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止住呼吸了。
漫天的風雪卷著,像焰火一樣噴濺著,像刀子一樣閃著冷冷的光,像針箭一樣密密刺來。強烈的光刺眼地照著,照著厚厚的雪,照著高高的圍墻,照著無邊的黑夜和邊疆。滾卷著的風雪里,筆挺挺站著一個人,他從頭到腳密實地包裹著,一層一層的,只剩下眼睛可以望見了。雪從他的帽子上滾落,落滿厚厚的大衣,落滿他的鞋子,落在異鄉(xiāng)的夜空和大地。
他就這么一個人站著,站著,長長久久地站下去,站在高高的山上,站在祖國的邊疆,站在異鄉(xiāng)的陰晴圓缺里。
這是弟,這風雪里站著的竟然是我的弟!我才想起他,我才想起他啊!
四年里,從來他的頭像都黑白著,到今天他的頭像還是黑白著。閃閃晃晃的好友列表里,他的頭像永遠冷悄悄的滅著,跌在底部,我?guī)缀醵伎焱浰恕?善裉炜臻g里竟然出來他的動態(tài),他在風雪里照著的照片,我才想起他。照片中,他真是太不像他了,眼睛怎么長得那么小,人黑瘦著,臉方方正正成著豆腐塊狀,不似以前那么飽實。
好久,我與弟沒有見面了。仔細想來,已經(jīng)四年多了吧。四年里,沒有怎么想起過弟,他好像真被我遺忘了,只有偶爾會聽起爺說叨,他說弟在部隊真的長大了,會給他和奶打電話,噓寒問暖的。
記憶中,弟是給我打過一次電話的。他打的突然,說的匆忙,后來再要打給他,卻發(fā)現(xiàn)電話打不通,然后才知道,他打的是公用電話,部隊要求很嚴格的,嬸給他買的手機他剛到部隊就給收掉了,這樣,我們就再沒聯(lián)系著。
往年過年的時候,家里總是七個孩子,現(xiàn)在連著幾年只有六個。四個姑娘,兩個男孩,氣氛倒怎么也鬧不起來,吃肉吃糖仿佛不似以前香了。
以前弟在的時候,他可是能鬧的,他會逗家里兩個妹妹玩,一會把她們?nèi)强,一會又變著花樣把她們鬧笑,害得兩個孩子見不得他卻又離不得他。往年家里的煙花爆竹,總是弟放的。他膽子大,腳手麻利,反應(yīng)也快,剛點著爆竹他就箭一般地躥出去。弟放完爆竹,偏偏家人還要說笑他,“你小子凈會干這些,念書一點也不上道,世上要有放炮這職業(yè),那你管可以當狀元啦!”
現(xiàn)在過年,家里爆竹成堆成堆的,都沒有人放,弟遠在部隊,這一切,他都不能再做了。
弟讀完初中,他就不上學(xué)了。家人好說歹說,給他窮舉著遠遠近近的例子,給他講讀書的利害,就差拿刀架到他脖子上逼他了。他死犟死犟的,和家人沒有一點商量余地,死活都不愿再進學(xué)校,好像學(xué)校真如監(jiān)獄一樣讓他煎熬,惶惶不安。他的心早早飛出學(xué)校,癡迷網(wǎng)吧游戲,念書的路白白給他毀掉了。家人都盼著他有出路,好歹他還小呢,得學(xué)點手藝吧,思來想去,只好送他去技校,結(jié)果技校三年,什么也學(xué)不下,出去打工掙錢,還要家人倒貼配,家人實在沒方子,只能送他去部隊。
弟吶,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笑,打小他見人就笑呵呵的,笑得臉上的肉凸凸凸顫抖著。一聽說家人要送他去部隊,高興得立馬應(yīng)承。不花家里一份錢,能免費吃喝,還能去部隊穿軍裝打軍拳,多么威風有意思呢!
歡歡喜喜,弟離開家大老遠跑新疆當兵,一去四年,過年也不得回來。四年里對弟一無所知,現(xiàn)在突然看到空間里他的照片,不禁思緒良多。沒想到四年他的變化如此之大,害得我竟然一下沒有認出他,看來確確實實四年里弟是吃下不少苦。
其實,弟是有福的人,在我小的時候,村里人都這么說。
那時,弟真是好有福氣哩!這都怪他長著一對長長的耳朵,耳垂大得和布袋和尚的一樣,忽扇扇的,軟軟茸茸的,紅堂堂發(fā)著光澤。在農(nóng)村,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耳朵塊塊大的人有福哩。村人見著弟,老是忍不住在弟的耳朵上狠捏幾把,摸一摸,彈一彈,對弟簡直喜愛得不得了。弟倒不怕生,村人摸他耳朵他倒興奮起來,好像很受鼓舞一樣,在奶胸口使勁跳著,臉上的肉忽扇扇抖著,口水都快要從嘴里淌出。村人指著弟圓晃晃的耳朵,給奶夸著,“呦,看這耳朵長得多大的,把人都能愛死哩!你老婆子將來要享著這孫子的福呢,可得好好把這福星將養(yǎng)好!”奶擺出謙虛口氣,“哎呦,瞧你說的些,還老八十遠的,她婆都老大老大了,享得上享不上還不曉得呢?”明明奶笑得有多歡喜哩,都笑到她的嗓子眼去了,看她眼睛都瞇成縫了!
弟在爺跟前也吃香得很,弟跟寶貝一樣被爺帶著到處顯擺。爺常把弟架在脖子上,鉆出屋子,到街上游轉(zhuǎn)。弟坐在爺?shù)募珙^晃著小腿,像劃船一樣。爺孫兩人高高大大的在鄉(xiāng)里走著,在廟會逛著,在集市趕著熱鬧。熟人遇著老遠招呼著爺,“看你老漢家美式的,這么來精神的,把孫子都駕到頭上去”熟人又來捏捏弟,逗著他,“蠻蛋蛋哩,看我娃長得心疼的些,看你爺多值錢你的,都想給你駕到天上摘星星去。你狗蛋娃長大些,可要爭氣考上大學(xué),開著大汽車把你爺拉著去城里逛哩!”熟人笑呵呵的臉擰成一團。弟骨碌碌轉(zhuǎn)著眼珠子,啊啊啊張開嘴,不齊全的牙齒都露出來。
因為這塊耳朵,這塊預(yù)示著福氣的耳朵,小時候弟弟白白比我們在爺爺奶奶那里落著多少好處,多享多少福!
奶有著好吃的,老是藏著留給弟。她趁我和妹不在,悄悄把弟抱到她屋里,讓弟躲在她屋里悄悄吃完再出來。常常弟的嘴角油油的,紅紅的,流著一股子香味的。他從奶的屋子出來,拍著小西瓜一般的肚子,很神氣從我們身邊走過,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我們呆呆站著,心里奇奇怪怪的難受。有時我們?nèi)滩蛔∨吭陂T口或者窗縫悄悄看著屋里,弟的嘴大口大口吞咽著,就像一個沒有底的洞,永遠也塞不滿,他像豬一樣咂咂咂吸著,還發(fā)出大大的聲音。我和妹吞咽著唾沫,憋著氣,不敢出聲,生怕被奶發(fā)現(xiàn)訓(xùn)斥,這樣我就再看不見那塊好東西了。有時我和妹也會被奶發(fā)現(xiàn),她從里面瞥見兩雙轉(zhuǎn)動著的眼珠子透著羨慕的光,她趕緊把弟弟藏到她身后,眼睛瞇得細細的,擠著一臉的褶子笑著,“你弟肚肚餓啦,奶給他吃饃呢!回你屋里去,你媽叫你呢,奶剛聽見你媽叫你啦,你咋不答應(yīng)呢!”奶笑著走近我倆,我和妹就被她說走了。回到家,我告訴媽這件事,媽的臉突然陰沉下來,她的臉就像多變的天氣一樣無端變化,奇怪扭曲著,掃帚像雨點一樣打來,一下一下拍在我的屁股上,“誰讓你去奶家,誰讓你去的,你是沒有家?你就欠吃一頓好吃的啊?不爭氣的東西···”媽憤憤罵著,我疼疼地哭著。
原來奶奶家是不能去的。
漸漸我就不去奶奶家,即使我知道奶奶家發(fā)生什么事情,我也不會再告訴媽。我也討厭起弟,討厭他的圓圓的耳朵,討厭他胖嘟嘟的嘴,平白讓我受下多少難受。
一次,家里來客人,爺爺差弟喊我去老家吃湯湯面。湯湯面是好吃的,只有家里來客人時,才招呼他們。
我嘴里癢癢真想去,偏偏我又不敢去,害怕媽知道罵我,罵我不爭氣。
我遲遲疑疑的,就被弟弟拉著一步步朝老家走去?斓嚼霞议T口,我忽然停下腳步,“不去了,我不去了。”我擰過頭要回家,弟又抓著我的手,“去吧,去吧,今日來客了,咱爺專門叫你吃湯湯面,你都走到門口了,咱就進去吧!湯湯面,香很,香很!”
這次他沒能拉動我,用他胖乎乎的小手。
“不去了,不去了,都說不去了嘛!”我拿開他的手,他卻又把手伸來抓我,我狠勁一推,偏偏他就倒在地上,哇啦哇啦哭喊起來。
沒想到他竟然給我推到了,還哭得這樣厲害,我又怕又怒,“哭啥哩,咋就把你給摔疼了嘛?男子娃怎么還拿尿水嚇人哩?”
奶奶聞聲出來,弟倒在地上哭喊著,我呆然一邊,她兇著我:“他哥咋當著的,光知道欺負弟?虧他還叫你吃飯來著,吃啥呢,回你家吃去吧! 奶拉起弟,拍打著他衣服上的灰土,“咚”大門關(guān)上了,她們回家了。
剩下我,癡呆著,胡亂想著,心里奇奇怪怪的難受:為什么要推倒弟弟呢?是我推倒他的嗎?為什么不給奶奶解釋不是我推倒的呢?為什么光知道哭呢?哭著就活該我受罵啊?
小時候,弟弟實在讓人羨慕但也讓人討厭,不過后來,我真的一點都不羨慕他也不討厭他了。因為弟并沒有像“耳朵塊塊大的人有福哩”這句話說得那樣有什么福氣運氣,他連書都讀不好還能指望他以后做什么啊?在農(nóng)村,人們都認為讀書考學(xué)是娃娃唯一翻身的出路。
弟弟快上五年級的時候,嬸嬸、叔叔從廣東回來,掙下不少錢,他們在鎮(zhèn)上買下門面,做起生意。弟弟也給他們接到鎮(zhèn)上上學(xué)。
叔叔嬸嬸在鎮(zhèn)上掙下錢,給弟弟好吃好穿,弟弟也有了零花錢。周六周日奶奶老是接他回家。他穿著花花的羽絨服,亮亮的,展展的,書包里背著誘人的蝦片、薯片、餅干,還有好看的小人書,孩子們都喜歡和他一起玩,他就像城里孩子一樣,在這個破舊的村子顯得光鮮引人。
偏偏好的物質(zhì)環(huán)境沒有讓弟弟成為好讀書的人,也沒有成為有福氣的人,后來他就跑去游戲廳,跑去網(wǎng)吧,接著逃課曠課···
開始的時候,叔叔嬸嬸還能管住他,看他不對勁就收拾他,連罵帶打,后來,打罵也不管用了,就算不給他錢,他也照樣能混下錢去網(wǎng)吧玩,這樣長久下來,在念書這條路上弟徹底是廢了。
這讓爺爺奶奶有多么傷心哇!一手帶大的孫子,那么心疼的孫子,本指望他成為有福氣的人,但是偏偏···
在弟弟不斷變壞,讓爺爺奶奶不斷傷心失望的時候,偏偏我學(xué)習(xí)格外的好,我的成績太出眾啦,被好多村里的同學(xué)傳給他們的家人。人們像寶貝一樣稀罕我,夸贊我,能讀書,是人才,是棟梁,就連爺爺奶奶也這么說,她們同我親熱起來,做下好吃的,總給我端到家里來,一邊數(shù)落著弟弟不人樣,給他們丟人,一邊夸著我能讀書,有出息,給他們長臉。
那會我的心里多么驕傲和神氣啊,終于弟弟不再因為他的那雙大耳朵倍受爺爺奶奶喜愛,而我憑著自己的勤奮好學(xué),被爺爺奶奶偏愛著。我和弟弟的待遇完全顛倒過來了,我無比地歡喜著:看弟以后在我面前怎么神氣,家里有錢又怎么樣,不能讀書就沒出息,就不能惹人喜歡,自然也沒什么福氣。
就這樣,我和弟弟的位置在爺爺奶奶那里、在親朋那里、在村人那里全然改變,我們的人生軌跡也完全變化,我們走向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我在校園里讀著漫長的書,永遠讀不完的書,期待著給這個家族帶來光榮,而弟弟離開校園,早早去社會摸爬滾打,去部隊鍛煉成長,家人期望他只要過好自己,不再讓家里操心頭疼。
“耳朵塊塊大的人有福氣哩”,多少年都沒聽人再說起這句話,突然腦海里閃出來。弟弟,竟然四年都沒有見到弟了。
當我意外看見,滾卷風雪里站崗著的士兵,漫漫長夜立在他的身后,突然我覺得他是一個男人了。風雪似刀子一樣割著,似鼓點一樣號著,他站得筆挺,猶似松柏, 立于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