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在西部,卻沒有到過大漠,也沒有去過塞外,更不要說雪域高原了;生在西部,卻不能在西部的群山峻嶺、荒原溝壑中體會洞察西部,卻不能在內心真正的讀懂西部。
生在城市,卻沒有真正的融進某一個城市,卻不能以某一個城市為榮;生在城市,更不能以一個城市人的眼光面對西部,把西部的山川河流當作一種景致,把西部的荒原峭壁看作是一種詩意的的粗獷和蒼涼。
一直渴望著在我生存的周邊去作一次忘卻塵埃的游歷,好讓我男兒的情懷一覽無遺的發(fā)泄。一直以為只有西部才是男兒建功立業(yè)的天堂。卻不料,等到真正可以面對西部群山萬壑的時候,我那種浮光掠影、蜻蜓點水式的審視根本無法透徹的理解西部深邃和博大的精神以及那些宗教徒般虔誠的執(zhí)著。而我也只不過是仿佛隔著一層薄霧,于走馬觀花之中在西部的邊緣作了一次非浪漫的旅行。
那年我因工作需要,離開了自己原來的工作單位,與一些今生本無緣相遇的人相遇,并且與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兩年多的時光。而就在這短短的兩年之中,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我所生活的這座關中西部山區(qū)小縣城的山山水水。——這是一些原本不會進入我生活的經歷,假如沒有人員的臨時變動,可能我對于自生活的這座小城周邊的影響,仍然會停留在那些道聽途說的傳聞與想象里。
與我在一起的是老趙同志,他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革命。他幾乎經歷了我們這個小縣城解放后所有的變遷與興衰,對于那些遠離了縣城的村落,以及那些村落里的風土人情和民間流傳的軼事也都有相當豐厚的積淀與閱歷。說實在的,有這樣一位近乎向導的老人同行,對我來說是一件相當奢求的事情。我們每到一地方,不必我去向那些老鄉(xiāng)詢問山巒與村落變遷的歷史,單是老人閑閑道來的許多往事,讓我在與今天的對照中也已感受到了巨大的變化和文明步伐進軍的艱難,感受到了人類與自然圣神而偉大的存在,感受到了自然與命運的角逐,感受到了人類與土地的那份情懷,感受到了生活的艱辛和西部人那種頑強不屈的精神。
老趙是一個擁有回民血統(tǒng)的老人。對于回民在我腦海留存是那些馬家軍在關山戰(zhàn)役中用馬刀殺害受降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畫面,是那些在本地流傳的關于回回在某個年代造反的傳聞,是那些關于他們生活習慣與講究的有些神秘色彩的碎片。在老趙的引導下,在回民集居的固關鎮(zhèn),我第一次真正走進了那些普通的回民家庭。喝著回民們最喜歡的蓋碗茶,吃著嚼起來有些費事的牛肉干,我看到了一個與我們一樣過著很普通生活的回民家庭。隨著互相慢慢的彼此熟悉,一直籠罩在我心中的那種神秘也在慢慢的消失。原來,與我們一樣他們也過著簡單而樸素的生活,與我們一樣他們也擁有著一個人一個家庭都無法回避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
(二)
印象最深的當數那次驅車沿千河上游溯流而行。四輪驅動的吉普車在山間蟻行,一路驚顫,一路狂顛,一路煙塵三千丈。兩岸青山遙遙相對,卻看不見孤帆一片從日邊而來,從日落的地方而來的是一股清的玻璃的河流。巖石的金剛擋不住歲月的細流,一座方便山民的小橋無需樁、無需柱,只在巨石上擱幾根大一些的木頭,水便讓整塊巖石打開了一個天門山的大門。車沿河流婉轉而行,九曲回腸疑已無路,迎面卻是峰回路轉、曲折迂回出迷離。行走在這樣的萬山叢中,你絕難想象假如這世間沒有西部,所謂東部的現代文明是不是還只是圣西門在黎明時的一個夢。因為,東部雖然靠近大海,貿易往來較為便利,但東部幾乎所有的平原三角洲,都是源于西部的河流山川。你也絕難想象西部沒有河流,西部是不是還在神話的詞典里罩著一抹黑色的面紗,那怕它綽約著絕代的風華。
說真的,河流對于人類文明史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從兩河流域到尼羅河,從黃河長江到恒河印度河,人類的早期文明都圍繞著河流而演繹。試想,在沒有汽車、火車、飛機的時代,河流是不是為人類文明的進程作了化時代的貢獻。既便是一葉人力驅動的小舟,也曾乘載過人類最早的科技文明。 而眼前的河流,水不足以浮舟,不足以讓山民們自由自在的涉水而行。但是,如果沒有河流,大山將是隔絕人跡的絕壁懸崖,是亙古屹立直插云霄的雪域高原,是人類最大的南極大陸。不,不是南極大陸,南極大陸的雪線以下肯定也會有河流。應該說是河流充當了人類文明的血管的歷史使命。
今天我們的吉普車不正是循著城市的中心,沿大動脈到小動脈,從小動脈一直走到毛細血管的末梢嗎?應該指出,我們是循著河流在岸邊一路繞行,并不是在水中不停地迂回。而那岸邊的路,也僅僅是依山臨水的一條狹窄的、在山體的巖石和沙土上整修出來的不成規(guī)律而又如象形浮雕那般的羊腸小道。(我們這里叫牛蹄窩路。)我曾在關山溝、八渡峽、漢水邊、嘉陵江的岸邊經過,古棧道絕對會讓今天的人們理解河流對于古人的巨大作用。 河流越來越小,而河床也在大山的擠壓下愈來愈小。偶有幾間茅舍和牛羊的圈欄在河床拐彎處的較大空間里依山傍水而搭建,宛如一副清瘦、孤傲而又瀟灑不群的古代山水畫。石板的小道,未經打皮的原木整齊排列著的擋風的墻,枝條與荒草覆蓋的屋面阻擋著襲向牧羊人的雪雨。同行的老蘇是鎮(zhèn)上的干部,據他介紹我們已進入了這片群山深處的林區(qū)。這是深冬寒冷的天,人的活動在這高寒的山區(qū)一如冬眠的動物,絕不會有都市日夜的狂歡,只有一份安然恬靜如不愿風散的炊煙那般寂寥而悠遠。
越過大山之后的大山之后我們終于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陜甘兩省在該縣的交界地帶。這是一個不算小的村落,由于遠離該縣的中心,人們早已習慣了跨省趕集辦事。自己的縣城只不過是一個名稱而已,遠不如別省的集市對自己親切。看著眼前的土地、山林,所謂的貧困此刻在我眼中幾乎是這樣的無助,因為無論社會怎樣富足,經濟怎樣繁榮,對于這個小小的村落而言,貧困將是長期的。因為這里沒有發(fā)現寶藏,也沒有人文古跡、奇山異水。有的只是一座座大山和望不到盡頭的深壑,有的只是投巨資也無法回收的長長的路程,有的只是都市文明的風吹不到的封閉,還有祖祖輩輩逃不脫的原始的新陳代謝。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回首都市的生活,猶如電視上正播放著一部新潮的都市現代生活劇,你曾經為主人公牽動的神經到此刻顯得異常蒼白而滑稽可笑。
(三)
那天,黃昏時分我們的車子拋錨在了那個還不算太小的古河道上。時西風正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司機老劉攔了一輛過往的摩托車尋找牽引車去了,我與老趙守在車子里避寒。暮色西沉,山巒孤寂的如同拋錨的車子橫臥在古河道的岸邊,只是車子里還有兩個生命。不大一會兒,老趙已鼾聲如雷。呼嘯而過的風中隱隱有竊竊私語斷斷續(xù)續(xù),我仿佛被某一種力量召喚,推開車門走了出來。一股寒風迎面撲來,我拉起了大衣領子放眼四望,薄霧四起,河流如帶,腳下的路在遠方若隱若現。峰巒如莊嚴肅穆的神祗在高處俯視著他腳下這片土地上的蕓蕓眾生,讓多么高傲的心最后也不得不回到他的腳下做著最虔誠的膜拜和最無私的勞作。他的偉大而神圣不但在于擋住了向遠方飄蕩的目光,也擋住了夢想中飛翔的翅膀。人只有置身于這樣望不到盡頭的千山萬壑之中才能夠真正發(fā)現自己的渺小。眼前的峰巒就在一瞬間已擋住了我視線里的落日,我試圖讓目光穿越峰巒,于是就拼命的爬上了最近最高的山卯。觸目四望,驚心的是如血的殘陽仍然緩行在西天的云霞之間。峰巒之外仍是數不清的讓山民必須膜拜的太行、王屋一樣的大山,那是只有神力才可以讓愚公夢里是一馬平川直至大海的廣闊田園。只有此刻,你才可以意識到現代文明不是遙遠,而是難以企及。現代化在這里無法盡情揮灑它巨大而有力的臂膀。只有古典的神韻與這一種時空才算得上和諧,只有牛拉驢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才可以賦予西部這群山萬壑以獨特的文化背景和精神內涵。
夕陽下,一種落寞和蒼涼不請自來。面對著眼前這數不清、望不到頭的山巒與溝壑,面對著那些艱難生存于這塊土地上的蕓蕓眾生,面對著那些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播種著希望、卻只能收獲微薄的山民,一切浪漫、詩意、唯美、高雅,一切風花雪月、詩情畫意,一切愛恨情仇、憂怨貪嗔,一切功名利祿、王圖霸業(yè)都顯得那樣虛無、那樣懦弱無力。在這里,生存是至高無上的王道,生存是一個生命能夠延續(xù)的本能,也是生命能夠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唯一的選擇。
薄霧里,眼前的西部呈現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渾厚蒼涼,山民們的炊煙從溝壑間半山腰的窯洞、泥土草房間升騰,彌漫如印象派大師的畫,山路隱約如漫舞的飄帶,仿佛是水墨畫大師信手拈來的淡淡的筆墨。面對此景,我浮光掠影的西部突然間變得異常壯觀。試想在這樣的條件下,山民們能夠依然無怨無悔的繁衍生存,并且祖祖輩輩要付出多少艱辛、多少勞作,才可以獲得一家人一年那一點能夠延續(xù)他們生活的微薄的收獲。而他們明知生存的艱辛,明知勞作的不易,卻執(zhí)著的生存在他們足下的這片土地上而不思逃離,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已讓自己變成了列子筆下的愚公,生活在現實中的愚公。移山是夢,改造戰(zhàn)勝西部的艱險卻從來不是夢那樣的簡單。
(四)
其實,西部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精神,一種憂患人類挑戰(zhàn)自然的悲壯精神和執(zhí)著情懷。
或許,在這種精神的執(zhí)著堅守下,西部人的生活會出現一些文明浪花的沖擊。國家近年來對西部大量的政策傾斜和投資,已是西部的道路、通信諸多方面有了明顯的改善,西部人的生活也有了較大的提高。依托山區(qū)資源優(yōu)勢,發(fā)展特色產業(yè)也已起步。然而,與東部比較起來發(fā)展依然緩慢,而東部的發(fā)展模式也不見得與西部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相適應。我們應該意識到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 在這樣的過程中神祗對于西部更具有空前絕后的內容。
細看人類宗教幾乎都誕生在生存條件惡劣的地區(qū),佛誕生在物質和生存條件艱難的印度,上帝誕生在戰(zhàn)火不斷的中東,而先知的信徒們也生活在這個矛盾復雜的地區(qū)。西部人對神的膜拜上不分教派;蚍鸹虻。亦佛亦道。都以兒孫為本,平安為福。對財運、對前程以及對靈魂懺悔者甚少。在去藥王洞、香山寺、龍門洞、崆峒山、火燒庵、皇澤寺幾處宗教聚集之地的過程中,我被在山間崎嶇小道上爬涉的朝圣者和陡峭的懸崖邊蹣跚的香客們那一份執(zhí)著的虔誠所感動,我被那些虔誠的信仰者所深深地震撼。我也曾困惑于他們的迷戀,嘲笑過他們的頑愚。但直到我對西部有了一點了解之后,我終于理解了那個身背著一小袋面粉拄著拐杖的老婆婆為什么不要我?guī)兔,自己從那幾根木頭臨時搭建的小橋上爬過去的舉動。當我告訴她這很危險時,她竟然對我說:不怕,有神在保佑著她。這就是為什么當我第一次看到那些老人們在登上龍門洞以后,還要爬上年輕人也有點膽寒的幾十米懸崖軟梯時帶給我的那份震驚和感動一樣,我感到了一種來自于宗教、用語言和文字說不出來的巨大力量壓在我的心靈之上,如山脈如峰巒。宗教此刻已不是愚人的手段,而是除卻苦難,減輕痛苦,給絕望以曙光的濟世良藥;是剔除寂寞,戰(zhàn)勝自然,給子孫以教誨的金玉良言;是西部人精神中最具特色的部分。
薄霧西部。我只不過是做了一回走馬觀花的游者。對西部的認識僅限于一點皮毛之見。就象是在霧里看花,對西部我只是寫下了一點自己的印象而已。生在西部,說到底還是有愧于西部這片牽動著我一生感情的山川。這片土地雖然貧瘠,西部人卻在執(zhí)著的勞作中播種著希望和未來的美景,這道河流雖然苦澀,西部人卻在虔誠的汗水中品嘗著幸福和甜美的甘霖。但愿以后有更深刻的認識在筆下誕生,以回報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