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盞清茗的陪伴下讀詞,不去賞鑒學者的賞鑒,只消靜靜地體悟,只消用心地去聆聽字里行間的起落,用心地去恢復整一闕詞的建筑。爾后便能發(fā)現(xiàn),文字的空白處,于時空的另一端,漫溢著詞人的人生,氤氳著他們各自的生命訴求。一盞香茗伴韶光,一片詞情幽處濃。
難忘柳永的《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每每品讀柳永詞,就總?cè)滩蛔∧昧篮完淌庀啾,柳永詞不比晏殊詞神清意遠、溫雅閑婉。比之晏殊詞的正襟危坐,柳永詞恰是偎紅倚翠;若說晏殊的心境是端著茶盞看著花逝花紅感悟出的生命節(jié)律,骨格自高,那么柳永的情愫便是孤館寒燈落拓飄零時詠嘆出的內(nèi)心獨白,苦得徹底。有時候,命運就是如此的嚴苛,不過是一步的差距,一生就徹底錯位。
柳永比晏殊年長幾歲,而嚴格說來,他們的人生并未有過真正的交集。多年以前的我,為此頗覺不可思議。想來都是盛名極負,物以類聚,為何沒有往來呢?我甚至一度疑惑生活優(yōu)容富貴的晏殊為何不向柳永伸出援助之手。以晏殊太平宰相的身份和地位,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況柳永亦非扶不起的阿斗。“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如此才華橫溢的柳永如何落得個生前四海飄零、死后無錢葬身的凄涼結(jié)局?
后來方才懂得,柳永的悲劇緣于他太善于填詞,也太愛填詞了。而那時,詞終究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如晏殊,亦僅是在朝堂外寫寫詞,而在大庭廣眾之下,他表現(xiàn)的的是士大夫的胸襟與氣度。柳永或許太過耽溺于個人才華的表述。殊不知,能唱他的詞的人,給得了他頌揚,卻給不了他生存。按照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學而優(yōu)是一定要仕的。這不僅是對一個人價值的肯定,亦是一個人賴以生存的資本。何況柳永并非富二代,沒有優(yōu)厚的家底任其揮霍。當時的這種社會狀況,與現(xiàn)今的社會狀況,是否頗為神似?
無疑,讀書了,我們就需要以一份工作來驗證自己。獨木橋是必須過的,從高考到后來的無數(shù)考試、考證、考級。倘若一個人選擇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路,那么勢必要衡量好利弊得失,問好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是幾何,自己的長跑耐力又是多少。放棄驗明正身的正常渠道,就得有勇氣耐得住寂寞,有毅力做長途的跋涉。哪怕寂寞終身,跋涉無果。
柳永年少時大概沒有做過這樣的衡量,或許他是太癡戀寫詞譜曲這個業(yè)余愛好了。他想得太簡單了,他以為宋代的大小文人都填詞,譬如晏殊,那么他填詞以大展其才又何妨呢?殊不知,晏殊固然也樂于填詞,可關(guān)鍵是晏殊已然及第在前,也就是已經(jīng)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官至宰相,衣食無憂,光宗耀祖。他則不然,大考之前,先富才名,而且這個名聲并非廟堂之上的評委賦予的,卻是源于市井的聲音。試想身居高位的評委們豈肯自降身價,與庶民的審美趨同?因之,宋仁宗讓他“且去填詞”;因之,晏殊辯解自己填詞從不似他“針線閑拈伴伊坐”般低俗。“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生命自當有認知,更當有節(jié)制,方不失人生本色。因之,大宋朝自娛自樂的街巷瓦肆里多了個自命不凡的身影,在興趣愛好和建功立業(yè)的蹺蹺板上始終失衡,他自詡“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可他何曾似《倚天屠龍記》里的紀曉芙?紀曉芙在錯的機緣里錯遇了楊逍,然后在最美好的年華里紅消香斷,卻把女兒楊不悔留給楊逍做了生命的祭奠。楊逍對她的憶念就注定纏繞在對女兒的每一聲呼喚里,癡亦紀曉芙?狠亦紀曉芙?
柳永則不然,話是他說了,用卻是別人用了,悔不悔恐怕他自己亦是矛盾得很。“佇倚危樓”的他遠不及紀曉芙?jīng)Q絕,他傾心期待旁人的認可與同情。古人說“憑闌”之語時總是蘊涵著無盡的潛臺詞,許是“憑闌”能想到的東西,人皆相似吧。他或許頗為希望以自己的聲音為自己的人生打氣,“擬把疏狂圖一醉”,但他解不開心底的那個情結(jié),何況他并非狂放粗疏之人。他最終選擇為伊憔悴,想來多半是自我寬慰,不如此又能如何呢?于是乎,他總是認為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蹉跎了歲月:“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柳永的年代,享有評判權(quán)的都在廟堂之上,而他始終處江湖之遠。所處太遠,縱然他一樣憂國又能如何?而今你我,一如柳永當年那般年輕氣盛,一樣容易發(fā)出“衣帶漸寬終不悔”的青春誓言,不管是為了愛好還是為了愛情。但是寧愿為伊憔悴之前一定要看清楚,伊是誰,自己是誰?未來的自己是否承擔得起,沒有一個大體的定位,切莫輕易許下誓言,誓言一旦無法兌現(xiàn),悲辛的是自己。而一旦定位,就要學會把前方的風雨譜成絕美的歌謠。與其勉強地努力,不如在努力中感知努力的歡悅。故而柳永的詞,我一直覺得要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如若“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那么所謂的“衣帶漸寬終不悔”是否就稍嫌被動呢?
在那一片幽婉的詞情里,柳永的才情,柳永的悲情,始終讓我愛憐不止。只是,柳永的詞固然婉約,但多半都不算是大氣,可謂婉約有余,氣節(jié)不足,終非我至愛的類型。畢竟人生不是棋局,不是一縱一橫、一黑一白這般簡單的東西。對人生而言,實在沒有比清醒靈透更重要的特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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