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僧尼們的九華
如歌的行板
上過這么多次九華,曾無數(shù)次地想親近這些穿著僧袍的和尚們,這寬袍大袖的玄黃總勾起我無盡的遐想來,關(guān)于佛,關(guān)于佛法,關(guān)于佛經(jīng);關(guān)于戒,關(guān)于戒條,關(guān)于戒疤;關(guān)于因果關(guān)于輪回關(guān)于前世今生以及未來;
但我總是被拒絕,微笑著輕言細語卻拒人千里之外的有之; 閉目養(yǎng)神不屑搭理者有之,更有甚者厲聲喝止者有之,那情態(tài)好比百歲宮羅漢堂的五百羅漢,嘻笑怒罵,神態(tài)各異。
可我還是對僧尼的修行生活充滿了好奇。
清晨5.30,太陽還未爬上山頂,山腰的甘露寺里,已響起清脆的打板聲,年輕的佛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聽到這靜夜里的竹板聲,就會立時起床來,漱洗之后,開始一天的早課,一位年輕的和尚敲響晨鐘,在銅鐘清越的悠揚里,九華正從夢里醒來。
甘露寺地處山腰,距離山上的九華街有十三里路程,距離山腳也有二十多里盤山公路,所有,鮮有游客香客來打擾這些年輕的有些稚氣的小和尚們的清修,這也正是九華山選這座禪林作為佛學(xué)院的原因所在,年輕的僧侶們還沒有修行到對世俗紅塵的萬千誘惑視而不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的確有利于他們身心的成長與修行禪定的累積。年輕干凈的面孔,年輕得有些稚嫩,干凈得過于秀氣,卻都是如陽光燦爛般的微笑著,明黃的僧衣花蝴蝶般的在山間翻飛,在大殿里穿梭 ,一場早課進在進行,那純凈的清脆的噪子吟唱著悠揚婉轉(zhuǎn)的梵音,在大殿里回蕩,在叢林間回響,在山間飄揚,在宇宙洪荒里,激蕩!
長跪,膜拜,起身!再長跪,膜拜,起身!如些往復(fù),待法鈸清脆的一響,長長一聲佛號后,他們松馳下來,擰開杯子喝口茶,或者,向上推推眼鏡,卻甚少嬉戲交談。
我不知道這此年輕稚嫩的面孔為何“脫離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不能想像這些年輕的心如何看待這方寸外流動的花花世界,紅塵世俗,那年輕的軀體里一樣流動的是青春的熱血啊?青燈古佛,一卷經(jīng)文,到底是佛法還是戒律禁錮了青春的萌發(fā)與沖動呢?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早課時間,一行人魚貫而入大殿,依次排開,在師傅的帶領(lǐng)下開始誦經(jīng)禮佛,這一場佛事會一直沿續(xù)到早八點,八點半,伙頭僧用力的拿木板快速的敲擊地面,這是早餐的打板聲了!
此時,九華最大的禪林祗園寺里,一天的早課正剛剛開始,這里是九華的方丈卓錫的禪林所在,大都是一些修行了多年的和尚,已然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吟唱如歌,梵音從他們的口中傳出,有著不急不緩的從容,如寺前渡仙橋下靜靜流淌的溪水,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也經(jīng)過佛法對于內(nèi)心的洗滌,愈發(fā)的純凈而清澈。
此時,百歲宮,太陽剛照在大殿青黛色的屋頂上,也照片禪林雪白的山墻上,這是九華山上惟一一片被涂成白色墻體的寺廟,對面的羅漢堂金壁輝煌,山上的彌猴聚集在大殿的屋頂上或樹枝上,他們與早起的鳥兒一起,在這里聽經(jīng),聽著這宛如天籟的梵音,此刻的它們,屏聲靜氣,斂神收心。大殿里,三大佛端居正中,文殊與普賢菩薩分居兩側(cè),而修成正果的無暇和尚真身被供奉在三大佛右側(cè)的上方,望著遠方的眼,嵇手禮佛的神態(tài),將幾百年時光濃縮為轉(zhuǎn)眼一瞬。僧眾們同樣在早課,僧眾的后面是一群著玄色僧袍的居士,他們默默地跟著僧尼們一起跪拜,只是,他們還不會用梵文誦經(jīng)。百歲宮到羅漢堂之間,一座小小的茅蓬,上了年紀的老僧在寺前打坐,朝陽打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打在明黃的袈裟上,他整個兒散發(fā)出金色的佛光。微笑的觜角含著慈悲, 已不再明亮的眼光里滿是憐憫,他盤腿安坐于山石之上,任山風(fēng)吹過光光的頭頂,任陽光照在寬大的僧袍,低眉垂首間,無視萬道緊盯著他的眼眸,只手中一串念珠輕捻,只雙唇歙動,無聲地吟著經(jīng)文,眼瞼之外,似乎與他毫不相干。
那瘦削的臉頰上,一雙深陷的眼窩,高而突出的顴骨,細而下彎的已花白的眉,發(fā)白的近無血色的唇,細長而青筋暴出的手,以及頸間堆積的松馳的皮膚,這近乎是一棵行將枯去的老樹了,禪定間,他已將風(fēng)云輕攬入懷,化作口中微微的吐納之氣,在這陽光照耀的山石之上,生與死,枯與榮,禍與福,天堂與地獄,就這樣,在指尖輕輕地,捻去。
無量寺,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廟,靜靜的矗立在離九華街不遠的神光嶺山腳,上面是香火鼎盛的肉身寶殿,中間是聲名顯赫的上禪堂,下面是紅塵滾滾人流如織的九華街,淹沒在高大巍峨的寺廟叢林里,這座低矮的簡陋的小廟顯得有些寒傖,老師太越發(fā)的瘦削了,一身黑色的僧衣越發(fā)顯得寬大,她端坐在一把墊了蒲團的椅子上,面前一只小小的木魚,幾名弟子在跪拜誦經(jīng),她只無聲地歙動了嘴唇,偶爾敲一下木魚和一只小小的銅鐘。一根細細的檀木在小小的銅香爐里散發(fā)著裊裊香煙,幾尊佛像已然被香火熏去了金燦燦的光澤,黝黑得發(fā)亮。年輕的女尼誦經(jīng)與和尚們不同,仿佛如蚊蚋低低的輕鳴,軟糯的梵音在小小的佛堂里輕蕩,更顯清幽。這里的簽,據(jù)說是九華山最靈驗的,而解簽的人,便是這位清瘦的老師太。
天臺寺此刻已陽光明媚,作為九華山第二高峰,是最早迎接太陽的寺廟,而山風(fēng)依舊清寒冷冽。旗幡迎風(fēng)獵獵招展,屋檐角的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悅耳的歡鳴,象是在為這場早課作伴奏一樣。一位體形狀碩的和尚正在大殿右側(cè)的平臺上練功,干凈利落的身手,在陽光里如繚亂的光影……。
早課結(jié)束,僧眾們退出大殿,空空的大殿里只有知客僧們在大門邊的桌旁安坐,他們永遠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桌子上放著一本功德簿,香客游客捐上一百元以上的功德,就可以在功德簿上簽上名字。知客僧們永遠都是在香客們遞上紅色的鈔票時才展露笑臉,另一位會敲響一下佛前那小小的銅鐘。和尚整理那些鈔票的樣子比世俗的人更加媚俗與貪婪。這一點很是毀了九華山這樣的佛教名山的形象。
下午的時光是僧尼們自由活動的時間,但也有例外,住持有時候會要求僧人們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務(wù),以體驗一下世人的艱難與困苦,以修煉僧人扶弱濟貧的善念,度人也度已。先賢面壁苦修的日子現(xiàn)在已基本上不會被僧眾們學(xué)習(xí)效仿了,但那份迦持與堅定仍然是必須傳承的,今天,三大殿的和尚們都在山腰的公路邊上卸貨,一塊塊建材,被他們從車上傳遞下來,在路邊堆放整齊。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小時候認知于佛是從西游記中得來的,那戰(zhàn)無不勝的孫猴子一個筋頭十萬八千里欏是逃不出如來的手心, 被如來翻掌壓在的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這讓我惶恐于佛無邊的法力,那六字真言讓我實實在在地領(lǐng)悟了什么叫“控制”,如來是慈悲的么?對我而言,禁錮500年還不如直接殺了來得痛快些!但惶恐歸惶恐,我并不信奉,佛離我太遠,遠不如奶奶供著的灶王爺親近,奶奶的虔誠讓我相信,供著灶王爺至少我不會餓肚子,這才是真正的王道。
以后知道了有種建筑叫著寺廟,以后知道有泥塑木雕的佛像,以后知道剃光頭燙戒疤穿著黃袍的叫和尚。以后知道有一種宗教叫佛教。
知道了也就長大了,長大了心就不再單純,會充滿親情友情和愛情,會有了牽絆有了感恩,會有了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這些一點一點地累積,把心里那一點點慧根一絲一絲地擠出去,驀然回首時,雙眼已不再明亮干凈。而內(nèi)心已如荒草般瘋長了欲望叢生。這也許是世俗人的宿命吧!
我不知道出家人是否也有著森嚴的等級,我只知道出家人會按師徒關(guān)系理出輩份,這倒是與俗家人沒什么不同。其實出家與在家還是有共同的地方的,都生活在塵世的,出家人到底不是佛,出家人也只是社會中的一員,不可能逃出天地方寸間的糾纏來,所以,會有地位高低,會有貧富,會區(qū)別名山寶剎與鄉(xiāng)野小廟,會有當(dāng)家的方丈與住持及于小沙彌的區(qū)別 。這一切即使在紅塵之外仍不可免俗,而不同的是在于心態(tài),在乎堅守,在乎本心的執(zhí)著。
出家人所謂的四大皆空,我不以為然,“愛欲嗔癡” 真的能不為所動,真的能做到無欲無求無喜無樂?若有人說會,我肯定會笑出來的,至少,他們也有追求,即便是求一個得道成佛也是一種帶有功利色彩的追求了,在我看來,逃避塵世間的苦難本身就是一種欲,向往無憂界的自在安樂本身就是一種愛,只不過,塵世的追求過于具象,而修行的追求過于抽象罷了,殊途同歸嘛!沒什么可奇怪的。
那么天堂里又如何呢?無欲無求之際,會活出怎樣一種狀態(tài)來?沒法想象,也不想去想!這太過玄乎了!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有修行的心,即在紅塵也處處皆是靈山,而我這只瓣玉米棒的猴子手里拿著一捧玉米卻總學(xué)不會放下,放不下時,即便在靈山,那靈山里也一定會有囚著自已的牢籠啊!在家與出家,到底還是有著一樣的機緣呢!
早九點,甘露寺,用過齋飯的學(xué)生們正在列隊,今天是拜山的日子,他們將去神光嶺的肉身寶殿禮拜地藏王菩薩。這是佛學(xué)院的一項經(jīng)常性的活動,學(xué)員們?nèi)揭话莸乜拈L頭上十幾里外的肉身寶殿,既是一次對身體的考驗,也是一次對于自已內(nèi)心的考驗。一色明黃鮮艷的袈裟,一群年輕稚氣的面孔,這也是一幅異樣的風(fēng)景!游人與車輛自覺地為這只不同尋常的朝拜隊伍讓道。三步,長跪,一個頭磕在地上,一雙膝蓋實實在在的在堅硬而冰涼的石板上磨礪,汗水從頭上灑落,濕透袈裟又被山風(fēng)吹干,一聲聲佛號響起,一顆顆心,逐漸堅定,這就是修行!
祗園寺的禪房里,執(zhí)事的法師忙完齋堂的事情后端坐在書桌前練習(xí)書法,這是他每天的必修課,練字的過程也是修行,練的是心,心靜自然悟道,修行就在這一點的婉轉(zhuǎn),一撇的舍得,一捺的從容間點點滴滴地累積。
無量寺,老師太的兩位年長的弟子在采茶,這是她們自已種的幾棵茶樹,年輕的弟子正在一臺手提電腦前觀看佛畫。她學(xué)的工筆佛畫,已然有了一點境界,線條,線條,還是線條,那細細的線條正一絲絲地解開塵事的千千心結(jié)。還原一顆靈玲剔透的本心。修行,修在這無休無止的線條里。老師太自已,依舊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一張小小的方桌上一把小小的紫砂壺泡著新茶,釅釅的茶香氤氳著小小的禪房,簸升騰的霧氣有如云彩,將塵緣洗滌,將明鏡輕拂,將本真沉淀,老人的微笑,在這云霧里迷濛而幻滅。
晚齋后的修行重點在于冥想,是修行的必修課,這點與孔夫子所說的“吾日三省吾身矣‘有異曲同工之妙,更是修行者對于自身的檢視,以打坐的姿態(tài)在最少一柱香的時間里,瞑目內(nèi)視,讓佛光照進心靈,檢視自已的五內(nèi),審視自身的修行與操守。解悟佛法的莊嚴與妙諦?梢允且蝗藛为氝M行,也可以的一干僧眾一起無聲地端坐。這便是參禪了!或許,靈光一現(xiàn)的片刻,便有了頓悟,。。那么,在黑暗中點亮自已的天眼吧,借佛光照進心田,打掃內(nèi)心的每一絲幽暗。
入夜,山上的人流如瀉了洪的平川,亦如風(fēng)吹走了落葉一般,香客與游客們已然被大大小小的車輛接走,九華街突然顯得很空,那是滿盈之后的空虛,有著喧鬧之后的沉寂,街上的商店都已關(guān)門打烊了,隨著夕陽被山巒掩去最后一絲光輝,那招搖著的樹葉都成了一幅動態(tài)的水墨畫兒,月亮尚未登上山頂,九華街上只蓮花形路燈散發(fā)出慘淡的光,從街面沿著盤山公路逶迤而下,而曲折勾回顯得忽明忽暗。三大殿已關(guān)緊了山門,巍峨的青獅白象以及石柱上猙獰的盤龍,此時,都只一團黑黑的影子,佛殿里長明燈倒是依然亮著,如豆的燈火在無邊的夜之黑里,似一只只閃亮的星星,低沉的鼓聲從天臺正頂上隱隱地傳來,幾大叢林的鼓聲仿佛是它的和音一般,在整個九華山回蕩,在山石林海里回響,經(jīng)久不息。
我不是五祖,我還沒弄明白菩薩樹與明鏡臺的聯(lián)系,我更不是六祖,能丟下別人施舍的幾兩銀子給生我的父母就自以為了無牽掛的瀟灑一走了之,這紅塵里的牽絆太多,沒有那把慧劍誅心里的千千結(jié),我終究無法學(xué)會放下。我該從那兒找到那把修羅刀呢?
而山風(fēng)依舊清寒,陽光依舊溫暖,而太陽照常升起與墜落,彌勒佛依舊張開大口挺胸疊肚地笑著,九華河也依舊輕聲卡細語的流淌,香煙依然溫郁且經(jīng)久不散,佛在蓮花寶座之上,從不發(fā)只言片語。而九華的僧眾們就這樣日復(fù)一日的迦持、修行著。僧尼眼中的九華,其實就是家。
天堂并不是想像中的美好,地獄也未必就如想象中的可怕,這輩子我做人還未做夠吧,暫不考慮成佛的事情。
我不會打坐,此刻也無法冥想,在這寂靜的暗夜里,面對黑黝黝的山,迷蒙蒙的霧,我突然感覺很孤獨也很無奈。
且品一杯茶吧,茶的氤氳里,會虛化了佛的玄與深奧,指引我,走向禪悟的那片伽葉的,于是,且行,且微笑著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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