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zhí)ь^,田里忙壞老耕牛”。隨著老牛奮力的長哞,犁鏵翻滾的浪花,北方的春天終于以野菜滿坡的誘人姿態(tài)漸漸盛開。青黃不接的春季,急不可待破土而出的總是那些各色野菜,鮮嫩碧綠,春寒料峭中給人滿滿的希望,甚至還有絲絲感動與愛憐。當(dāng)然,我們這些孩童哪有這樣的感觸。大人們只管撒肥犁地,我們只管挎著藤筐,揮舞著鏟子,漫野里撒歡,如一群脫韁的小馬。累了就東一鏟西一鏟地掘野菜,膩了便又嘻嘻哈哈地亂作了一團(tuán),總也不得閑,引逗的犁地的老牛不時引頸高哞。大人們也懶得去管,因為他們的勞作結(jié)束,我們的藤筐也已是鮮綠外溢。
所有野菜之中,薺菜無疑稱得上是極品了,自然更是我們藤筐中的貴客熟客。那時就算大人們也不知薺菜還有今天這樣高的營養(yǎng)價值,只知不傷人,能填飽肚皮就成。而我們這些孩童喜歡它除了大人們所說得之外,主要是比較其它野菜,薺菜有著淡淡的清香,味道又鮮美。而且無論做粥、烙餅、炒蛋、包水餃,花樣翻翻,百吃不厭,這是其他野菜無法比擬的。只是記憶里大多時候“美麗”的薺菜只有做粥、烙餅的機(jī)會。這讓我們好生失望,也無不以享用一頓。尤其加了粉條,甚至還有幾粒豬肉丁的薺菜水餃為榮,哪怕是淺嘗輒止。每每瞅著一筐一筐的薺菜被母親大材小用,我們的神情每每就由無限期盼轉(zhuǎn)為無限失望。看著我們撅得高高的嘴巴,母親總故意罵我們:“瞅你們一個個嘴撅得能拴住叫驢了,早知這樣,以前就不該給你們包。”其實母親罵完我們,她的眼中似乎也流露著太多的無奈,只是幼小的心靈還讀不太懂罷了。
七歲那年的一個周末,又是一個野菜滿坡的日子,我們再一次挎起藤筐,奔向了永遠(yuǎn)充滿誘惑力的田野。大人們依舊重復(fù)著他們的勞作,我們依舊重復(fù)著我們的把戲。天藍(lán)藍(lán),云悠悠,日頭暖暖,我們?nèi)缫蝗翰恢>氲娜给B,“呼啦啦”上了嶺,“呼啦啦”又俯沖而下。不覺天近晌午,日頭越發(fā)的熱情了,每個人都已是汗津津,黏糊糊的難受。我索性脫掉了長滿了補(bǔ)丁的厚外套,擼起袖管,一馬當(dāng)先地又沖上了嶺。終于拿第一了,興奮中回頭一瞅,頓時羞怒的幾乎就掉開了淚珠子。姐姐哥哥以及小伙伴們根本就原地沒動,正懶洋洋或坐或躺,很愜意的享受陽光的愛撫呢。我像頭發(fā)瘋的蠻牛,呼嘯而下,跟他們扭打在一起,以此發(fā)泄被捉弄的委屈。而這時母親才發(fā)現(xiàn)我?guī)缀醮蛑嗖,河道里背陰處還有冰茬子呢,也怨不得母親會如此擔(dān)心生氣。她一邊跟父親收拾著犁具,一邊大聲地罵我,要我趕快穿上衣服。當(dāng)然姐姐哥哥也免不了一頓訓(xùn)斥。他們小聲抱怨的同時,我卻在一旁抿嘴竊笑不已。
母親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而我也終究沒逃過淘氣所帶來的后果,晌飯不久,小臉便燒得跟猴屁股一樣,到了晚上,更是如裁縫鋪的熨斗般烙人。母親做得薺菜粥,雖然放了一丁點肉末,但也沒吃幾口。母親對著姐姐哥哥又是一通臭罵,然后拿塊毛巾敷到我的額頭上,輕道:“三兒,你想吃啥跟娘講,娘再給你做去。”我迷迷糊糊地嘟噥道:“娘,我想吃薺菜水餃,還要放粉條和肉。”母親忙道:“好好好,今天怕是來不及了,明天娘一準(zhǔn)給你包。這頓好歹把這碗粥喝了吧,肚子里沒飯,病好的慢,聽話,來。”我似乎有些不情愿,可肚子確實餓得咕咕叫,而且為了明天能吃上日盼夜想的薺菜水餃,硬著頭皮喝下了這碗“難以下咽”的薺菜粥。
第二天,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燒總算退了些,而中午我也終于再次吃到了薺菜豬肉粉條水餃。說實話,這是我至今吃到的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哪怕到生命的盡頭我想也不會有什么能超越那種舒暢享受的感覺了。當(dāng)聽得母親在灶房內(nèi)“咚咚當(dāng)當(dāng)”的剁餡子的聲音時,我的病似乎就好了大半,別人聽來或許是噪音,可在我耳中卻是無比美妙的動聽音樂。當(dāng)熱氣騰騰的散發(fā)著濃郁香氣的水餃端到面前,早已急不可耐的我,夾起一個就塞進(jìn)了口中。一時間燙得我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不停地把水餃在口中用舌頭顛來倒去,嘻哈不已。圍在床前的母親和姐姐哥哥見到我這窘樣,都笑個不停。母親要我慢著點,哥哥姐姐卻說我沒出息。我一時羞愧難當(dāng),撅嘴急道:“你們也吃去啊,都看著我干嘛呀?”母親笑道:“還早呢,先把你喂飽再說。”而后母親又虎著臉對姐姐哥哥道:“都躲遠(yuǎn)點,別耽誤弟弟吃飯。”我從眼角的余光中分明看到了姐姐哥哥咽著唾沫,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出了屋子。事后我也才知道母親總共就包了這些,而且面還是跟東院李大奶奶借的,也明白了為何有薺菜的日子母親總是喜歡拿來做粥了。這是至今想起還會感到羞愧,為自己的任性、自私,很多很多,難以言表,但更多的還是甜蜜溫馨與滿滿的感動。
當(dāng)薺菜水餃的味道還縈繞在唇齒口角,苦菜也擠擠挨挨地冒出了鮮嫩修長的葉子。除去薺菜,苦菜也是那時在餐桌上時不時拋頭露面的。從外形看,苦菜似乎比薺菜鮮亮許多,但往往只是大人們的“口福”,在我們眼中卻是不屑的。尤其那不一般的苦澀味道,往往讓我們“敬而遠(yuǎn)之”,而且每每從野地里回來,兩只小手上總被它涂滿黏稠的汁液,洗也洗不掉,吃啥都是苦的。但大人們愛吃,我們無論怎樣討厭苦菜,每次也會乖乖填滿藤筐。大人們的吃法也極簡單,清水泡一泡,端上自釀的豆醬,便或卷或蘸,大口吞咽起來,還“嘖嘖”有聲的故意挑逗我們。我們都是上過當(dāng)?shù)模?ldquo;吃一塹長一智”嗎,大人們的表情再夸張,誰也不會伸一伸筷子。我們每個人心里似乎都有一個疑問:為啥我們愛吃的,大人們總說不喜歡,而他們愛吃的,我們卻感覺難以下咽呢?直到自己為人父母后,才忽然明白了這個簡單又樸素的道理。
不管怎樣,在干燥清苦的春季,有野菜享用的日子還是蠻幸福的。薺菜、苦菜,然后是白蒿、豬耳朵草(車前草)等等,難以計數(shù),一波接一波。而且無論怎樣挖怎樣鏟,來年總能如約而至,風(fēng)風(fēng)火火鋪滿山野;蛟S這便是被人稱為“野菜”的緣由吧,就如我們這些鄉(xiāng)野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