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
我對樹,有著天生的喜好。生于鄉(xiāng)村,自幼與草木為伴,它們已成為我野性血液里的一分子。
故鄉(xiāng)桐城,古稱桐國,因宜植桐樹而得名,至今仍種有大量油桐、泡桐、梧桐。油桐重在功用,桐子煉成桐油,涂在木制家具表層,可防蟲蛀。泡桐雖也高大挺直,但淡紫色的花太過俗氣。相比而言,我與梧桐的緣分要深得多。
老家門口曾有四棵梧桐,東西各兩棵。我在不到下田干活的年齡,常搬一張竹榻,躺在梧桐樹寬大樹葉籠罩的樹陰里,照看攤曬在門前稻床上的稻谷。喜歡上梧桐是在某個雨后的秋天。一棵梧桐靜靜站在窗外。秋雨點點打在梧桐寬大的樹葉上,響在我的耳中,滴在我的心里,喚醒了一個少年最初的憂傷。后來記不清什么緣故,父親砍掉了那些梧桐,但疏雨滴梧桐的景致永遠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長久駐足在我生活里的是松樹。這是桐城鄉(xiāng)下最常見的一種樹,覆蓋了房屋、田地、水塘和幾條蜿蜒迂回的小道之外的所有地方。離家后,在北方鄉(xiāng)間見到最多的是楊樹,高大挺拔,直沖云霄。寒冬樹葉盡數(shù)凋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在天地間劃滿蕭條。在蒼涼的天幕下,不由得想起家鄉(xiāng)的松樹。
松樹血液里流淌著剛?cè)嵯酀囊蜃樱唏g粗糙的樹皮刻滿成長的辛酸,碧綠的松針永葆了鄉(xiāng)村的四季常青。老家房屋東南兩面都是松樹,滿林青翠重疊交錯。陽春三月,林間枯黃的小草一夜被風吹綠,數(shù)不盡的野花競相爭輝,紅的、黃的、紫的,遠遠望去,似綠色的地毯,又像花的海洋。調(diào)皮的孩子就在這斑斕的世界里盡情揮舞貧瘠又豐碩的童年。
樹林的?统嗣刻炜钢z頭穿行去地里勞作的農(nóng)人和嬉戲的孩子,便是那些悠閑散步的雞和鴨,善于隱藏軀體的毛毛蟲,四處飛奔的螞蚱,搖頭晃腦的螞蟻,還有時而飛翔時而停在樹梢的山雀、麻雀、喜鵲、八哥、氳取S行?lt;/span>叫不上名字的鳥,在樹林里盤旋兩天,就不見了。有的則把巢筑在某一棵隱蔽的樹杈上。無數(shù)個清晨,我一睜眼,窗外已是群鳥清脆婉轉(zhuǎn)的歌聲。
鄉(xiāng)村孩子的生活遠不如城里孩子輕松,但他們有著自己的歡樂。一放暑假便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割完早稻,插完晚稻秧,放牛便成為我的日常功課。每天清晨和下午,我都要牽著那頭穩(wěn)健的水牛到樹林里吃草。累了,就任牛隨處溜達,躺在青綠的草地上,看潔白的云朵在蔚藍的天空隨意漂游,聽路邊傳來的聲聲犬吠和蟬鳴,回味一段意蘊深邃的文字,翻幾頁書,寫幾行青春的詩句,靜心聆聽大地的脈動。有幾次我就在青草的香氣里不知不覺進入夢鄉(xiāng)。只可惜那時看的多是外語單詞,煞了很多風景。
有時我在黃昏踏著夕陽的余暉去樹林里散步,從樹的間隙仰望天空淡淡的霞光,在爺爺奶奶的墳墓前坐會兒,扒開墓碑旁的雜草尋找自己的名字。他們離世早,沒在我的記憶里留下模樣,只有墳墓靜靜躺在樹林里。莊里老人離世后大都葬在自家樹林里。樹林也因此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夜晚的樹林尤其神秘,仿佛一個地球之外的世界,也時常成為鬼故事的起源地。記得上初中時,冬天放學很晚,回家要經(jīng)過一片松樹林,每次都不敢左右顧盼,更不敢回頭,只能使出全身力氣猛蹬自行車。蹬得越快,越感覺后面有人追,嗖嗖的風聲如腳步聲步步緊逼。直到飛一般逃出樹林,才長吁口氣。
最美的是秋風起,漸次飛落的松針、枯黃的秋草和被卷起的落葉,為樹林鋪上一層金黃色的地毯。穿行其中,忽然就生出一種悲涼,讓人頓覺秋之肅殺。當然松樹也會給農(nóng)人一些饋贈。婦女孩子們背著籃子耙回來當柴火的松針,堆起來如金黃色的小土丘;灑落一地的松果,可以用來生爐子。
大雪紛飛時,整個樹林被白色鋪蓋,一棵棵潔白的松樹挺立于天地之間,雪地里幾串或深或淺的腳印伸向看不見的前方,好一幅讓人心醉的天然水墨畫。如今雪落得少了,寒雪松韻的景致也不常見了。
偶爾回鄉(xiāng),出門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屋后的松樹林。在曾經(jīng)朝夕相伴的樹林里走著走著,那些足跡、那些長久地沉淀于內(nèi)心深處的思念和傷懷,一下子就涌出來,讓人心酸不已。去年帶兩歲的兒子回家過年,小家伙欣喜地在樹林里來來回回跑了一下午。他不知道那里埋藏著多少昨天,還將擁有多少故事。
竹
說起竹,不得不提及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語。上高中時讀到這句話,頓時心生欣慰。當時家中生活條件不好,肉葷無多,而屋后恰好是一片竹園。與竹為鄰,頗有種自足感。
南方鄉(xiāng)村的老房子都是粉墻黛瓦,參差錯落。屋后大都留塊空地種上竹子。竹子長得很快,春天出土成筍,夏天便和屋頂一般高,蔥蔥郁郁,青翠欲滴。李白詩中有“野竹分青靄”之句,這里可謂“野竹分粉黛”。遠遠望去,老屋掩映在稀疏的竹林中,若隱若現(xiàn),又一幅靈動的水墨丹青畫。
老屋和竹林之間有條走廊。夏日午后,我們時常搬一張竹榻,到走廊上乘涼;或臥其上,欣然入睡。陣陣清風從竹林間穿過,輕拂面頰,爾后沁入心脾,霎時整個村莊都變得清涼。那時不少作業(yè)都是在走廊上完成的。調(diào)皮的孩子時常抓住兩棵竹子,一個筋斗從中間翻過去,細瘦的竹子便隨他們彎下身子,爾后又嗖地彈起來。
竹不似青松粗壯和堅挺,它富有韌性,又夾雜幾分柔美,給人清瘦之感;但她瘦得高貴,又不失遒勁,節(jié)節(jié)分明,虛心剛直,讓人一眼就驚詫于它的出類拔萃、孤高雅致和超凡脫俗。
寒冬時節(jié)竹林則是另一番景象。雪花輕輕落到竹葉上,積壓在竹干上。竹子漸漸彎下身段,把這白色的精靈呈現(xiàn)給世人。幾片竹葉間或從積雪中探出頭,好一幅水墨淡雅的雪中翠竹圖。多年后讀到白居易的“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不由得想起,多少個冰冷的寒夜,我在風搖翠竹雪花灑落的簌簌聲里,帶著青春的迷惘,惶惶入睡。
竹的美好意象廣泛存于人們的生活。古桐城白蕩湖水域至烏金渡上下開闊處,人稱竹湖,又名竹節(jié)湖。據(jù)說因雁群行走湖灘,腳印似竹節(jié)而名。“竹湖落雁”后來便成為古桐城八景之一。時樅陽令陶侃(陶淵明曾祖父)常來湖邊觀雁。
鄭板橋先生晚年罷官回鄉(xiāng),以畫竹為生。一塊石、幾筆蘭、數(shù)竿竹,勾勒成一幅畫,百節(jié)長青,萬古不敗,四時不謝,孤高至極。“淡煙古墨縱橫”“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的詩句更是讓人競相傳頌。一詩一畫,竹人合一,寫的是高風亮節(jié),畫的是百味人生,傳揚的是經(jīng)久不衰的竹文化。
竹子還是農(nóng)人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品,可制成竹榻、竹椅,編成簟子、籮筐、籃子、簸箕、篩子、扁擔,等等。木床底下鋪上數(shù)十根整齊的竹子便可當作床板。粗長的竹子可作竹篙或晾衣桿,細短的竹條可當作牛鞭或教棍。心靈手巧的篾匠便以打竹器為生。
去年春節(jié)離家,父親送我上車。司機熱情地和父親打招呼,爾后與我聊天,說二十年前在我家做過好幾天篾匠活。二十年后,我們在另一個空間相見,物是人非,但因竹產(chǎn)生的因緣誰也無法改變。
如今,清風拂竹的沙沙聲,只能出現(xiàn)在夢里。偶爾在異鄉(xiāng)遇見,也大都出于兩種情形:一是小區(qū)或庭院為了裝點風景,在墻角種上三五棵翠竹,雖也成形,但少了自然的靈氣;一是酒店或商場,用塑料仿真竹子盆景粉飾門面,附庸風雅。
茶
江南是茶鄉(xiāng),喝水必喝茶。“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家里來客定然要以好茶招待?腿藖淼米铑l繁的是正月拜年時。大人忙著準備點心或飯菜,泡茶便成為孩子們的專利。我對這一工序并不厭煩,反倒很喜歡。小心翼翼地將茶杯端到客人面前,心滿意足,仿佛清香已沐浴身心。
少時喝茶,并不知茶名,只是喜歡茶的淡雅清香。后來才知桐城盛產(chǎn)小花茶。史載明朝大司馬魯山公(孫晉)宦游時得異茶籽,植之龍眠山椒園,時稱椒園茶;又因其沖泡后形似初展花朵,又名“桐城小花”,迄今已有五百余年歷史,史云“其質(zhì)不減龍井”。明清時期曾為貢茶。清桐城小宰相張廷玉譽稱小花茶“色澄秋水,味比蘭花”。后來也喝過其他茶葉,但很難再品出小花茶的淡香。
小花茶主產(chǎn)地在龍眠山。享有“宋畫第一”之譽的桐城畫家李公麟、清朝宰相張英晚年都曾隱居于這片松竹掩映、蘭花滿坡的山巒。黃庭堅、蘇軾、蘇轍等名人雅士還曾慕名前來,與李公麟一同游歷龍眠勝景,留下不少詩文佳話。時光飛逝,只剩下那些曾經(jīng)的足跡深深鑲嵌在斑駁的歷史里。
老家金神鎮(zhèn)與龍眠山相隔三十余里,無緣醉心茶園。但每家也都種幾棵茶樹。茶樹個頭不高,初春三月,茶葉開始冒尖,嫩嫩的,綠綠的,很是惹人憐愛。清風拂來,飄過陣陣清香。三遍茶葉采下來,用微火輕炒,裝盒封存,也夠喝好一陣子。
以前農(nóng)村喝茶沒那么多講究。清晨用白瓷茶壺泡滿滿一壺茶,夠一家人喝大半天。出門勞作,茶壺隨身攜帶。中間歇息時,覓一處樹陰席地而坐,取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抹把汗,輕輕呷口茶,滿身疲憊瞬間消解大半。這雖比不上文人們在墨香四溢的雅室品茶的閑情,但也自有一番難得的雅趣。
快節(jié)奏的時代,茶壺被茶杯取代。飯后三五之人閑坐,泡杯清茶,靜靜欣賞片片綠葉在水的浸泡和溫潤下,慢慢舒展飽滿的身軀,從杯子頂端從容滑落杯底,釋放出全部的清香,完成一生中最光輝的使命,如人歷經(jīng)歲月的磨練和洗禮,日漸成熟,綻放出生命的最好光華。擰開杯蓋,品上一口,神清氣爽。年關閑來無事串門或隨意溜達,茶杯便不離手了。
已故當代著名詩人、作家陳所巨曾在《客來茶當酒》一文中寫道:“我的家鄉(xiāng)安徽桐城市,至少有兩樣東西值得夸耀:一是文章,二是茶葉。茶葉靈氣,文章靈氣,其靈性之源或共于一脈。我是茶客,嗜茶似癡,且癡到除了家鄉(xiāng)茶,其余皆喝不習慣”。
我也由此對茶有了特殊情結。每次離鄉(xiāng)都不忘帶點家鄉(xiāng)茶。坐在書桌前,有一杯清茶,漂浮的心瞬間入定。
三毛說,人生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清風。佛教也有禪茶一味之說。茶道便也成了人道、佛道。這也許就是自古文人都癡迷于茶的緣由吧。
離鄉(xiāng)十余年。那些在我生命中駐足、深深影響我少年和青年歲月的老人,一個接一個、一年接一年被上帝召回去,不少樹林變成一塊塊新翻的地壟;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往事,似清晰又模糊的記憶,漸行漸遠。所幸那些朝夕相伴的草木,已和消逝的時光一起,長在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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