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聽到“癮君子”這個稱呼,就覺得別扭,抽煙跟君子有何干系呢?還有人稱呼賊為“梁上君子”,就更不平了。夜讀周作人《苦雨》,他老先生居然也把賊稱作“梁上君子”,心中亦難免不滿。
這兩種君子是不同的,雖然都會傷及無辜,后者屬于鼠輩勾當,只能偷偷摸摸行事,而且為多數(shù)人鄙棄,為法律不容;前者,雖然讓人飽受二手煙之苦,但中國目前的法律還不能于其治罪。更糟糕的是,施害者渾然不覺,吮煙、叼煙那架勢,似乎理直氣壯,派頭十足。有了這一層的認識,應該與我徹底戒了煙有關。
本人抽煙多是避開婦女兒童,對那些隨時隨地點火的家伙們自然會生出一絲怪責,但僅此而已,F(xiàn)在就不同了,如果有人在我診室抽煙,我會客氣而執(zhí)著地請他出去抽,以免傷及婦女和其他患者;如果有人夾著煙走進我的診室,我會讓他滅掉;如果有人一邊跟我告辭離開,一邊點燃一根煙,我會在墨鏡后白他一眼。以前完全不是這樣,以前巴不得有人在身旁點煙,也巴不得人家多留一會兒,好與之資源共享,好解解饞,可見香煙的魔力?纯粗熳郧逶凇墩劤闊煛防镎f的,“今兒大褂上一個窟窿,明兒坎肩上一個,由它去。一支煙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個小麻雀,也由它去”,更見香煙的魔力了。
老婆曾常問,這煙能飽肚子嗎?香煙不能解渴,自然也不能果腹,但非饑非渴之時,香煙的妙處便無可取代。當你憂郁苦悶之際,深吸幾口,煩惱似乎被煙霧帶走;當你身心俱疲之際,深吸幾口,潛藏的精神便被提取出來;當你談性正酣之際,一口口煙香便讓腦細胞更加活躍。還有,午覺醒來、飽餐之后、創(chuàng)作之時,香煙帶來的快感非煙民不能曉得。
我抽得不兇,多不過一天十根八根,但年頭長。從第一根煙算起,歷時二十幾年。失明學藝時,抽了師傅給的第一根煙,十八歲上中職時,向老師要過好幾回煙。這些不能對女兒說,否則會說我不良少年。
還在女兒剛上小學的時候,女兒就反對我抽煙,說抽煙的爸爸不是好爸爸。那時她還不知道抽煙會傷害健康,只是把抽煙跟其他不良習慣等同視之。到三四年級時,隱約知道了尼古丁有毒,會損害她老爸的身體,便總不許抽。我用臉皮在她額頭畫個弧線,央求到:給老爸一根,就一根……女兒極不情愿地賞我一根,但有條件,不許在家擅自抽,每回需她首肯。一放學,她就跑到我診室,不管有人沒人,用她的小鼻子在我身上吸吸地嗅,看有無殘存煙味。那認真樣子,真像一只忠實的小狗。有幾次犯戒了,被她抓個現(xiàn)行。她終于生氣了,撅著小嘴說:“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就不聽你的話。”這招很靈,堪稱絕招。如果她不聽我的話,其后果比尼古丁更可怕。一咬牙:戒!戒是真戒,可幾個月后又復吸。如此斷續(xù)之,續(xù)斷之……時光來到女兒讀初二。
那晚,我最痛的那根神經(jīng)又被碰撞了,于是習慣地伸手摸煙。女兒發(fā)現(xiàn)我白天已經(jīng)抽得很多,便藏了起來。我用和緩的語氣向她要。她卻磨磨蹭蹭不想給。念頭已動,卻求之不得,煞是煎熬人。我提高了嗓門,堅定了語氣,她總算給了一根,但不給火。內(nèi)行知道,這比不給煙更折磨神經(jīng)。我再提高些嗓門,命令她給我打火機。她見敵不過,氣呼呼地塞給我,一邊嚷道:“非要抽!是能當喝還是能當吃!完全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被她鎮(zhèn)住了,被她小大人的言語和氣勢鎮(zhèn)住了。我埋頭裝作打字,以避開她的鋒芒,又免得她看到我在笑。
過了幾天,她送我兩個煙嘴,叫我一定用上,一定盡量少抽。當發(fā)現(xiàn)我沒用煙嘴時,質(zhì)問我為何不聽她話。我說這煙嘴不好,我所謂不好,是指經(jīng)過煙嘴過濾后,煙少了勁道。沒想到她給我買了兩個貴的,叮囑我一定要聽話,說怕我得肺炎。我知道她故意說“炎”,不敢往狠里說。她的零花錢很少,估計買煙嘴時,是一咬牙再咬牙方才掏出錢來吧。
最終下決心是女兒上初三的時候。中考在即,讓人充滿期待又充滿恐懼。女兒真的很下功夫,話少了,人瘦了。我?guī)筒涣怂,干著急,不敢給她鼓勁,也不敢給她松勁。她在她房間里演算背誦,我在我房間里吞云吐霧。我想,如果能看見,可以幫她復習,可以送她接她,造化讓我成為她父親,對她實屬不幸……胡思亂想間,門突然被推開了,“你難道不知道抽煙的危害嗎?你快四十歲的人,怎么老要孩子擔心!……”聲音憤怒,夾雜著委屈。
我把煙按滅在煙缸里,垂下了重重的頭。女兒的話字字千斤,敲打著耳鼓;诤薜男那橐缬谘员恚瑧z愛女兒的心情油然而生,我要與香煙徹底決裂!有句詩:“我愿你是條小魚,在我的浪花里游來游去。”不知是誰的詩,不知什么題目,但這句經(jīng)常低沉的,緩緩地回旋在我的心頭,仿佛是為我量身定做一般。讓壯士斷腕,破釜沉舟,一刀兩斷的精神給我力量吧!不能為女兒分憂,卻讓女兒擔心,這是什么父親!我把煙一股腦扔進垃圾桶,心說,等女兒三四十歲再與你們重燃舊情吧。
女兒已上高三,至今沒再抽一口煙,是戒煙最長最堅決的一次。從我現(xiàn)在的感覺來說,我也許再也不會碰它了,即使到年過花甲,到年過古稀……
作者系盲人醫(yī)師,湖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