺舞,只可惜,今年是看不到了。明年的正月十五,應(yīng)該去哪里看看的。
天飄起了雪花兒,還有四十公里的山路,我們不敢觀演太久,急急的告辭出來,驅(qū)車回家。一路上,那一幅幅精美的面具,那些大紅大綠的戲服,那飛旋著的傘,那不甚優(yōu)美的唱腔及于轟轟烈烈的鑼鼓煙花,一直在眼前明亮的晃著,在耳邊熱鬧地響著,我知道,我是這方土地上生長的人,我也是儺神庇佑著的生靈,我們的心里,住著,這樣的儺神。
這個元宵節(jié),我敬了儺神,儺神秕佑了我,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呼吸了同樣的空氣,因此,儺神與我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