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年了。
今年夏天，我遠(yuǎn)在江西，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聽到她說到外公的周年祭了，她趕回去祭奠一下，順便看看外婆，她的身體不好。
外婆現(xiàn)在狀態(tài)還不錯，飲食生活也比較正常，一個人比較孤單卻又不愿意和兒女們擠在一起，喜歡自由輕松地過日子，誰的勸說也不聽。但至少讓人放心的是，她能好好地活著，不會讓人擔(dān)心她在外公病危的那段日子張口閉口說著“你一走我也去行（找）無常！”全家人都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最后是外公彌留之際勸說生效，“你好好地活兒，你要是爭口氣說你能再活個十年二十年的，我就算你贏了！”外婆應(yīng)下了。
這兩個人就像前世的冤家，斗了一輩子氣，卻在最后的時候卻又誰也舍不得誰。外公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輩子在土地里摸爬滾打，面朝黃土背朝天，寬碩的脊背、厚實的手掌，是我小時候躲避媽媽追打的港灣。外公有文才卻沒機(jī)遇，或者說是現(xiàn)實所困，他生活的年代是溫飽為難的時期，小時候正在村小讀書的外公應(yīng)是被早年喪夫的太婆婆拉回家里的，孤兒寡母生活都是難題，哪來讀書的時間和閑錢，現(xiàn)實很殘酷，卻也很現(xiàn)實。后來，外公憑著樸實仁厚的品德當(dāng)了村里大隊的負(fù)責(zé)人之一，和他一起的一個女同鄉(xiāng)，后來做到了縣城的副縣長、政協(xié)主席，而外公依舊在村里，后來年齡大些就純粹地成了一個扛著鋤頭、披星戴月的老農(nóng)。
外婆年齡不是很大，但身體不太好，一個成年人體重不到40公斤，甚至因為體弱多病連這有時候都達(dá)不到，外婆小時候多病，差點早夭，以至于后來一輩子都體弱多病，而且又是個性子很烈的小老太太。她的娘家祖上是當(dāng)時另一個村子的地主家，她的父親去世的早，但也算是當(dāng)時的中農(nóng)以上條件，因為體弱多病，嫁給了家里一貧如洗的外公。那時候農(nóng)村人結(jié)婚早，記得媽媽她們上小學(xué)的時候正是十年動蕩時期，她常說依稀記得領(lǐng)袖去世的時候，村黨支部只給大人和男孩戴白花，她們女孩沒有資格。
媽媽常說到那時候外婆身體不好，不好到很嚴(yán)重的程度，幾乎是靠著藥活著，而且因為心臟和其他病的緣故，脾氣也不太好，我說我知道，我也是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每個暑假在鄉(xiāng)下外公家住的時候，外婆和外公吵架的情形歷歷在目�？墒怯植荒苷f他們誰不講理，只是為著生活瑣事、口角之爭，外婆好強(qiáng)且外露，外公性溫卻也好強(qiáng)，外公很有意思，但是兩人吵歸吵，但是只要老伴兒一生病他就不說話了，病好些了就又吵，當(dāng)然有時候在生病的時候也會吵，有時候甚至是咒罵�？删褪沁@樣，兩人過了大半輩子，舅舅和媽媽他們都一直認(rèn)為，外婆身體不好，外公能吃能喝，身體也硬朗，對于百年之事都大致有底，可恰恰是外公突然在前些年突然大病小病均年一兩次，開始不以為然的大家直到一年半前才突然知道外公患了癌，而他本人不知道，外婆也是直到去年春節(jié)的時候才知道的，知道的時候是在屋外的巷子，一聽到這嚎啕大哭，舅舅們費了好大功夫勸住她，讓她也一起瞞著外公，讓他安然地走。
等我從西安回到老家、回到外公家的時候，不忍直視當(dāng)初偉岸高大的外公，容顏枯老、骨瘦如柴，甚至不能用柴來形容，一副粗糙黝黑的干皮包著一副骨架，病痛的折磨已然讓這個曾經(jīng)骨氣錚錚的老頭兒疲憊不堪，掙扎著說上幾句話就又迷過去了。那個時間，是我在外面遭遇迷茫和坎坷的階段，艱辛與迷茫給我心里許多壓力，而外公和我的感情又是那么的真摯，以至于外公走后我跪著趴在靈前幾近瘋狂的哭號。
外婆喂湯喂藥的間隙就老淚直流，兩個人吵鬧的那股勁頭誰都沒了，剩下的是無盡的遺憾和傷感。外公原本以為自己正月過完就可以恢復(fù)起來，說不準(zhǔn)還能趕上年前的撒種呢——這個一直掛念土地的老人，直到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形容消瘦、站不起來到最后坐起來都要人扶著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恐怕不行了，對生命依舊有著無限渴望的他依舊堅持，再大的病也要抗住，一年起不來三年起來！三年起不來十年還要坐起來！
就這樣又掙扎了一段時間后，不忍心看下去的外婆哭著告訴他，“你這病是賴�。ú缓玫牟。�，沒得救了都！”外公沉默許久，哭了。過了一夜，外公卻掙扎著告訴家里人，他想通了，生老病死沒什么，自己活得值得，能活一天是一天，大家誰都不要擔(dān)心難過了，反倒還笑外婆一輩子沒他會享福，遇到好東西不舍得吃喝——確實，在得知罹患絕癥的外公反而思想更加豁達(dá)，直到走的那一刻，嘴里還含著一小塊剛?cè)胂馁I來的嫩西瓜。
當(dāng)外公走完自己的路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外公和外婆的感情是那么的篤定，那么的真摯，沒有過多的表白，甚至沒有太多的溫柔話語，被闔家瑣事、雞毛蒜皮牽掛的歲月里，我原本以為他們不懂什么是愛，可是直到最后，外婆哭訴著和外公做生死糾結(jié)的時候，我才想起，去年正月合家團(tuán)圓在小院里照全家福的時候，我們特意給兩位老人安排照了一張合影，我和表妹調(diào)皮地硬是讓兩人手牽手、頭挨著頭，這才想起那時留下照片記憶里二老害羞的神情！
他們的愛是樸素的不能再樸素的，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愛！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卻在彌留之際說出“你走我也不活”的狠誓，沒有擁抱牽手過，卻在一個病痛難耐的時候、像大人照顧孩子一樣地收拾屎尿……愛，很樸實無華，卻又閃耀淚花。
普世間不乏海誓山盟的你情我愛，青年男女對愛的張口即來，現(xiàn)在家庭閃婚閃離的隨意自然，滿世界混亂奢靡的情愛對白，如此種種，是不屬于那個年代的人們的，不屬于父輩、祖輩的愛情觀，可絕對不能有人說他們那一代沒有愛情觀！
為了小事而吵架了嗎？因為不靠譜的理由分手了嗎？還記得當(dāng)初你為什么喜歡他（她）、愛上他（她）的嗎？……我們的愛情是什么？為何而愛，愛欲何為？我們的愛情能堅持多久？我們的愛情究竟是什么？
千百年前那執(zhí)著與愛情、賦之生死的愛情，沒有那么多掛在嘴邊的示愛，卻用一生一世的相親相愛來給后人交代，或許這是中國人慣有的含蓄，或許這是過去人們不懂張揚的愛，但這都無法消除那些真正為愛、愛的真正死去活來的感情，因為這份愛，是深沉的愛，任何語言、文字、鮮花、車房飾品無法表達(dá)和替代的愛，一股有著接地氣的泥土的味道的愛，深沉而偉大。
《御街行·祭外祖》
荒野孤墳誰人陪？夜凄涼，寒聲碎。
驚覺人去榻空，酒趁哀弦不寐。
年年今夜，物是人非，冷月滿銀杯。
行人莫上山路悔，風(fēng)起塵，千行淚。
當(dāng)時與我共話人，如今黃土石碑。
心事鎖眉，丹青難繪，怎諳愁滋味？
——銘遠(yuǎn) 跪，癸巳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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