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溪古硯天下奇,
紫花夜半吐虹霓,
宋詩人張九成的詩,寫的就是文房四寶之一的硯,硯,自然以端硯最為著名。為四大名硯之首,產(chǎn)于古稱端州(今廣東肇慶市),故稱之為“端硯”。一直是文人墨客夢寐以求的。
我與這種名硯有了一段交集,卻最終是“得之偶然,失之容易” ,每每想起,都于心里生出些酸澀來。
小時體弱多病,個子卻長得很高,用奶奶的話說,象極了一根麻桿,尤其是十二歲那年,得了腎炎,更是雪上加霜。貧寒之家拿不出錢來住院治療,眼看著我日漸消瘦下去,爺爺與奶奶不知流了多少淚水,后來爺爺是抱著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的態(tài)度,將我背到了他的師叔家,見了那老人“撲通”下跪,說了來意之后才起身。那老人已是滿頭白發(fā),連胡須眉毛都白了。讓我坐在他身邊,伸出手來搭脈,搭了半天,眉頭緊鎖,又翻翻我的眼皮看看,再讓我吐出舌頭來看了好久,卻是愁住了,好久沒吭一聲。爺爺急了,又是‘撲通’跪下去,說了聲“師叔救命”!老人也不扶他,自顧自地捻著胡須沉吟,再次伸出手來搭住脈,凝神靜氣地感知著脈相。
老人攙爺爺起來的時候,爺爺都站不穩(wěn)了,跪得太久,腿麻了,就站在那里搓著小腿,眼睛卻只盯著老人看。老人啜了一口茶,最終說了一句:把孩子放著,你跟我去挖藥吧!看這孩子造化了,這個月挺過去了就沒事,挺不過去就是命了!
吃了一個月的苦水,身上的浮腫消了,我命不該絕,挺了過來,再去老人家里時,老人很高興,伸手摸著我的頭,笑瞇瞇地,轉(zhuǎn)身帶著爺爺拿著小鋤頭上山了。
這次卻是不用再喝那苦水了,他把挖來的草藥搗成泥,加了鹽攪成糊狀,敷在我的右手腕處,外面用紗布扎緊了,再用一根小布條結(jié)成圈,將我有右臂吊起來,說了聲“不能沾水啊,一個月來換一次”,并特意囑咐了一年之內(nèi),不準(zhǔn)吃鹽不準(zhǔn)吃油也不能吃葷。我就這樣開始了為期一年的忌口。那一年,我只吃白飯或者稀飯,奶奶千方百計地弄點(diǎn)干豆角蒸熟了,就是我的菜了。
這一年,我沒上學(xué),也很少出來玩兒,除了按時到點(diǎn)的去換藥,真的沒出過門,百無聊賴之際,偷了爺爺放在箱子里的黃表紙,在家里練起大字來,表紙糟蹋完了,就在桌子上寫,墨汁寫完了就用清水,也沒人教著怎樣寫字,反正就是玩兒,爺爺看著留下來的表紙讓我畫完了,生氣歸生氣,到底沒罵我。倒是給我向村里要了一捆報紙來。
那一次 又去換藥,爺爺跟著老人上山挖藥去了,我自個兒在老人家里玩兒,他家房前的一個壇子上壓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委實(shí)不小,我拿來看看,竟然是一方硯臺,只是當(dāng)著壓口石了,風(fēng)吹日曬,弄得臟兮兮的,卻是可以看見上面雕刻的花紋來,應(yīng)該有很多條龍糾纏在一起,心里吃了一驚,便喜歡上了,于是拿去用水洗,正好老人家和爺爺一道回來,見我玩水,就斷喝了一聲,嚇了我一跳,那石頭掉下來,打在我腳背上,當(dāng)時疼得眼淚就出來了。
老人見我流淚,也就不再開口罵我,讓我擦凈了手敷藥,一邊問我咋喜歡這東西,爺爺說,小孩子上不得學(xué)在家無聊就練上寫大字了,這句話很是讓老人高興,就說,那這東西你拿回去吧,放我這也沒用。我聽了這話就高興了,忘了疼似的,咧著嘴笑了,爺爺就一手拿著這方硯,一手牽著我回家。
回來后奶奶不讓我沾水,就替我用清水細(xì)細(xì)地洗那方硯,洗一次曬一天,再洗一次曬一天,反反復(fù)復(fù)洗了20多天,也曬了20多天,這硯上的異味完全洗去了,硯上那些不干不凈的塵垢也洗凈了,露出硯的真容來,長一尺二寸,寬七寸,厚一寸許,正面右邊是硯池,左邊卻是明的暗的雕刻了九條龍,刻的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有幾條更是鏤雕,玲瓏浮凸,一目了然,其中一條龍口正對著硯池,只是龍須已經(jīng)弄斷了,失了龍的威風(fēng),硯四周有著約半厘米高的硯邊,或深或淺的,吸著萬字紋,背面卻是整面的云龍圖,飄渺飛旋,粗狂簡約,清雅古樸,細(xì)數(shù)一下,九條龍在云海里翻滾。右上方刻著字,行草,淺淺的,不甚清楚,是一首七絕詩:
半畝方塘一鑒開,
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哪得清如許,
謂有源頭活水來
我知道這是宋朱熹的一首詩,卻是看不清落款。落款處是磨花了,已看不清字跡。
放在陽光下曬時,洗凈了的硯身呈現(xiàn)出紫紅的底色來,石質(zhì)均勻而細(xì)膩,用手摸著如同寒玉一樣,柔和圓潤,爽滑冷冽。 用手指輕敲硯身,錚錚然如缶如罄,清脆悠遠(yuǎn)。
得了這一方硯來,自然是高興萬分,天天端出來放在桌子上,注入清水,洗凈毛筆,在大桌子上寫字,仿佛病也好得快多了,這一年敷藥忌口,就在這樣的練字中悄然過去,硯伴著我渡過了我最艱難的時光。我的病,治得徹底而干凈。只在右手腕敷藥的地方留了一個淺淺的大疤。
休學(xué)一年,再去上學(xué)的時候,當(dāng)然得下功夫趕上丟了的書本與功課,爺爺和爸媽出奇的一致,不再讓我練字了,有時間就看書吧!不得已我把硯臺小心的用布包好,放進(jìn)箱子里。只在每年春節(jié)寫對聯(lián)時才拿出來用一次,那方硯,仿佛是我的精氣神一般。
大三那年,母親一場大病,望著病中的妻子,家中值錢的東西已變賣殆盡,恰好有古董販子上門來,爸萬般無奈之下,將爺爺留下的一只酒壺和我收藏在箱子底的這方硯臺拿了出來, 倒是得了六千塊,酒壺一千,這硯臺五千。正好湊足了媽媽的醫(yī)療費(fèi)。
說來也怪,硯臺不在手中,我從此沒拿過毛筆,當(dāng)然也沒寫過春聯(lián),爸媽對沒經(jīng)過我同意就變賣了我的東西一直是心有不安的,總好象覺得是欠了我一樣。
幾年前妹妹帶爸媽去徽州玩,一向不舍得花錢的老爸狠狠心花了三千多買了一方硯臺給我,給我說了一句:雖不是那硯臺,總算了了一個心結(jié)。我一聽,當(dāng)時就給爸跪下了,硯臺是好東西 ,可比起媽來,又算得了什么!
這方硯臺如今放在我的書桌上,成了一點(diǎn)裝飾。人與物是有機(jī)緣的,那方硯,得之易,受惠良多;失之易,同樣得之良多;得失之間,應(yīng)該歸結(jié)于一個緣字,緣來而至,緣盡而失,這樣一想,就平靜了。
難為了爸媽,為此背了十多年的心結(jié),卻是我沒有想到的,作為兒子,很是慚愧。他們?yōu)槲屹I來的這方硯是歙硯吧,同樣是四大名硯之一,只是,我卻再也不寫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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