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嗜酒,卻絕不貪杯,每天只在晚飯前喝一盅酒,定量,二兩足矣!
那時家貧,他喝的,也就是老酒廠出的地瓜酒,8毛1分錢一斤,俗稱八毛一,只有在過節(jié)的時間,才會喝點一塊二一斤的糧食酒,當然,春節(jié)的時候,偶爾也會有幾瓶瓶裝的高梁大曲之類的,那是貴客來時才有的待遇了。
給爺爺打酒是我的任務(wù),那時,我該有八歲了吧,可以拿著酒瓶子跑一趟村里的代銷店了,我長得很快,個頭是夠得著那高高大大的柜臺了,坐店的老董嘻嘻哈哈的,是個愛搞笑的半拉老頭,我遞上兩個雞蛋,大聲地叫著“打酒!” ,老董笑著罵道,“小鬼頭,天天打二兩,也不嫌跑著麻煩!”一邊接到瓶子,拿起酒端子舀了一端,說聲看好了。M的!回頭倒是找了兩顆糖果來,我拎了酒瓶,把糖果揣進口袋里,那是給我跑路的獎勵,當然,也有我妹妹的一顆。
不是爺爺不怕麻煩,他是想控制一下,畢竟這點消費,在那時是夠奢侈的,二兩酒,解了饞也解乏,不可以盡興的,日子,是得細水長流的過。在我家平常時節(jié)里,酒是爺爺一個人獨享的,即便是老爸,也沒那口福,偶爾爺爺高興,也會給他分上一小盅。那時可是萬不敢隨意地招呼別人來家吃飯的,一年到頭的不見葷腥,菜里頭沒一點油花,人的飯量就很大,每個月下旬,奶奶就會望著米缸發(fā)愁,爺爺讓我每天只打二兩酒,卻也是留了一點小小的狡狹,遇上來人,我只有二兩酒,來客再饞,總不至于這二兩酒幾個人喝吧!
爺爺喝酒是有講究的,即便是劣質(zhì)如八毛一,寒酒不飲,愁酒不沾,苦酒不抿。這算是他的酒文化吧!當時年少,聽得是云里霧里,現(xiàn)在是想明白了!寒酒傷胃,愁酒傷肝,苦酒傷心。爺爺是懂得養(yǎng)生之道的。
所以他喝的都是得燙著的溫酒。
有兩只酒壺,一只是獨飲時用的,外面看圓圓的竹節(jié)形狀,明黃的釉彩,畫的是寫意的竹,上面一蓋子,蓋子上有一只金蟾形的鈕,揭開蓋子,里面是一只薄薄的瓷杯,喇叭形的口,約一寸半的口徑,若是把這瓷杯倒過來,是可以透過杯子看見燈火的光亮的,最下面的一節(jié),像極了一節(jié)老竹,只是在口沿處收緊了,留了一寸許的壺口,溫酒的時候,從這個壺口中注入沸騰的開水,再放入那只薄瓷的酒杯,倒了酒,蓋了蓋子,借開水的熱力溫酒。不消說,這只酒杯,正好盛二兩酒,爺爺?shù)拿刻於䞍,?yīng)該是出于這里了!
清潔這酒壺的工作自然是由我來做的,爺爺和奶奶總是不停地提醒我:伢子,手腳輕些喲!壺底上有一方印,方方正正的,大清乾隆年制,我不知道這大清乾隆是個啥東西,估計和家里的茶壺一樣,下面也有個景德鎮(zhèn)的字樣,且不去管它。
爺爺還有一只酒壺,卻是很少用它,只在逢年過節(jié)家里來客時才拿出來,這把壺很大,正六角形,白胎上面畫著松竹梅歲寒三友,間著幾個玩耍的童子,上面兩根銅絲的鈕,可以提著,正六邊形的壺身上,有六只小酒壺,每一只小壺都對應(yīng)著大壺上的一個小圓孔,開水是注入大壺中的,每只小壺大概可裝不到2兩的酒,合起來,是正好一斤,這一點,讓我嘆服制壺人的精準了.。
我對喝酒沒興趣,至今我也是不至二兩的量,過了就醉了,但爺爺偶爾用以佐酒的花生卻是我的最愛,每每饞巴巴地湊過去,盯著那花生看著,爺爺就笑著說小饞蟲來了,一邊抓起幾顆塞進我手心里,我得了花生,就叫上妹妹跑開了。
爺爺一直是用著自已的酒壺飲酒的,即便是正月里家中來客亦是如此,那把大壺,我記事起沒用過幾次,只有一次,來了幾個和爺爺差不多年紀的老頭,他們叫爺爺師兄,我不明白這師兄是什么,但看爺爺見到他們卻是格外地高興,這時,是讓我去老董那里賒了兩斤酒的,我和妹妹一人抱了一杯回來,卻瞅見里屋的桌子上放了幾瓶的瓶裝酒呢!這一次,是我見到的唯一的一次,爺爺用了大壺,放開量來痛飲的,四個老頭差不多喝了五六瓶酒,六十歲的爺爺醉醺醺地在院子里打了一套行意拳,那幾個老頭也耍了一套功夫,打完后他們再喝,一個個面紅耳赤的,卻是高興地大笑著,比劃著,比我們小孩子玩得還瘋。這讓我目瞪口呆,爺爺是一直想讓我練的,可惜奶奶心疼我,總不讓練,但幾位老人耍得這么精彩,我忽然地在心里埋怨起奶奶了!
想起爺爺與那幾位老人喝酒打拳的事情我就興奮,當時的我一心想著讓爺爺再那樣酣暢淋漓的喝上一次酒,痛快地打一套拳,爺爺是英雄,在我心里,比打虎的武松厲害。卻是得了一次機會,一天去打酒時,在路上撿了一張伍元的錢,興奮之下,一溜煙地跑進店里,大聲地叫到,打酒,1塊2的,一斤!掌柜老董讓我叫得愣住了,突著大眼問到:咋滴,家里來貴客了?我大聲說道,沒啊,爺爺要喝!老董笑著說,喲呵,有錢就是硬氣!
晚飯時爺爺愣住了,這滿滿的一瓶酒,摘開蓋子他就知道了,這是好的糧食酒,望望奶奶,奶奶說,伢子拾了錢給打的酒,也不知是誰丟了錢了!爺爺急忙向我問起來,我倒是一五一十地說了,剩下的錢也交了出來,這個晚上,爺爺把酒放回去,一滴未沾,他沒說我一句什么,倒是眼眶里的著欣慰的笑意。第二天,爺爺找到了丟錢的人,還錢給那人時,那人硬是放下了1塊2,爺爺無奈,讓那人坐下來吃飯,喝那斤1塊2的酒。
爺爺去世那年我十四歲,到了已然懂事的年紀,倒是每天一成不變地去店里打二兩酒,但卻再也不去饞他的花生米了,心里想的,是快快長大,長大了能掙錢,給他買幾瓶好酒,讓他痛快地喝,喝了能痛快的打頭像拳,讓他痛快地大笑起來,可惜,他終究沒喝上我給他買的酒 。入殮的時候,我一定要把他那只小酒壺放進棺材里,我知道,他要用這個喝酒,我知道,他能喝,喝了會練出那么神武的功夫。
那只大酒壺爸爸留下了,可到底也沒留住,爺爺走后的第六年,媽媽生了一場大病,無奈之下,爸爸將那只大酒壺賣線了收古董的販子,得了1000多塊錢,救了媽媽一條命。
陸游有詩《空酒壺》 云:
銅壼受五升,中貯太古醇。
相從亦已久,一朝委流塵。
我豈少恩哉?白頭乃如新。
誰知矮道士,亦作斥仙人?
爺爺不比陸游,也識不得這般的風(fēng)流文字瀟灑作派,他愛酒,酒解乏,也助興,年輕時習(xí)武如是,老了以后務(wù)農(nóng)亦如是,只是那窮苦的年代,想一醉而不可得,終讓我心痛不已,老爺子,今晚,我置一壺酒,敬你一醉吧!
那把六棱壺,如今在那位的手中呢?但愿你是懂酒也懂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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