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萬象更新，特別是竹林里春筍，更是爭先恐后地往外長，看到竹林里那些像黑腳靴樣的筍，自然會想到父親。往年一到春天，總能吃到父親源源不斷送來的筍。
父親是挖筍能手，不論是春筍還是冬筍。其實(shí)在農(nóng)村人人都會挖筍，但被稱為能手的不多。挖筍能手主要表現(xiàn)在多、快、好三方面。特別是挖冬筍，冬天，深藏在泥土里的冬筍，一般人是挖不來的。當(dāng)然也有人靠拼死力，本地人叫做“翻山”，意在把竹山翻個遍，這樣遍地開花似的挖筍方法，在耗了無數(shù)體力后，也能收獲一些微薄的希望。
父親不是這樣，他能看筍，看準(zhǔn)了，挖下去，幾乎是百發(fā)百中。跟父親去挖筍時，他教我：先看竹，要找正當(dāng)年的青翠竹子，認(rèn)定竹子后，再看馬橋（即竹鞭）的走向，找準(zhǔn)方向，就沿馬橋看泥土，有筍的地方泥土與別處不一樣。那泥，會微微隆起，像婦人喜結(jié)暗胎的小腹，有的還會有輕微的新裂痕。你只要向著那隆起處輕輕用山鋤扒開泥土，就可看到尖尖的竹筍頭了。若是深點(diǎn)的，要小心地挖掉上面一些泥土，才能找到筍。
有天隊(duì)里放開讓人挖筍一天，父母不知因什么事沒有去，我去了。按照父親教的方法，初出茅廬的我就大獲全勝。我的戰(zhàn)勝品中有一個大筍，怎么挖也挖不出來，最后是英阿姨幫忙挖出的。那個剝了殼，剁了頭的筍，回到家里，母親一稱，足足十四斤。村民驚呼：像你大樣會挖筍……
無論做什么事，父親都肯下力氣，生產(chǎn)隊(duì)時被派去挖筍的人中總少不了他。他每每不負(fù)眾望，總比別人挖得多，挖得好。由于力氣大，一挑能挑兩百多斤筍回來。
其實(shí)，春筍也是以挖到泥里筍為榮，因?yàn)闆]出頭的筍特別甜，好吃。父親還告訴我，肉白的蝦公筍為春筍的上品。一次同父親上山挖筍，不小心筍在半當(dāng)中斷了。父親拿著那筍，左看右看，只見筍肉雪白雪白，還有水往下掉。他連著說了幾句多可惜后，竟然生生地把筍放進(jìn)嘴里吃了起來，邊吃還邊說：好吃！甜！能生吃的筍，必須是在黃泥土里，沒出頭，肉像雪樣白的……
早就聽說生筍能吃，但沒見人吃過，今日見了我有點(diǎn)目瞪口呆。
見我如此，父親把筍伸到我嘴邊：嘗嘗？一股筍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但我不敢吃。父親一蓑煙雨任平生似的瀟灑笑笑說：六零年，餓得去挖山番吃（一種有毒的植物）差點(diǎn)被毒死，那才可怕呢！初聽這話我大駭，他笑著說：女兒，生命的真實(shí)，僅僅是活著！有著最好體力農(nóng)活干得最好的父親，一直以來都是在半饑半飽中過日子的。那一刻我心就是剛被他挖斷的筍，有種破碎的感覺。春日的陽光照在安靜的竹林里，看著竹林下稀疏的陽光碎片，明媚，誘人，可我心卻裝滿了農(nóng)村人的所有凄涼。
父親喜吃肉，不喜青菜，筍卻是他的最愛！若能放點(diǎn)肉去煮，他就會說，這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所以有筍吃的日子，他總是神采飛揚(yáng)。當(dāng)然，如果肉和筍兩者讓他選，他絕不會像蘇軾那樣矯情地說：可使食無肉，不使居無竹。在農(nóng)村，普通農(nóng)民，平日里要吃肉是一種奢侈。
后來分產(chǎn)到戶，我們有了自己的竹山。春冬季節(jié)，父親幾乎都在山上挖筍。冬筍是不肯拿來吃的，因價(jià)錢高，都拿去賣。父親總說冬筍比肉貴，肉都吃不起，怎舍得吃冬筍？除非不小心挖壞的才會拿來打打牙祭。
只有春筍，母親會變著法子來吃，筍片筍絲，筍餅……吃得最多也最省事的是窖筍。這個“窖”字意味深長，也就是這筍要窖藏起來慢慢吃的意思。窖筍的做法是把筍剁成三四寸寬，兩三寸長的筍塊，放進(jìn)大鐵里。一大鍋，要幾十斤生筍。經(jīng)過大火煮好的筍塊裝在大大的缽頭或木盆里，想吃時隨手拿上一塊就咬，味道純正天然，記憶中那就是農(nóng)家最美的食物。
有筍的日子，勞動回來的父親，會迫不及待地到裝筍的木盆里拿筍吃，吃時嘴巴里會發(fā)出“嘈嘈”的聲音。連著吃了幾塊筍后，才開始吃飯。父親一個人一餐就能吃掉一大海碗的筍……
歲月的河畔，往事歷歷，卻已成昨日之歌。如今，這些都成了心底最溫暖的回憶�；ㄖx了，會再開，葉落了，能再生，人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家竹山上的毛竹依舊青翠，春天一到，竹筍們照樣爭先恐后地瘋長，可是，挖筍和吃筍的人再也不會是父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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