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7月25日,我抱著出生剛7天的女兒住進了筒子樓。
這棟樓是縣城惟一一棟保存下來的50年代的二層小樓。灰色的水泥樓體,像一只褪掉羽毛的鳥兒,任憑嘀啾啾的鳥聲,響個不停,也不可能騰空飛翔了。這是一個不屬于它的時代,但又需要它必須存在。生活就要在這里展開。
外面是明晃晃的太陽,但樓道內(nèi)卻依然要亮起昏黃的電燈,這樣來人才能在燈光的照耀下,看清門口的鐵皮爐以及爐子上冒著熱氣的熱水壺,這樣來人才不至于被堆在樓道里的物什所絆倒。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丈夫身后,緩慢地往前走。
人們還是從我七月天里包著的頭巾,從我胸前那一陣陣發(fā)出貓咪一樣叫聲的小花褥里,斷定了我就是那個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斷定了就是這個女人將與他們?yōu)猷彏橛选D贻p人急急地向后退,怕孩子身上的尿騷味熏了鼻子眼睛,年齡大一點的人卻湊了上來,急欲掀開小花褥看看我懷中的寶貝兒。就在這天,我認識了秦大娘,認識了小高、小齊,另外還有很多人,雖說不上名字,但看著面善,出來進去的點頭微笑。
二
秦大娘是我的右鄰。她早年喪父,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兒子已經(jīng)工作,并且都結(jié)婚另立門戶有孩子了,生活幸福而平穩(wěn)。而她的小兒子,卻沒有工作,更談不上處對象了。
這讓她很著急。
那小伙子呀,別提多干凈多精神了!他夏天穿的白襯衣每天都像新買的一樣,倍挺倍新,又加上人家生就一副白面皮,大眼睛黑如點漆,一笑嘴邊還倆好看的酒窩兒!但這么漂亮的小伙子,你要讓他抬眼看女人,他卻會不自覺地臉紅。
我就逗他,說,“大兄弟,你臉紅什么呢?”
“姐,我,我,我……”一著急臉漲得更紅,低頭找東西似的回避著我的目光。
秦大娘聞聲出來,從腳上褪下黑布鞋,甩起鞋幫兒朝著小伙子就拍去,“我打你這個長不大的幺娃兒,看你那傻樣兒,我還指望你嫂子給你劃拉個對象呢!”
他用眼虛瞟著我,兩手撓著頭皮,越發(fā)憨厚可愛,“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要和嫂子說話呢,可不知怎么說?”
我噗哧一聲笑了,沒想到他和我一樣,喊母親也喊“娘。我心中的陌生感一下子消解,那從心坎兒里流溢出來的親近,就像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坡地,見到了我的親娘,話兒一串串地像掛滿枝頭的野葡萄向外抖,沁甜而樸實。
我就沒有把自己當(dāng)外人。我說。
我對秦大娘說:“我真不知道,我結(jié)了婚會住到這里來,原來說好了丈夫會買房的,也沒有買!我真不知道,有了孩子會這樣,整個家都嫌我生女兒,活活被冷落,沒有做好月子!”
她哈哈地笑了,笑得我直愣愣地看她,“我還以為什么呢,就這點事兒啊。告訴你吧,我從30多歲就開始守寡,拉扯這仨孩子,像你這樣多愁善感,我還甭活了呢!你還年輕,好日子在后頭呢!傻閨女,我再告訴你,我們上了年紀的人,都信風(fēng)水,我們居住的樓雖然是縣里最古老最破舊的樓房,但這里曾住過打鬼子打老蔣的縣長書記啊,那是些什么人啊,絕頂聰明絕對正直的人!再說了,我們這地兒,是歷代歷朝縣衙辦公的地方,從這里長大出去的人,個個是頂梁柱哪!大娘從這里給你預(yù)言了,你丫頭長大了,絕對也是個聰明人!你有福呢!”
我想,我必須熱愛這個地方了。
丈夫一回來,我就對他說:“你去街上買個鐵皮爐子,能燒蜂窩兒的,我不怕嗆了,我要給孩子熬粥喝!”
我把鐵皮爐子擺到了的家門口,一抬頭,秦大娘正沖我意味深長的笑。
時光快得讓人抓不住。女兒蹣跚學(xué)步的時候,秦大娘的小兒子結(jié)婚了,小伙子的對象,是他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他和那女孩兒,早在6年前,就開始戀愛了。但這竟然瞞過了秦大娘,瞞過了筒子樓里一切好事兒的人!
小伙子一邊散發(fā)著紅紅綠綠的糖果,一邊手忙腳亂的將新娘向我眼前一推,說:“秀秀,這是咱嫂子,快喊嫂子!”
新娘向我鞠躬,脆脆地喊:“嫂子好!”
秦大娘站在門邊兒,惶然疑是夢中的竊喜。喜的是,又一個兒子要結(jié)婚單過了,惶然的是,她真的要一個人留在筒子樓的最深處了。
她最盼望我抱著孩子去她家串門兒了。而她也就有機會教我做孩子的棉襖棉褲。我們對棉花有著天然的親愛,把手貼上去,手心手背都是棉花所散發(fā)出的干燥芬芳的甜,手兒捏住銀亮的針,向前穿透暖人的親愛,沙沙地是手撫摸的聲響,嗦嗦地是時光的跳動,一點點是一點點的飄散,夢想著,心疼著。
一年又一年,只聽得秀秀生了孩子,只聽得秦大娘的小兒子出車禍身亡了,人們說還沒等到去醫(yī)院,身體已發(fā)僵發(fā)冷了。
秀秀哭,嬰兒哭,秦大娘一夜白了頭發(fā)啞了嗓子,人仰馬翻的人人都想去死。
鄰居們都退避三舍,再不敢在秦大娘面前提說什么。這件事情發(fā)生后的第10天,筒子樓里所散發(fā)出來的蕭殺還沒有離去,她壓抑的哭聲常常在夜闌人靜或者拂曉之時響起,響是散亂地響,起是揪心地起,尖叫,嘆息,抗爭,吶喊。
我是鐵了心一定要擂開她的門。我不管外人說什么了,我一定要看看那個被叫做“娘”的人怎么樣了,我喊道:“我是香兒,您開門哪!我是香兒,您開門!”
我都忘了我喊了有多久。門開了——一個干癟的老太太倏地撲進我的懷中!
我們四目相對坐在她的小木床上。慘淡的夕陽透過窗子照在淡藍色的格子床單上,照在我們的臉上,我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落在桌子上一個熊貓臉樣的小腦鐘上,時光歡快地在熊貓臉上跳躍,根本沒有意識到此刻的離別。
我想告訴她的是,“明天我就要離開您了,我就要離開筒子樓了,去一個新的樓區(qū),那里沒有陰暗的樓道,那里沒有鐵皮蜂窩爐,那里有跳躍的陽光和流動的風(fēng)……”
可我終究什么也說不出,兩行清淚躍出紅腫的眼瞼,沉沉砸向我的手心,于溫?zé)崽幘`開朵朵凄美晶瑩的花。
三
高老師是我的左鄰,是筒子樓里唯一沒有結(jié)婚的男教師。要說聰明呢,高老師絕對聰明,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按理說,找對象應(yīng)該好找;要說挑剔呢,哪可真叫挑剔,先驗驗?zāi)闶欠袷桥畠荷恚考欠衿潦欠窈细,然后才能議定終身大事。
如果把人說成是長起來的綠韭菜,那高老師就是一根至今還沒人愿意收割的爛韭菜!
你說,他能不急嗎?為了女朋友急得癢癢抓手心了!用他的話說,“我急得都想站在15層樓高(當(dāng)時是縣城最高的建筑了)的地方大喊一聲,以引起姑娘們的仰望!我急得都想在夢幻立交橋(當(dāng)時是縣城最雄偉最繁華的地方)上,一頭跳下去,你們別拉我啊,我倒看看哪個姑娘來救我,哪個姑娘救我,我就娶誰!”
男人們不依不饒了。有男人說,“小高,你怎么和餓了八百年吃不上饅頭的餓漢一樣啊,你要真著急,我現(xiàn)在就變個女人讓你蹂躪讓你糟蹋了!但事實不是這樣,不要以為高墻不透風(fēng),不要以為哥哥不知道,你談了多少回,睡了多少回?二萬五千里長征也不過如此嘛,打小日本也不過八年嘛,你可30歲了,經(jīng)歷的女人都一個營了吧,還不瞅準了目標放準的,不然就真的晚了……”
男人們笑著打起了口哨兒,高老師竟也不臉紅,一副誓取真經(jīng)的虔誠。男人們說:“你個假唐僧!”高老師點頭:“是,我是假唐僧。你們誰是真豬八戒,是誰?誰是?站出來嘛!”
女人們感到這些很無聊,沖著高老師輕蔑地瞟了幾眼,回家做飯抱孩子去了。
但自此,時間不長,高老師還真處了一個對象,那就是小齊了。
要說小齊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歌兒唱得甜美。雖然高老師偶爾也帶幾個除小齊以外的女孩來筒子樓過夜,但他和小齊處得最長,也真像那么一回事兒了。
我抱著女兒站在樓道里看小高和小齊。小高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貓?zhí)蛄怂频囊唤z不亂,臉上堆著看不分明的笑。其實論年齡,小高比我大5歲,小齊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只是因為我生孩子帶孩子,衣裳不很干凈,顯得邋遢了。
他一個勁兒地在不很寬敞的樓道里向外閃著身子,并拿手護著小齊,對我說:“老嫂子,你抱著孩子,你倒是讓個空兒啊,好讓我過去!小齊,來,我領(lǐng)著你,別讓孩子身上的屎尿味兒熏著了!”
小齊想要轉(zhuǎn)身扒開我懷中的小花褥兒,看看女兒的鮮花臉,他一把扯起她的胳膊,拽了她一個趔趄,說:“你不知道嗎,小孩子臟,小孩子的奶腥味最難聞!”
氣得我拿眼直瞪他,我說我偏不讓開。
有時夜里,左隔壁的床板咯吱咯吱響,我就拿手戳丈夫,說:“看,小齊兒留宿了,真吵人!”
丈夫說:“你就忍忍吧,我看這小子沒有結(jié)婚的心,純粹是瞎折騰!”
這樣的情形過去了一年,筒子樓里有人已經(jīng)打了保票說吃小齊的喜糖,但誰知高老師真沒有娶小齊的意思。小高向我們說了他不能娶小齊的三條重要原因:第一,小齊長得不夠漂亮,帶到爹娘面前不夠孝順,他臉上掛不住。第二,小齊沒有工作,結(jié)了婚不能只唱歌不吃飯,想想吧,一個沒有工作的女人,不配有婚姻。第三,小齊的家境不夠好,和他簡直太不般配了,在農(nóng)村自不必說了,重要的縣城里連個當(dāng)官的親戚都沒有,還不如他呢,他表哥還在建委當(dāng)主任呢!你們說,你們說,嫂子們評評理,我小高要是娶了她還不是娶了一個吃飯的菩薩嗎?我小高要是娶了她這不是娶了一個累贅嗎?
呸,可這些你早知道,可你玩了人家!我們一起唾向他。
我們不服。
小齊更不服。
她在一個滿天星斗的深夜?jié)摲M了我們的筒子樓,搬起一塊大石頭砸向小高的玻璃窗。但慶幸的是,當(dāng)時小高出差沒在家。過后,他問我們,他家的窗子怎么回事?我們答,小孩子玩皮球砸壞的。
沒過幾天,小齊又來找他。
這次小齊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能夠招引一千只蝴蝶一樣迷人。小高把眼睛都看直了,涎水都流出來了。只聽小齊說:“咱們好聚好散,我最后一次把身子給你,省得你這個花心的白眼狼忘了我!”
小高嗤嗤地笑。
一會兒床板的咯吱聲就起來了,飄在午后煦暖的陽光里。鳥兒們掠過堅硬如鐵的窗欞兒,哄的一聲飛散了,男人和女人在午后的陽光里,議論著家長里短雞毛蒜皮。人類的悲痛有時并不相通,不知所云的煙消云散,其實是徹骨的寒!
一聲炸了鍋的吶喊從小高的門口傳來,接著就是披頭散發(fā)的小齊,赤裸著身子旋風(fēng)般帶著刺眼的白光來到了我們眼前。她扯開嗓子就喊:“小高,我把你娘的,我日你八輩祖宗,你是豬投生的,是他媽的禽獸托生的,大哥大姐們,我今天,一來是為了罵他出口惡氣,二來我也豁出去了,他媽的小高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他現(xiàn)在更不是了,我用我?guī)淼男〉对谒年栁锷蟿澚艘坏,出血了,哈?/span>……”
公安局。110警車。醫(yī)院。120救護車。
人來人往,忙活了好一陣子,這個世界真熱鬧。
……
出了醫(yī)院的小高,依然我行我素,依然帶女人回來過夜,但他再無結(jié)婚的心了,猛不丁發(fā)一陣呆,也是念叨:“唉,還是小齊對我好啊。”
一切早已不是以前的風(fēng)景了。
一天深夜,玩得索味寡淡的小高,將一條繩子搭在了立柜頂上的釘子上,欲尋短見,恰被下夜班的秦大娘的小兒子撞見。小伙子迅速地解下繩子,也掐人中,也人工呼吸,將小高生生地救活了。
小伙子被車撞死的時候,小高說:“兄弟啊,你哥這樣的爛人都活著,你為什么死。”
四
筒子樓里的鄰居還有張老師一家,還有王老師一家,還有劉老師一家,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但無論有多難念,有孩子不嫌棄有孩子的,沒孩子也喜歡孩子,大人們也尊重老人也愛護孩子。誰家要是包了水餃兒或者白面包子,只一會兒,各家的餐桌上都擺上了同樣的飯食。
可是筒子樓是一個很老很破的地方了,連爺爺都記得它,連父親都惦記著它。風(fēng)雨剝蝕的墻皮,遇雨遇風(fēng)哆嗦著下落,灰泥一片一片遍布了我們腳下的泥濘,刺啦一聲雙腳插進去,一路行來,卻是永不停息的感嘆和摯愛。
2005年的春天,筒子樓終于面臨著拆遷。老師們紛紛搬走了,但就是秦大娘頑固著不肯搬。她是給兒子燒了整整一夜的紙錢,在天明施工人員到來的時候,面對著最為干凈的云天,頂著最為潔白的頭發(fā),向記憶中的筒子樓深深地跪別。
她磕了三個響頭。
她是最后一個離開的,談不上屈服或者堅持。那是潮流,她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逆潮流而行。
2005年5月15日,這是筒子樓永遠消失的時間。高老師遙遙打來電話,說終于要拆舊樓蓋新樓了!我想,沒有了筒子樓,他應(yīng)該開始新生活了。
2008年6月28日,是秦大娘和這個世界永別的日子。我們傾聽她最后的聲音,她竟然呢喃著說:“筒子樓,幺娃,秀秀,孩兒……”
記憶猶在飄閃,誰知道誰在前面等著?而我又將如何追趕,追趕那筒子樓里的鄰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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