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s"> ----我想要一卷長長的畫軸,為那些人,那些年月,縱情揮毫潑墨,肆意沉浸其中。
僅是面對這空白,回憶就瘋狂生長。
【一】
我想從我的出生畫起。
離我家不遠(yuǎn)那座房子,就一個路口,不遠(yuǎn)。房子里住著一個像我外婆一樣的老奶奶,她是為我母親接生的醫(yī)生。
聽說生產(chǎn)過程不太順利。那疼痛足以讓我母親記住生育的艱辛但又沒留下恐怖的印象,或許是做母親的天性堅強(qiáng)。因為我在母體里呆的太久,胎盤不能自然剝落,血從她身體里噴涌而出。
他們的訴說一直輕描而淡寫,而我則一遍遍想象著母親是怎么愉快而惶恐的被急急送往就近的診所,怎么因疼痛和恐懼扭曲著凄楚的表情,還有我出生時元?dú)馐愕泥诹撂淇蕖?/span>
那一定都不會像電影一樣壯觀,卻直白而樸實,滲透了時光的嘆息。
至于那個老奶奶,一直貫穿著我的嬰幼兒時期以及童年,她常常在外出時經(jīng)過我家順道進(jìn)來看看我,像我的外婆一樣,她們撫摸我的方式一樣,注視著我的目光一樣,連寵愛我的方式都一樣,都會在母親的巴掌落下來之前把縮著脖子緊閉著眼的我一把拉在她們身后。
想到這里,我的眼前立馬氤氳了一層濃的化不開的霧,濕漉漉的撞酸了撞痛了鼻子。時間是怎樣把矯健的步伐換了步履蹣跚,她們是什么時候變老的,她們又是什么時候在我記憶的畫軸上里留下了一間最溫情的屋子然后悄然離去的。
【二】
小時候和爸媽看電視,總會屏幕一暗,然后吧嗒嗒跳出幾個字“X年后”。一往,流年暗中換。
畫軸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丑丑的嬰孩。在人生的前二十年我不止一次聽媽媽說過,我嬰兒時期極丑,而我爸卻忠實的認(rèn)為我是他的寶貝疙瘩。但凡聽到在別人懷里的我哇哇啼哭,他一準(zhǔn)護(hù)犢子般毫不猶豫把我搶過來攬在他懷里,也怪,我在他懷里就安分的像只貓一樣。我媽說那是因為我爸抱孩子抱的好,孩子舒服。
我有一本專屬影集叫《帥帥成長冊》,里面不光有我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我爸隔一段時間就悉心記下來的我的身高體重,成長過程中的軼聞趣事等等。
他從來沒有打過我,我從沒見過他兇狠暴怒的樣子,可我仍覺得他很威嚴(yán)。他說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愛護(hù)我。
幼兒園有一陣子,我迷上了畫畫。那個時候的小鎮(zhèn)子里每一個孩子都熱愛一種12色或是24色的彩筆。當(dāng)自家大人禁不住孩子的央求牽著他們的手走到百貨商店賣文具的地方,那雙認(rèn)真的眼睛準(zhǔn)會一厘不差像被吸鐵石吸住一樣的倏的投過去。色彩斑斕的盒子被排成一排,融匯成一條多么甜蜜又饞人的河流,流轉(zhuǎn)著淌入我們的心田,就像是現(xiàn)在電視機(jī)“X芙”巧克力的廣告一樣,那些絲綢一樣緩緩旋轉(zhuǎn)的漩渦,地地道道的將我們這些小孩子給俘獲了。
那陣子,每晚睡覺前我都會抱著彩筆盒和彩筆水,眼巴巴的看爸爸一支一支的給彩筆加滿水,直到確信無誤它們的肚子里都喝的飽飽了,才畢恭畢敬的把它們?nèi)M(jìn)書包,心滿意足的用小手拍拍,才去睡覺。
在我的《帥帥成長冊》里,有爸爸寫的關(guān)于畫畫的一則趣事,講有一天去幼兒園接我,我正在畫老師教我們的小鹿,等了好久我都沒有畫完,小朋友們都陸陸續(xù)續(xù)走了,爸爸硬拖著我回了家,在他們做午飯的時候我還在苦鬧不止,說圖畫沒有完成,無奈之下扔下做了一半的飯菜爸爸帶著我去了新華書店買一本有小鹿的圖畫書,最后那兒的阿姨也著急的滿頭大汗,因為那一大堆的書里面的小鹿都和老師黑板上的小鹿不一樣。最后爸爸總結(jié)道,我執(zhí)扭死板的脾性從小就可見一斑。為了我這種“執(zhí)著”,他對我的用心與順從簡直可以稱作寵溺。
我小時候的愛好可謂十分廣泛,猶其喜愛玩兒過家家,我的“過家家”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我喜歡充當(dāng)老師,于是我爸開始樂此不疲的給我做黑板。我記得他一般用的是一米見方的小木板,細(xì)細(xì)致致的給每一處都刷滿黑色,兩面都是,晾干以后掛在院兒里的墻上,那兒就是我的教室,我有全套的工具,粉筆黑板擦教鞭小講桌,那兒是我童年最難忘的樂園。放學(xué)回家以后我扔下書包,搖身一變成了一位“老師”,煞有其事的給我的“學(xué)生們”上課,其實就是一片空氣,一扭頭就能看見左邊廚房的小窗那兒父母一邊愉快的做飯一邊聊天,不時看到他們對我寵溺的笑。
我爸喜歡讀書,所以我也喜歡。他帶我去書店的時候都是把我往兒童讀物那兒一扔,自己就去選書了,回來的時候往往看到無辜的我在好幾本書之間游移不定,他就會笑起來,然后問我“想要哪一本?”最后他總會大手一揮“那就都買了”,那樣無助的我一下就變的歡天喜地。
他給家里訂報紙的時候也會給我訂很多雜志,《百家作文》什么的,從小喜歡學(xué)語文,語文老師一見我就笑瞇瞇的摸摸頭。因為我有個喜歡和我一起看書寫作的爸爸。
我玩兒超級瑪麗的時候他會和我一人一個游戲手柄,玩兒的比我還手舞足蹈,他真的通關(guān)通了好遠(yuǎn),直到我長大了,都從來沒有到達(dá)過他通的那關(guān)。
他喜歡養(yǎng)鳥養(yǎng)花養(yǎng)魚兒,從小我就每天跟著他走到花鳥市場買一包小魚苗,回來喂烏龜,他和我一起看烏龜一口一條吃的很是窮兇極惡,我們每周一起在院子里給魚缸換水。有時候晚上睡覺的時候會有大刀魚從魚缸里跳出來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一直都很注重我和弟弟的動手能力的培養(yǎng),并常常興趣盎然的以身作則,比如我家現(xiàn)在的裝修,他帶著我一個暑假,鼓搗著工具箱,一點點動手,一處處完善。安裝網(wǎng)購來的大件家具,燈具,窗簾軌等等,他邊哼哧哼哧的干著活兒,邊和我聊,說這種過程其實是一種樂趣;他凡事講究一個精密細(xì)致,我們家每個細(xì)節(jié)都經(jīng)得起推敲;他還最擅長發(fā)散性思維,比如說舊物利用,用古老的唱片給好看的吊燈錦上添花,利用一個被打掉玻璃的小圓桌的半截兒做了個漂亮的花架……他是個有趣味的能人。
【三】
叛逆期當(dāng)然有,初中的時候家里常常硝煙不散,他們的臉第一次在我看來惹人生厭。滿腔憤懣得不到發(fā)泄,做夢都在激烈的吵架。所以這段畫軸上的氣氛有些緊張。
像那個年代所有的孩子一樣,我情竇初開了。還是讓我慢些提起那些個歲月吧,倒不是因為別的,因為回想起那段時期的心里的滋味分外復(fù)雜。
也像那個年代所有的父母一樣,他們?nèi)缗R大敵,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我爸的對待方式,他尊重我是的任何一種成長歷程。他提起電鉆機(jī)給我的抽屜安小鎖的模樣真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的模樣。
于是我擁有了一段非常熱淚盈眶感情充沛的青春期,夏日炎炎的寂靜深夜,抑或是大雪紛飛的溫暖冬夜,我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在一堆堆顏色曖昧圖案唯美的日記本的縫隙間,洋洋灑灑的迸發(fā)著我懵懂而生機(jī)勃勃的情思。那個時候非常容易感動,最容易傷情,有好幾次爸爸深夜探進(jìn)頭來都撞見我哭的一塌糊涂的臉嚇得不作聲就縮回去。
不少的時間花在了傷春悲秋上,功課也是不停下滑,我爸急了,抱著我的課本,史地生數(shù)理化厚厚一摞,放在他床頭,鉆研個勁兒,書上密密麻麻的重點筆記,等他學(xué)透了,再一一的給我講一遍,我一直都覺得我爸是個全能。倍兒能。
而我媽,除了在處理我的“早戀”方面的問題像個暴君一樣的專政獨(dú)裁以外,在那個時期,她在我心里的存在感是很微弱很微弱的。因為在那前幾年到其后幾年,她一心一意的悶頭熬在家業(yè)中,熬糊了她的青春,熬老了她的容顏,她像個鏗鏘女戰(zhàn)士一樣,和我爸一路披荊斬棘,無懼風(fēng)雨的帶我們沖破了下崗再就業(yè)時期的低潮。
【肆】
畫面中,我們在路上。
一個清晨,我們出發(fā)了。
像每一個印象中夏天的清晨一樣,潮濕清新,明媚微薄的光線。那天父親突兀的決定要送我去全封閉示的補(bǔ)習(xí)學(xué)校適應(yīng)一個月,只半天的準(zhǔn)備便動身。前面的路看不到頭,弟弟和母親在旁邊嘻鬧,父親在前排握著方向盤哼著節(jié)奏。我茫然而失落但卻充滿著一種逃脫的前往未知的隱隱喜悅,盯著窗外一倏而過的山丘發(fā)呆。“上高速了”,我想。忘記了在哪本書上看到說,高速路是個好去處,因為全世界的高速路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為一望無際,所以讓人安心。
抵達(dá)蘭州的第一天,我?guī)缀跻灰刮疵,冰涼而陌生的宿舍里,我躺在床上仰望被鐵窗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夜空,與家相離甚遠(yuǎn),心里有孤獨(dú)的恐懼感,自覺在赴往未卜的前途與叵測的命運(yùn)。畢竟二十年來第一次孤身一人離家這么遠(yuǎn)。
那種被拋棄的感覺直到一個多星期后的一個晚上,才有了轉(zhuǎn)折。
這緣于我發(fā)現(xiàn)的那扇窗。
那天上晚自習(xí)前,我上著著樓,照了下一樓和二樓的樓梯轉(zhuǎn)折處的鏡子,看了看自己是不是足夠狼狽。到二樓和三樓的樓梯轉(zhuǎn)折處,我望了一眼窗外。怎么形容那種感覺。那是盛夏,我的額頭還在細(xì)細(xì)密密的滲著汗水,可是胳臂顫栗著浮起一片的雞皮疙瘩。心跳由最初一瞬間的雜亂狂跳繼而變的延綿緩緩······正是華燈初上 ,由于學(xué)校地勢高在偏僻半山,我與我的心跳看見了那燈火輝煌?炭袒脺绲臒艋鸷驼T人的星光攢聚在那個方向。我在那個學(xué)校的前一周,因為下雨,也因為我路盲方向感極差,沒分清過東南西北,我只能說那個方向。我一直盯著那片簇簇團(tuán)團(tuán)擁緊在一起的夜景,盯到我眼睛發(fā)酸。
后來,我經(jīng)常上晚自習(xí)時溜出來,一個人走下樓梯,站在那窗口前,踮著腳貼著墻壁,像是個賊一樣,伸長脖子看向那簇粗燈火輝煌,盡管我分不清方向,可我固執(zhí)的認(rèn)為,那就是我家的方向······因為我父親大半個月后會從那里的車水馬龍里穿梭過來,上山,接我回家。那個窗口前的自己,眼底里藏不住的泛著流光,像只安靜而警覺的貓。
最終證明,那天晚上是一個新生。
睡的香甜,然后第二天睜眼意識恢復(fù)的瞬間,我沒有像前幾天一樣一睜眼就呼的坐起身一邊傷感著想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我靜靜的睜著眼,呼吸著,心里說,我總要堅強(qiáng)起來。
還是個陰天,清晨天氣微涼,我們吃了早餐,跑了步,操場旁邊的山上有著熹微的晨曦。霧靄繚繞在半山。我跑著跑著視線就迷離起來,然后甩下頭讓自己清醒。我覺得有點好了,因為坐在教室里我不再感覺面對的是一張張千奇百怪的生疏嘴臉,我開始置身其中,我從懦弱的驚怯中逃脫了。盡管那思念緊緊追像敏銳的狗。
不再低著頭不肯說話,而是扭頭看像窗外,彌望滿眼的青翠,春花已落,夏葉未老,我終于把其中的蓬勃生機(jī)看入了眼里。
山上有很多人工栽植的樹木,樹頂漸次排列如梯田。道路安靜的盤旋在山中。 未清醒的世界朦朧著眼,萬物被鍍上陰云后朝陽的暖金色,都是我從未舍得望一眼的景象。內(nèi)心如同兒時睡在姥姥家果園里聽著風(fēng)吹白楊葉的安定。在這片豁然開朗的布局里,我突然覺得這個地方挺好的,遠(yuǎn)離了內(nèi)心的羞恥和負(fù)罪感,清凈如世外桃源。
第二年,我上大學(xué)了。
離家之前,對未知的等待把我的模樣勾勒的興高采烈,滿是對旅途過分單純的幻想?墒侨绻鲩T上過學(xué)的孩子都知道那種感覺,出門久了,遠(yuǎn)了,再美的風(fēng)景也不及回家的那段路。
父親為我打包的行李人人見了都在咋舌,十斤重的大被子和六斤重的褥子,被父親靈巧大力的手法捆綁的結(jié)實整齊又簡明,體積雖說壓縮了很多,可重量還是那么多,我只是雀躍著不懂事的又給加塞了一個家里枕慣的蕎皮枕頭;叵肫鹋阄襾韺W(xué)校的他,穿著一向讓他派頭精神的襯衣皮鞋,神色內(nèi)斂,偶爾望向我的目光深遂如一口古井,那么大的行李壓的他身體微微前傾,我拉著我的箱子追上他搶著要幫他分擔(dān)些,他很執(zhí)拗的搖頭,只是步履鑒定的往前走。彼時我想起了朱自清父親的背影。
鼻子尚來不及解酸,他們就踏上了返程,我又恍然接受了一個事實,與他們共度的短暫時日已然結(jié)束。靜靜的低頭在偌大的校園里走上離路,我覺得離開的不是他們,離開的是我一個人。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五】
這些年,愈發(fā)覺得來自北方的故鄉(xiāng)那種深情至不可說。我想念的一草一木,風(fēng)和陽光,以及熟稔到閉上眼睛都知道怎么拐彎的街道,都流淌在我的畫布上。那些想念和性格是無法被時間馴服的,每次離家的時候探出車窗回望到的,都是與我一點點錯肩的家的氣息。
有些日子媽打電話過來,細(xì)細(xì)的跟我絮叨,爺爺走不動了,給奶奶送吃的了,弟弟的老師夸獎他進(jìn)步了, 我在聽筒這邊聽的津津有味,是鄉(xiāng)情讓這些家常有了熱香撲鼻的可品性。
人喜愛懷舊,大抵是因為舊時的四季再也不能在當(dāng)下的這片大地上重來了吧,我曾想過姥姥在她的縫紉機(jī)上給我做過多少小衣裳。姥爺種的葡萄架和果園菜地,再也不能讓我和弟弟妹妹們撲蝴蝶撿杏子吃了,那菜地里的韭菜,再也不會讓人煩惱一茬茬吃不及就老了。那些籬笆荊棘早被碾成塵土埋在寬闊的環(huán)城路瀝青路面之下。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想,奶奶家再也沒有讓我高考失利時羞愧難當(dāng)?shù)呐苋ザ悴厣⑿牡姆块g了,也不能和爺爺搶維維豆奶喝了,爺爺?shù)膿u搖椅也不能盛著我,在盛夏睡不著的夜晚吹習(xí)習(xí)涼風(fēng)聽小棗樹的樹葉簌簌看樹影婆娑。奶奶給我做過的針線活不多,可我一拿起我的牛皮背包就能看見她給我加工的手機(jī)袋還結(jié)實我總想摸摸。
“一只沙漏里細(xì)沙流完是時間。一注馨香裊裊燒完是時間。一盞清茶,從熱到?jīng),是一段時間。鐘表的指針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時間。”
我長大了,你們老了,是時間。
時光啊,是繪不完的,鄉(xiāng)情也是繪不完的。
至此,我的畫要告一段落了。再也沒有什么能比這畫面更彌足珍貴的了。
而我繪出這一幅豐盛及美麗長卷的目的,大概是因為我知道,那將絲絲縷縷的根基植入我血肉發(fā)膚的地方與人們,我將心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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