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日落西山的傍晚,我都習(xí)慣站在那個高坎上,望著夕陽余輝下的遠方。那里,是翻動著四季的村莊。我知道,我遠離了生命里最溫馨的村莊,便注定此生只能遠遠地凝望。凝望那縷炊煙與云霞相接,凝望村前那棵老樹走過四季的滄桑。
風(fēng)中,我的眼里,總會有一滴眼淚,迸裂著無限綿長的思念,思念著母親瘦削的身影,思念月亮河畔的村莊。
對于村莊的眷戀,是從我離開它的那一刻便開始了;而對于母親,我還沒有離開,便開始了思念。
那年,母親瘦小的腳印送我走到那道山梁,便止在那里。梁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母親更不懂。身后,是她依偎了半個世紀的村莊。早春的村莊,上空罩滿枝枝條條的干枯,像母親此刻蓬亂的頭發(fā),顫動著一種意亂心慌。
是的,母親從未走出過村莊。她簡單的日子,如村里農(nóng)閑時的打谷場一樣直白、空蕩。除了炊煙四起時,她的灶膛永遠是最紅火的一個,便是山梁上的土地、村頭的月亮河串起她辛勞的人生。
光腳在梯田上瘋跑的年紀,母親曾經(jīng)望著高聳的山巒說,我走多遠,都離不開她的視線。然而,梁上,暗影里的母親看著即將遠去的我,目光是迷茫的,還帶著絲絲恐懼。母親懂得,我將面對的世界不同于她的村莊。
我望著靜謐的村莊,那里有我無憂的人生,有我摯愛的親人。然而,我卻要離開它,走向陌生的世界。是啊,還有誰能像母親一樣,寬恕我的無知,還有誰能像村莊一樣,包容我的莽撞。不會了。孩子離開了母親,他的人生便少了輕狂。
晨陽下,我的身影疊著母親的身影。我邁不動腳步,與母親、與村莊相依的日子,就要在此時被我生生割開分界。血肉分離的痛楚,還有再也粘合不起的傷疤,將成為我離開的代價。
我看著母親在風(fēng)中飛揚的亂發(fā),和她背后沉默的村莊。我可以如村頭那棵老樹一樣,守護在他們身旁,然而,我不能。跳動的喉結(jié)告訴我,惟有一路顛簸向前,母親的眼淚才會由苦澀變得甘甜。我對母親說,我拋棄了村莊,拋棄了愛我的親人。母親放開我肩上的手,說,沒有哪個母親不希望孩子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然而,我聽出母親聲音里的顫抖。從未走出大山的母親,對我人生的第一次遠行極盡擔(dān)憂。再翻過一道梁,她不知長途車會將我?guī)蚰睦。而她眼里的恐懼與無助,像極了在水中,抓到一根浮木,又眼睜睜地看它順水流走。我同母親一樣,空落落的心,充滿恐懼。我不怕未知路上的坎坷,我恐懼我離開后,會讓母親難以追逐到我的身影,而母親在梁上觀望的目光只會出現(xiàn)在夢里。
此刻,我是母親即將要走丟的孩子。
曾經(jīng)認為,父親是我人生路上大山一樣的支撐。是母親的話,如這山里和煦的春風(fēng),吹開我心里的憧憬,也推動我不斷高飛、遠離。世上只有一種愛,是為了分離,那就是父母的愛。這愛,在與母親分別的那一刻,讓我享盡幸福與悲愴。
在母親淚濕衣角的目光下,我?guī)ё吡四赣H的恐懼,也留下了我的恐懼。我們誰都不知道,這樣的恐懼會給我們母子帶來什么。但我懂得,母親朦朧的淚光,眼角的皺紋,以至她頭上的每一絲白發(fā),都將是我今生不能承受之重。
母親矮小的身影在我的一次次回望中不斷變高、變大。她頭頂漫過的炊煙,宛如一根長長的線,一頭系在母親的灶前,一頭系在我不斷遠離的心上。
我離開了母親,離開了村莊。那里的一切,成了我一生難以割舍的情懷。想念母親,想念如母親一樣樸實的村莊,填滿了我余生閑暇時所有的空間。
無數(shù)次夢里,我被母親的炊煙牽引,回到熟悉的村莊。我看見,村頭的老樹,幾經(jīng)枯榮,再掛不住夕陽西下;我看見,梁上的土地,荒草在瘋狂,匍匐在泥水里的母親,護不住她一年的期望……夢里,我觸不到村莊的脈搏,我摸不到母親粗糙的手,只看見,母親干涸的眼睛滿是滄桑。
母親!村莊!
再一次見到母親,見到村莊,是雁南飛的深秋。一場秋雨過后,我的鞋子裹攜著家鄉(xiāng)的泥濘,踏上村口那道梁。記憶里的村莊被夕陽涂抹著輝煌,炊煙在天空纏繞著云彩,撕扯著豐收季節(jié)里,村莊應(yīng)有的沸騰。那沸騰在土地里漫延,穿透我的腳底,穿透我的胸膛。那一刻,我不再是村莊最頑皮的孩子,我在靜靜傾聽,它脈搏跳動的聲音。
梁上的土地里,我見到了滿身黃土的母親。夕陽下,母親與她的土地一樣渾黃,像夢里一樣。我不知如何邁向母親,她彎曲的身體,在黃土泥塊的陰影里,像一株失了生機的山花。她頭上的白發(fā)像一把刀,割扯著我的心,刺痛著我的眼睛。短短幾場風(fēng)雨,母親,滄老了許多,比夢里還要凄涼。
我背著母親土地里的秋天,走下山梁。母親的興奮與我的憂傷在夕陽下慢慢拉長。母親告訴我:父親在院子里又嫁接了一棵杏樹,她的羊圈又多了兩只小羊,后山種的向日葵擺滿了走廊……
打谷場內(nèi),喜鵲在白楊樹上喳喳地叫著,母親的老山羊安祥在樹下。這是山里的日子,也是母親的日子。母親不停地說著離別后的生活。我的心里除了酸楚,便是目光極力躲避著母親的眼睛。我看出,母親也在躲避,她的手和腳進了谷場就沒有停下過。因為我的沉默,她在躲避曾經(jīng)產(chǎn)生在心里的恐懼嗎?
后來母親說,她可以面對生活的艱辛,可以面對土地對她勞動的傷害,獨不能面對我?guī)Ыo她任何頹廢的消息。她害怕外面的世界并非精彩,害怕我并非表現(xiàn)的那樣堅強。
我懂母親,沒有哪個母親愿意看到孩子受到傷害。而山里的日子,讓母親無法想像山外的世界,她希望外面的世界能像村莊一樣包容她的孩子。
那一年,我再一次將母親的囑托裝入行囊,村頭的那棵老樹下,母親的白發(fā)在我眼前搖晃,眼里少了恐懼與無助。我告訴母親,等她的羊圈跑滿小羊,等父親的杏樹開花結(jié)了杏子,我會做到她期望的。
母親嘴角彎起欣喜。她指著梁上的土地說,她不會讓梁上的土地荒蕪,我的生活種在外面的世界,她就將日子種在梁上,她不會錯過梁上的秋天,她守著村莊,就會守來希望。
我知道,我是母親的希望,而母親,未嘗不是我的希望。在最后一縷秋風(fēng)吹過時,我走出母親的影子,走出村莊的影子。再一次遠離庇佑,心里惟記得,母親不會讓她的土地荒蕪,我也不會錯過生命里所有的秋天。
二十余載過去了,時光在檐下結(jié)了網(wǎng)。網(wǎng)里,母親將山里的日子過成了日落西山;我在外面世界一路跌撞的行走;還有,我和母親隔山隔水的思念,在村莊上空的炊煙里,拉長,拉長……
母親!村莊!
走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我發(fā)現(xiàn),我真得走丟了自己。何時,家鄉(xiāng)的泥濘在時光中板結(jié)在鞋底?何時,村莊沉默了,再蕩不起喧騰?院里那棵杏子的味道是酸是甜?母親的羊圈何時再圈不住一只小羊?母親的脊梁何時再背不起梁上土地的秋天……
我埋首在異鄉(xiāng)的時光里,無顏去面對母親歲月里的孤獨,無顏去面對越來越寂寥的村莊。離開的很多年,我竟不知道母親的四季是如何輪回。母親的春天,是不是依舊癡望著檐下的燕南歸;母親的夏季,是不是還在敲打著月亮河的清涼;母親的豐收,是不是一如山顛上的陽光,曬著她黝黑的笑容。
我搜索著記憶,過濾著模糊的瞬間。發(fā)現(xiàn),我錯過了母親太多的人生歲月,她燃燒在炊煙里的靜美時光,她燈下不眠的夜晚,她縫在針線里,扯不開的牽掛。錯過了,便是錯過了,那些無法想象的人生單程路上有關(guān)母親的最美風(fēng)景。
然而,我錯過的何止只是母親的時光。還有伴我十幾載的村莊,它在大山的角落里如冬陽下的老人,殘喘著聲息;稀落的炊煙追得上云彩,卻再拉不起歲月的沉重。我給村莊留下的是兒時的頑皮,但村莊送給我的是如母親一樣深沉的牽掛。
因為失去,才懂得珍惜。因為錯過,所以渴望相聚。我渴望在北風(fēng)呼嘯中,干枯的老樹下,看到包裹在冬天里的母親,看到我日思夜想的村莊。
相聚的那一刻,母親目光里的所有熱情在寒冷中升騰著,如一團燃燒的火焰,點然我歸鄉(xiāng)的迷茫。是的,離家越久,母親的期盼越深,而我的內(nèi)心便越加彷徨。因為,我看見母親的眼里雖然淡泊著一切,但是,每一次,我看著日漸蕭條的村莊,都能讀出母親眼里來越來越深的恐懼。這樣的恐懼一樣感染著已現(xiàn)白發(fā)的我。我不知如何安慰母親,在歲月面前,任何人都是懦弱的。我無力為母親挽回染滿白霜的年華,也無力再如一棵樹,來守護母親的村莊。
母親老了,老得腳印再量不到梁上那道坡,老得目光再穿不透黃土的渾黃。村莊老了,月亮河的水消瘦得只剩一步跨過的天,巷子里的聲息在漸弱漸離。母親的世界像跌入黃昏的夕陽,等待她的只有黑暗,而她,再無力走出夜的漫長。她只能遙望梁上的土地,那里,荒蕪在風(fēng)雨里飄搖,很久,她都沒在那里種下希望。
母親的打谷場,荒草凄然。那年遺落的種子,望穿了歲月的沉重,只聽見,白楊樹在風(fēng)中的孤獨,還有,寒巢里的喜鵲,一年一年寂寞地鳴叫。
而我——母親在歲月里走失的孩子,只能站在時光的深處,守著內(nèi)心對村莊的悸動,默然遙望。
遠方,有一種思念,叫母親;有一種牽掛,叫村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