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金馬玉堂空赫赫,綺窗自對哀思。拂袖絕跡君王意。只聞歌賦,隨風(fēng)長門寄。
紅燭不解孤眠夜,猶照玫瑰獨立。恨重偏逢寒霜急,凄凄落葉,冷秋更漏起。
玫瑰一季,命途沉墜。情深不壽,好物難堅。再深的情愫亦只可靜默、折回,插入心底。
人身微渺,心結(jié)難紓,甚或,人生苦之不盡。
她,端麗矜貴比玫瑰,只是無奈有刺。
她心里有綿綿不斷的深情,但亦不乏難近的任性。她言行中有億億萬萬的天真,但也存在難犯的凜然。高貴的出身讓她驕矜,又不免肆虐;罕有的美貌讓她自傲,又不免不遜。率真的天性讓她犀利,更難免乖僻。
自古,三從四德的壓迫下,“妒”就是女子最大的禁忌。而母儀天下的皇后,更是最無奈地被“賦予”了最博大的枷鎖。從來皇后都是無私的、大度的、賢淑的。早年的傳統(tǒng)已為天下之國母刻好了一生的軌跡,作為后者,只用去描摹就行了。
而她不然,她不愿或是不屑去描摹那些軌跡。
她驕橫,皇后不該有的驕橫。和漢武帝針鋒相對,步步不讓;對漢武帝大聲呵斥,責(zé)難譏嘲。她口口聲聲不離自己乃長公主之女的顯貴身份,以及“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的那份青梅竹馬之好。這本無可厚非,然更顯其驕矜高傲的是,她時時刻刻不忘自己有恩于漢武帝,她分分秒秒銘記其母館陶長公主的擁立之功。靈敏如她,難道不知,這對一個勵精圖治、雄心勃勃的大漢天子來說,無異于最大的羞辱?
也許,她真的不知道,畢竟,她太自我、太倔強(qiáng)、太倨傲。她還不知“寵極愛還歇”為何物,她還顧及不到別人的感受、別人的驕傲、別人的自尊。也許,她知道,只是同樣驕傲的心容不得他對她有半點的輕忽和不忠貞。于是,她不顧后果地想要刺傷他及他身邊的曼妙紅顏,就像他刺傷了她一樣。
“咳唾落九天,隨風(fēng)生珠玉”。她榮寵至極,不肯逢迎屈就;她善妒無比,見不得他對宮女稍和顏悅色。她不是后來的漢成帝妃班婕妤,幽雅賢德;她也不是繼班婕妤后備受漢成帝寵幸的趙飛燕、趙合德,巧言令色。可誰又知道?榮寵背后是高貴,善妒背后有癡心。
可惜的是,“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不容她有轉(zhuǎn)身的機(jī)會,他已遠(yuǎn)去,永遠(yuǎn)不再歸來。
他們也許很相似,一樣的驕傲,一樣的靈敏,一樣的心性。相似的兩人,就像天雷地火,一交會,不是愛得天崩地裂,就是恨得不共戴天。極具諷刺性的是,他們的宿命里,是先琴瑟和諧、患難與共,然后再恩情中道絕。
嘆一聲世景荒茫啊,“妒深情卻疏”,“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的飛揚跋扈,她的嫉妒如狂,都是他所深惡痛絕的。
于是,她注定只能是先榮后辱、先盛而衰的悲情女子。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曾經(jīng),她是高貴尊榮的皇后,燦美、華媚,恰似那盛艷的絳紅玫瑰;后來,她是郁難抑、情難抒的深宮怨婦,凄美,悲辛,恍若那無人問津的幽憂草。
尤為凄惻的是,司馬相如替她作的《長門賦》,固然情深意切、沉涼至深,卻依然喚不回漢武帝遠(yuǎn)走決絕的心。這當(dāng)真是“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愛之可悲、情之可嘆!竊以為,她其實是單純無辜的,她只是愛得過于尖銳,她太執(zhí)著地堅守著一個遲早會凋落的夢境。在智慧心性皆出類拔萃的漢武帝心里,她的飛揚跋扈,如何敵得過衛(wèi)子夫的婉轉(zhuǎn)溫存?錯誤的選擇,錯誤的方式,讓“金屋藏嬌”的唯美童話過早隕落。
昨宵已逝,前事難追。韶光停止了流轉(zhuǎn),長門宮中溢出了蒼涼的寂美。昔日灼然盛開的愛情今朝已紛繁沉墮。而今循著他們少時清簡雅舊的意境看去,看到的已不再是辰光的靜好了。在后來現(xiàn)實毒火的淬煉下,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依然逸興飛揚、剛健勁節(jié),他的身邊不乏絕代佳人,譬如,清淺俏達(dá)的衛(wèi)子夫、靈慧睿智的李夫人、雅妙姣靜的趙婕妤,而她,始終是清清苦苦孤零一人,她早已意興闌珊、心存憾恨了。
興許,在她漸涼的心意里,世事凋敝猶可,苦之不盡的是,人心涼薄。只是,一刻的瀟逸,總勝于永世的荒涼。至少,她曾擁有過、觀想過、抗?fàn)庍^,縱然她覺醒得太早,又太倔強(qiáng)地囿于她的覺醒中,而這覺醒又是她那個時代不該有的覺醒。竊以為,經(jīng)悲情和傲潔潤澤的妙人兒,因其舊夢郁積,愈見其殊世難得。
看罷,那一爐韶光的沉香屑,熏染的是欲說還休的幽憂和艷媚。
她,我見猶憐。惟愿她來世,不再是深宮后妃,縱然三千寵愛集于一身,也是禍非福。后宮紅顏的悲劇,注定是逃不開,躲不過的。
謹(jǐn)此 憶念漢武帝廢后陳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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