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奶奶”，那是城里人的叫法，通常孩子老師是可以不去拜望的，5702中學是可以不去看看的，單獨獨一個人，是不能不去看的。
婆婆，我們總習慣這樣稱呼她，按她的年歲，足足可以叫她“奶奶”的，但是農(nóng)村的孩子都不習慣將自己的祖母稱只發(fā)一個重音“婆”來稱呼祖母的，但對于她，一個在城鎮(zhèn)生活了幾十年，一直講著普通話的老婦人，叫“婆”顯然是不合適的，太有方言味，所以最后想來想去，還是叫她“婆婆”比較合適、順耳。
寒假同學們從各地回來，總是忍不住聚聚的，總是得去看婆婆的。四年間，大家不覺已養(yǎng)成一個習慣：怎么著都要去看婆婆。
年關將近，雖然家里還忙著蒸饅頭、炒肉片、蒸米糕，但同學們心里還是惦記著要看婆婆一趟。五十多里的路，刀子一樣的冰天，我們這群北方的孩子，早早搭車來看婆婆。我們只帶家里磨的榛子、自家種著的果子或者蔬菜，別的東西，婆婆一概不要的，她看著我們拿著這些自家產(chǎn)的東西，便很高興的收下。
婆婆現(xiàn)在還在小村鎮(zhèn)里當著樓管，照看著一幫子年輕旺盛的少年，雖然她已年近七十，但眼睛還那么明明亮亮，說話干干脆脆的，身子蠻有力氣呢。
想起婆婆，最先浮現(xiàn)在眼前的是這兩件東西。
三輪車、綠皮大水缸。
宿舍距離學校是有些遠的，走路得20來分鐘，當?shù)氐乃晃廴玖�，宿舍樓的水只能拿來洗頭、洗衣，吃水得去學校的開水房打，所以水壺是同學們必備的，可是水常常是不夠用的，尤其在冬天寒冷的時候，所以同學們必須用水得仔仔細細的。
一個冰冷的晚上，寒氣逼著人加快腳步，縮緊身子，晚自習回來，同學們趕緊打開電褥子暖床，大家正洗漱著，突然聽見婆婆在樓外喊著：“你們誰還水不夠用的，趕緊下來接水，有從學校打的開水啊！”
婆婆沖樓上連著高喊三聲，一群人鬧哄哄地搶著跑出來。
婆婆屋子里放著一只綠色的大鐵皮水缸，那水缸約莫有兩懷抱大小，“吱吱吱”，熱水長長地流著，白氣騰騰。
原來婆婆看我們吃水緊張，就給校長反映要買只大水缸，她來幫我們多儲備些熱水。
從這天起，我們就有多余的水來，可以放心大膽地吃喝，不夠用了，就可以管婆婆那里去接。
一天下午，快上自習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杯子還空著，“嗖嗖嗖”跑去水房。忽然，我被眼見的情景呆住。
她正吃力地挪動著綠色鐵皮水缸，水缸仿佛同她較勁起來，頑強地旋著，擺動著，盡管蓋子被她扣死，但是隨著她身子晃動，水缸里的水溢出來，沿著她的手縫淌下來，滾過她的手心，滾進她的袖筒，她的手通紅一片，像一塊烙鐵，她卻不避開，還是緊緊抓住水缸的兩側，試圖再一次把它抱起。
“婆婆”，我慌忙迎上去托住水缸，婆婆抬頭立馬浮現(xiàn)出她祥和的笑，我心里奇奇怪怪的盡不是滋味。我?guī)椭牌乓黄鸢咽M開水的缸子抬到她的三輪車上。
“好了，沒你事了，趕緊上課去吧。”婆婆催促著我上課去。她使勁蹬著三輪車緩緩離去，咯吱咯吱車子笨重地發(fā)著響聲。原來，每一缸水是婆婆這么打來的，我腦海全是婆婆剛才打水那一幕，久久平靜不下。
為什么婆婆甘愿受這樣的辛苦呢？要知道5702廠就是一個養(yǎng)老院啊，同學們都這么覺得。無論早上還是下午，總可以看見許多老頭老太太散步鍛煉，他們喜好熱鬧，聚集一起，手里玩弄著長劍或者扇子。他們身處鄉(xiāng)村和工廠的交集里，一邊得著工業(yè)文明的熏陶，懂得健康的生活習慣，一邊又得著鄉(xiāng)村的便宜，呼吸著大把的新鮮空氣，買著地里剛出的蔬菜瓜果。而婆婆這些年，從來沒有這樣來享受，她所享受的只是大把的時間陪著學生，打掃打掃衛(wèi)生，檢查檢查宿舍、打打熱水、開門關門這么簡簡單單的。
其實她完全不用這樣的！難道因為她家里不寬裕嗎？可爺爺是學校的前一任校長，他的退休金多著呢，而且婆婆的姑娘和兒子都在廠里上班，哪里缺錢呢？
什么都不缺，婆婆就喜歡這么認真簡單安靜地生活，所以她是快樂的，臉上常常掛著笑，顯著小孩一樣的性情。
婆婆挺細心，想得周道。每逢我們放長假回家，她都會提前幾天在院子里掛上鐵絲或者繩子，提醒我們早點曬被子，以免被褥受潮發(fā)霉。
宿舍樓對面是一家饃店。許多同學圖方便會在下晚自習前買幾個饅頭。因為下晚自習時九點半，那會飯館也差不多關門了，而且同學們也不愿意在吃飯上耗費些時間，就會去附近的商店買點辣子肉辣子醬，就上饅頭，喝著開水，也是一頓可口滿足的夜宵。婆婆看我們這樣，她可不答應，她說我們都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念書也費腦子，要好好吃才是。她每每看到有同學吃著辣子肉時，就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兩眼睜得大大的，臉也拉得老長，嘴撅起來，很不滿意地數(shù)說他，同學只不好意思作笑。
婆婆讓人覺得這般可愛可親�？墒亲畛跻娭牌�，我還頂怕她呢！
第一次來到一個邊遠陌生的城鎮(zhèn)，她還同我講普通話，我實在找不到一種語言上的親切感和歸屬感，因為在這之前我同所有人幾乎都是講著方言的。
那天飄著雨，紛紛如絲，這是北方秋天慣有的綿長的秋雨，我和林濤欣喜著搬來宿舍。
剛進宿舍，滿屋灰塵揚著，嗆得人不由得捂住鼻子、嘴巴，只有一婦人正頂著頭巾拿掃帚刷掃著墻壁，“你們等會進來吧，正收拾著呢！”她頭也不回答著我倆，她講著普通話，讓我倆很覺得新鮮。
從樓上下來，我和林濤在院里四望，藍藍的木門，烏黑的欄桿，青灰的墻壁。這座三層小樓，正是我們今后三年要學習生活的地方，從這里我們將開始一次新的刻苦和堅持，想著以后，總是讓人感到美好、充滿向往。
“噠噠噠 ”樓梯聲傳來，我們轉目望去。“啊”，我倆不由得驚呆著。
明明滅滅的煙頭紅著，一圈圈的煙絲從她嘴里吐出。
頓時我倆懵傻了，陣陣涼氣直沖后頸。這是我頭一次看見女人吃煙。在農(nóng)村，在我所經(jīng)見的村子，絕對是沒有女人吃煙的。女人吃煙，那還了得？這就是天大的新聞，是傷風敗俗的表現(xiàn)，要受千人罵萬人恥笑的�？稍谖壹磳⑷胱〉乃奚�，樓管，一個老婦人，竟然吃煙？她倒一副稀松平常，自在自得，瞬間我的世界轟塌。
她高大瘦削，站在我倆跟前高出我們半頭，她輕輕笑著，“來得早哇，你們可以占下好床位，現(xiàn)在屋子收拾完，你們可以去挑挑看！”又是一通普通話，看來她是不會講方言的吧？
她的眼睛圓圓的，亮亮的，好犀利的樣子，仿佛一下子能看到你的心底去。被她望得好緊張，我同林濤慌忙上樓去。在樓道我們私語著這個奇怪的女人，花白的頭發(fā)，明滅的煙頭，雪亮的眼睛，滿口講著的普通話，實在讓人弄不清她是什么樣的人，但心里認定，她是一個厲害角色，我們以后得小心著她。
后來一些事情，更加證實了我們的結論。
樓下住著一個高三學生，聽說是學校某個領導親戚，但他放著5702廠有暖氣、衛(wèi)生間、自來水的房子不住，偏偏搬到這邊來，受冷受凍的。
這孩子韓劇明星一樣的打扮，人也長得帥氣，但就是不學乖，常常去網(wǎng)吧熬夜玩游戲，課也半上半不上的，生活一副稀稀落落。
一天婆婆在樓道收拾垃圾，聽見學生宿舍里有動靜，倒警覺起來。大清早學生都上課去了，怎么屋里還會有動靜呢？她警覺起來，莫不是有小偷。她試探著敲門。
門內(nèi)也不提防，隨隨便便開著門，竟然是他，一幅困倦著還沒睡醒的樣子，臉黃拉拉的，頭發(fā)皺卷著，嘴里亮著一根煙，站也站不穩(wěn)，身體晃晃蕩蕩的，好像要倒下去一樣。
“啪啪”婆婆兩個耳光扇在他臉上。他似乎是被打醒了，臉才覺得一陣發(fā)燙，趕緊拿手捂著。他看清面前的她：她眉頭彎得緊緊的，長長吊著臉，眼睛洶洶放光，雙手插在懷里，一動不動。
他目光觸電一般縮回去，他像受驚的羊羔一樣，呆呆低頭。屋外冰涼的寒氣不斷滲進。
“大清早不上課，還抽煙，你還要干什么？”
他不作聲。
“張亮，再這么弄下去，就別想著在這住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也不好說你啦！”
打這以后，大家都知道婆婆的厲害處，從不敢有過什么出格的事情。
同學們?nèi)齼蓛蓮乃T前走過，照舊會看見她倚在門口吸著煙。有時她抽著抽著會突然干咳幾下，好像喉嚨被什么卡住了，難受得眼淚都快落出來，她在胸口撫撫，等到氣順過來卻還接著抽。我們都忍不住勸她人上年齡是不可以這樣抽煙的，這會壞掉肺的。我們幼稚真誠地勸告，她倒吐吐舌頭，撅起嘴來，臉拉得長長的，不好意思笑著。
她笑著同我們招呼，夸著誰今天穿著新鞋，問誰今天怎么不帶水壺，抱怨誰今天怎么走得遲了。她真好記性，一把年紀竟然還能完完全全叫出我們的名字。
一群從縣城最北邊來的孩子，第一次離開家來到五十里外的縣城上學，才知道什么是家，什么是不適應。
集體宿舍雖有好多便宜，但也有許多麻煩，畢竟大家都想有一個安靜的學習環(huán)境，所以搬宿舍是很平常的事情，但也是很麻煩的事情。
一堆子被褥一摞摞書，水壺臉盆，大小物件，簡直如小山一樣累贅麻煩，沒有四五個人是絕對搬不了的。多虧著婆婆的三輪車，我們才得著方便，過來過去一趟就搬得干凈利索。
每每搬離宿舍大家都感到為難，因為在這里一切多虧著婆婆照應，現(xiàn)在突然搬離，就好像不信任她一樣，否定了她的工作。但婆婆倒挺理解我們，聽說有人要搬宿舍，她很自覺就把自己的三輪車推出來放在我們樓下。
“想搬就搬唄，只要你好好學習，搬到哪婆婆都高興！”她輕輕笑著，化解著我們的難為情和不安。
雖然離開婆婆，但是周六周日有空還會過去找同學，還會見著婆婆，同她寒暄。
究竟什么樣的宿舍才合適，好像誰也不知道。一撥撥的人搬出去，一撥撥的人搬進來，原先搬出去的人也有搬回來的，現(xiàn)在住著的也不定什么時候就搬走了。
婆婆從來沒有在宿舍問題上難為誰，不像同學們住在附近的農(nóng)戶家里那樣，房東老是給他們耳里灌著：你用水要可不得半分毫浪費，用電可得多么節(jié)省，你得這樣，你不能那樣，把他們看得死死的，對他們像是對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婆婆的門永遠大開著，接納著他們，照常給他們打掃、打水、查房、開關門。
一年一年，一日一日，婆婆繼續(xù)下去。
現(xiàn)在快過年了，我也即將從大學出來，馬上工作。該去看看婆婆，給婆婆帶些榛子，告訴她我畢業(yè)的去向，叮嚀她不能再吃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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