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兒時的故鄉(xiāng)在歲月的蕩滌中與我漸行漸遠,然而,只要能讓心緒停頓,哪怕只是一刻,朦朧于流年的塵煙里的那些人和事,便如一枝微濕的粉筆在黑板上寫字,逐漸顯現(xiàn),進而清晰。
記憶當中,母親喜歡植樹。或許,母親的樹,遠比我在故鄉(xiāng)陪伴她的時間還長。比如,白楊樹。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村子邊緣的四畝田里有了我們家的新瓦房,嶄新的三間。母親看不得屋前屋后的空地,說,空著可惜,栽樹吧。于是,屋子左右便排滿了白楊樹。我數(shù)過,左邊十一棵,右邊因緊靠大池塘,十三棵。那時的我問母親,為什么栽的是白楊,不是鄰居家那樣的棗樹呢?母親笑而不答。
那時父親在農(nóng)具廠開始跑供銷,有時兩三個星期才回家。母親一人操持著家務(wù),還不能少了隊里的農(nóng)活。常記得母親每天都凌晨起床燒豬食,接著為我和弟弟做早飯,等我吃完早飯準備去念書,母親正匆匆料理好弟弟起床。而此時,隊長也挨家挨戶吆喝著,“今天壟埂山上整山芋地,男的帶釘耙,女的帶洋鍬嘍……”我便能看到母親胡亂扒幾口早飯,一手牽著弟弟去祖母那邊,一手提著洋鍬匆忙從一棵棵的白楊邊上走過……
日復(fù)一日,母親一直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方息。平常歲月,依然是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居家的時候多。只是,兩年后的白楊已然竄起三米多高,母親用草繩把它們連在一起,中間別上一些樹枝,儼然就是兩堵天然的圍墻,加上屋前豎立的籬笆,家里晾曬點東西,再也不用擔心雞鴨亂闖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早上挑著擔子出門時母親的背影,原來和這些白楊一樣堅韌,挺拔。
到了每年冬季,母親把白楊的小枝杈截下來曬干扎成十幾捆,說,這些是用作熬制山芋糖的上等燃料呢。我似乎開始明白為什么母親要栽白楊了。
年復(fù)一年,白楊樹不僅高大挺拔,也越發(fā)粗壯偉岸。原來,它們和我一樣,備受著母親的關(guān)愛,享受鄉(xiāng)野的風(fēng)雨滋潤,無時無刻不在瘋長著。
高三畢業(yè)那年,屋子北面面積達九畝的池塘第一次干涸。母親忽然宣布,要砍掉所有的白楊樹。我有些不解地問父親緣由,父親說,早就想把池塘的邊沿用青石堆砌加寬,連到屋檐下,今年剛好機會來了,白楊也就不必存在了。
父親借來斧頭、大鋸子,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一棵棵的白楊倒在塘邊,那些粗大的,直徑已近40厘米,樹干也已十多米。休息的時候,母親隱約一聲嘆息,輕聲說:“本以為今年大兒子能考上,這些樹賣掉能頂點用。唉,可惜啊……”
遠遠坐在塘邊休憩的我猛然一顫。原來這么多年,母親栽下的不僅是白楊樹,還有殷切的期望。白楊是母親栽下的樹,八年樹木,已然成材;我也是母親培育的樹,十年寒窗,名落孫山……
那個夏季砌起來的新塘埂,埋下了很多青石,青石下面是50厘米寬,80厘米深的壕溝,壕溝全部由我一人挖成。其實,我恨不得壕溝再深些,青石再多些,好把我內(nèi)心的失落與愧疚永遠埋在泥土深處。
砍下的白楊大多數(shù)被截成圓木,變成一寸多厚的板材整齊鋪在兩邊的閣樓。還有一部分成了各式各樣的凳子及部分家具,一直陪伴著母親。我一直認為,那些白楊遠比我實誠,與母親終生相守,不離不棄。而我,求學(xué),工作,成家,于塵世的煙火中忙忙碌碌,與母親、故鄉(xiāng)漸行漸遠。
當白楊的樹根被刨起后,屋子右邊的土地大了很多,母親又種下了一排樹。起初全部是水杉樹,其間交叉更換,栽過一棵栗子樹,三棵柿子樹,后來栗子樹換成了桔子樹和兩棵桃樹。水杉只要稍微修枝,筆直地向云里長,母親在樹下適時種上蔬菜瓜果。幾根棍子與水杉一搭,便是天然的架子。有一年,一只最后長到十幾斤的冬瓜竟懸掛在架子上。母親說,要不是水杉的支撐,早掉下來了。母親還說,擱在舊社會,“三棵柿子(樹),敵個兒子”,要賣好些錢呢。我便問,那我家的柿子還賣錢么?
母親笑了,說,怎么會?這些果樹都是為你們栽的啊。
其實我想,也是為大家栽的。那一年做樓房,桔子樹上的桔子雖然還是青的,但個兒大,泥瓦匠們今天三個,明天五個,房子做完,桔子也沒了。我有些抱怨地跟母親說,我都還舍不得摘呢,怎么就沒了?母親淡淡一笑說,吃食好分嘛,別介意,明年你吃都吃不了呢。
哪里還有明年?第二年雨水太多,冬季嚴寒,桔子樹竟悄然離我們而去。
我頗感惋惜。母親見狀,隨口勸我,以后有機會再栽吧。
可是,后來再也沒了機會?吹綐欠孔龊煤筮欠些錢,母親又陸續(xù)去了紙箱廠、豆腐店打工,這一去就是四、五年,接踵而至的便是弟弟的兒子出生,母親把他一手帶大。歲月變遷,再也回不到我童年時代的綠樹成蔭。能與房前屋后忙碌的母親守望相依的,竟然只剩下一棵桃樹與兩棵柿子樹。而它們,終也難逃厄運。
那是四年前的秋天。村委落實“修繕百畝塘”計劃,為百姓辦實事,將池塘清淤加深,拓寬整形,挖土機掘起的泥土一下就把僅剩的三棵樹折斷掩埋。
那天我匆匆趕回去看望病重臥床的父親。聊了幾句,問他,怎不見母親?父親告訴我,去塘邊看看。我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老屋的小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抹殘陽里,身形瘦削的母親,左手扶著腰,右手吃力地從泥土堆里拔樹枝。然后佝僂著腰,聚齊樹枝,又是一手扶腰,一步一顫地把樹枝拖到遠處集中……
我知道,那是母親的腰椎間盤突出又加劇了。盡管我悄悄買了儀器給她治療,然而,歲月已悄然累彎了母親的腰,光陰也偷偷在母親身上留了印記,母親再也無法回到昔日的挺拔,一如當年的白楊了;如今的母親,卻似她手中拖曳的樹枝,飽經(jīng)風(fēng)霜,枯敗易折。母親又何嘗不是一棵樹,一棵給兒女提供支撐與庇護的大樹——只不過,這棵樹,老了。
看著如血殘陽下連身體都無法站直的母親,我竟不能自已,滿眼淚水。
又是一年的寒冬臘月。母親帶著我們一家去給父親拜年,父親已在那片樹林里長眠三年之久。林子里的栗子樹,就是當年父母親親自栽種的,要是在夏季,一片遮天蔽日。此刻,凜冽的寒風(fēng)吹來,樹木嗚嗚作響,怕是見到了年邁的母親,又看看埋在地下的父親,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傷感凄涼,也在哭泣……
大家陸續(xù)散盡。我在后面收拾東西走出十幾步,發(fā)現(xiàn)不見了母親。驀然回首,刺骨的寒風(fēng)中,瘦小的母親定定地站在枯藤老樹下,凝望著墓碑,獨自拭淚。
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
父親是母親這一生守望相助的一棵大樹。這棵大樹的倒塌,讓母親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此時此刻,看著心痛,想著也心痛。
我站在遠處向母親招手示意:回家吧。
我想告訴母親,與您相守的大樹確已倒下。可是,別忘了,當年您含辛茹苦栽培的小樹也已長大,雖然不能頂天立地,但也足以為您撐起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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