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幾句罵人的話,“你是個芋頭腦殼”,“你是個芋頭”,“你個蠢子芋頭”。意思大體上是一致的,罵人腦袋不開竅,有點(diǎn)迂,有點(diǎn)笨,有點(diǎn)不通人情世故。細(xì)細(xì)想來,這話說得很形象,芋頭大致圓形狀,表面有凹有凸,有眼有孔,跟人的腦袋確有幾分形似。只是,與腦袋形似的物件果蔬何其多也,為何單拿芋頭來罵人愚笨,估計(jì)已經(jīng)很難考究。而且,在我的家鄉(xiāng)永興縣洋塘鄉(xiāng)八公分村,有兩種叫做芋頭的菜蔬:一曰水芋頭,種在稻田池塘岸邊,或者干脆成行成垅種滿一丘水田,稈子麻麻點(diǎn)點(diǎn)紫綠修長,大葉如蓋如荷,秋后成熟,一顆往往能挖出一大串,大大小小,粘滿泥巴,黑古溜秋,猶如包公臉蛋。一曰旱芋頭,也就是村外人說的土豆,種在旱土里,碧綠一片,開白花,農(nóng)歷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正是它成熟的季節(jié),一挖一大窩,光光滑滑,不沾泥帶土,個個金黃,宛如金子,村人又叫金子芋頭。村人罵人究竟所指何種芋頭,因無實(shí)據(jù),故不妄加推測,或者,二者兼指也未可知。
曾有很長一段歲月,大約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我十八歲參加高考離開農(nóng)村之后,到三十幾歲之前,我對旱芋頭用深惡痛絕一詞,可以說是毫無夸張。我在外面吃飯,絕不吃旱芋頭,要是我請客,或者別人請我,我首先申明,請別點(diǎn)旱芋頭,我小時候?qū)嵲谑浅詤挓┝,胃口都吃傷了。我在永興縣城的家里,是絕對不會買旱芋頭的,因?yàn)槲铱粗蜁䜩須狻?/div>
旱芋頭形狀其實(shí)并不難看,甚至可以說煞是可愛。小時候,跟隨母親到土里挖旱芋頭,一顆一顆撿拾金珠般的旱芋頭放進(jìn)竹籮筐里,心情也很愉快。只是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就懨懨地不高興了。那個時候,家里很少能吃到米飯,一日三餐,母親都是煮一大鍋?zhàn)痈刹撕秃涤箢^,旱芋頭切成兩半,也不刮皮,也不放油,也不放辣椒灰,因?yàn)橛凸拮雍屠苯坊夜拮釉缇褪强盏,就單放一點(diǎn)鹽。裝一碗,我往往就挑干菜吃,那旱芋頭的氣味實(shí)在太大了,粉粉泥泥的真難以下咽。我的姐姐們也愛挑干菜吃,只是她們會讓著我。早上和中午吃剩的旱芋頭,晚上熱一熱再吃,或者就干脆吃冷的,我一看著,哭像就到臉上來了。有時我賭氣不吃,鬧著要吃飯,這會激怒我的母親,她捶胸頓足:“你個死崽,去拿把刀到我身上割塊肉煮給你吃!”其實(shí),母親偶爾借了米來煮飯,總是先讓我吃飽,她一個人只吃旱芋頭,很少吃飯的。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里,以旱芋頭果腹的日子,每年都要吃一兩個月,也讓我小小的胃,過早地對旱芋頭產(chǎn)生了難以忘卻的反感。
多余的旱芋頭,母親先蒸熟了,切成薄片,在竹簾子上攤開曬干。青辣椒采摘的時候,青辣椒炒干旱芋頭片,是家里的一碗常菜,相比干菜煮旱芋頭好吃多了。偶爾的日子,母親也會奢侈地油炸小半碗干旱芋頭片,黃澄澄的,嚼起來又硬又脆,還有點(diǎn)磕牙,已是難得的美味。
離開農(nóng)村老家,我再次吃旱芋頭,早過了而立之年,母親也已經(jīng)去世。一次在一家餐館,偶然上了一盤清炒旱芋頭絲,色澤可愛,清香撩人,我試著吃了一小口,竟然鮮嫩爽脆,十分可人,從此也改變了我二三十年來對旱芋頭的偏執(zhí)的印象,我的家里也漸有了旱芋頭的身影。
這段時間,我在外省工作的城市里,正有新出產(chǎn)的旱芋頭上市。我寓居的小區(qū)的游園路旁,每到午后就有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大爺老太,沿路擺著新鮮的菜蔬叫賣,價錢也較菜場和超市便宜。下班路過的時候,我常在這里買一些菜蔬。前幾天,一眼看到一位大爺?shù)拿媲岸逊胖迈r的旱芋頭,個大又光鮮,旱芋頭的深綠的苗子碼放在一邊,頓生一種久違的親切。我挑了幾個,買了。先后做了兩個菜:清炒旱芋頭絲,旱芋頭方塊燉排骨,竟然都吃得一點(diǎn)不剩。
我想,下次再買幾個旱芋頭,做一碗兒時母親煮的干菜和旱芋頭來吃。只是不知道這個遠(yuǎn)隔故土數(shù)千里的地方,有不有一如我兒時家鄉(xiāng)的干菜賣?
水芋頭,自然,與水的關(guān)系頗為密切。
春暖花開的時候,村前的廣闊的水田,一眼望去,滿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紫紅的繁花——那是經(jīng)了一冬生長的正茂盛蓬勃的草籽花(學(xué)名紫云英),散發(fā)著濃郁熏人的芬芳。一頭一頭的水牛黃牛,在挽衣卷褲赤腳裸臂的男人長竹竿的揮舞下,拖著木犁,在一塊一塊四四方方如毯似緞的田野,自外向里,或者由里向外,一圈一圈轉(zhuǎn)著圓圈。犁頭過處,深深淺淺的草籽花一片一片接連不斷地倒伏下去,埋在光滑翻轉(zhuǎn)的泥塊下。經(jīng)不住誘惑的牛,不時歪過頭去,粗糲靈巧的大舌頭一彈,割下一大嘴花花綠綠鮮嫩的草籽花,一面嚼,一面不緊不慢向前走,粗壯的腿腳每跨一步,都踢出一片飛濺的泥水。男人不時吆喝兩聲,在他的身后,翻轉(zhuǎn)的泥塊不斷向后延伸,宛如拖出一根螺旋狀的粗大泥索鏈子來。不時有燕子或別的飛鳥,嘰嘰喳喳,在殘花凌亂的泥索鏈子間起起落落。
水田翻耕之后,沿著四周的田埂,村人用鋤頭挖來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泥巴,筑一圈一尺來寬高出水面比田埂略低的泥埂子,這個活村人叫做幫田埂。太陽照耀,春風(fēng)吹拂,幫出的田埂漸漸硬實(shí)。村人挑來豬欄淤,提來水芋頭種(村里叫做芋頭婆),在幫田埂上每隔半臂寬挖一小孔,施肥,放種。田野禾苗嫩嫩綠綠,由淺入深,漸長漸高,水芋頭的苗子也探出了頭,慢慢舒展枝葉,如一面面綠色的小碟,在春風(fēng)里招搖,在雨水下盛珠了。
早稻收割的時節(jié),田野一片金黃。水芋頭正長得旺興,綠意盎然,枝繁葉茂,如亭如蓋。有時候,我們在割禾時口渴了,就從田埂上摘一片大芋頭葉,到水井里,或者有泉眼的地方,一番牛飲之后,再包一大包泉水來給親人喝。喝完水后的大葉,我們或隨手丟棄,也可以蓋在頭上,烈日下能遮陰,暴雨下能擋雨。
水芋頭的生長期比較長,要晚稻收割后才挖芋頭子。此時的田野空空曠曠,晴日朗照,稻田里已經(jīng)放干了水,半干半濕,播下的草籽已露出了淺淺的嫩芽,在枯黃凌亂的稻草的枝葉之間,零星著一片片稀薄的綠色。幫田埂上的水芋頭,已呈成熟衰敗的景象,有的莖葉完全枯死,有的還頂著大大小小的葉子,或靜默,或在秋風(fēng)里搖晃幾下,稀稀落落,遠(yuǎn)沒有了盛夏時節(jié)的繁榮和風(fēng)致。有時候,我就跟著父親和母親,來田野里挖水芋頭,父親雙手舉著三齒鋤,對著一蔸一蔸的芋頭苗挖下去,一翻一拖,水芋頭根須斷裂,噼啪有聲,倒伏在田埂下。我和母親便逐一磕磕水芋頭上粘連的泥土,扯掉根須,噼噼啪啪摘下圍繞著大芋頭婆上毛茸茸的芋頭子,丟進(jìn)籮筐里,芋頭婆連著莖葉,則別放一個筐子或竹篩。
水煮芋頭湯是很好吃的一個常菜。刨芋頭皮時,常會雙手發(fā)癢,這個活一般都是母親包干了,她不讓我們干,說我們的手皮嫩,她的手皮老皮厚。切好的芋頭片加清水煮熟,芋頭和湯都漸漸變成了紫色,放點(diǎn)蔥花油鹽,便覺濃香撲鼻。幾大碗端上桌,我們用瓷調(diào)羹往各自的飯碗里舀湯舀芋頭,叮當(dāng)有聲。芋頭片粉粉軟軟,芋頭湯溜溜滑滑,伴著白米飯,我呼嚕呼嚕能吃下幾飯碗。
很多時候,我們家是在大水鍋里用鋁皮臉盆蒸飯,順帶放一圈清洗后的芋頭。柴火猛烈,沸水咕咕,熱氣四竄。飯蒸好了,芋頭也早就蒸熟了。用筷子夾出芋頭來,放在洗碗盆里晾晾,或者用冷水浸泡一下,拿出一個來,稍用力一擠,白白圓圓的芋頭子就蹦進(jìn)了菜碗,留下一張裂開的黑癟皮殼,滿手粘滑。我們常趁熱拿幾個芋頭吃,剩下的切片汆湯,水滾即成。
芋頭婆大多是囫圇蒸煮后,剝皮切片,密密麻麻擺滿在簸箕上曬干或烘干,放進(jìn)紅剁辣椒壇子里腌著。腌透的芋頭婆也是一道十分可口的美味,紅紅辣辣的,軟軟粉粉的,又咸又香,是父親佐酒的佳肴,是母親喝茶的伴嘴,也是我們飯碗里日常的菜食。
大約十幾年前,永興縣城沿河兩岸時興夏日里吃夜宵,一長溜地擺滿桌席,芋荷稈炒鴨這道菜盛極一時。不過這種芋荷稈是從菜市場買來的,粗大修長,通體碧綠,疏松得有如泡沫海綿,估計(jì)是外來的物產(chǎn),與我們本鄉(xiāng)水芋頭的芋荷稈相比,無論在色澤大小,還是硬實(shí)度方面都有較大差異。我們家鄉(xiāng)水芋頭新鮮的芋荷稈據(jù)說麻舌頭,因此,在村里,很少有人做這道菜。在我小時候,家里挖水芋頭的時候,芋荷稈連同大葉都是剁碎了煮潲喂豬。不過也有的人家,把芋荷稈切碎了曬干,烏黑烏黑,用來炒鴨子吃。
今年五一節(jié),我從家鄉(xiāng)返回工作單位的時候,在郴州火車站旁邊的一家特產(chǎn)店里,買了一瓶桂陽壇子鴨。吃飯時擰開蓋子,掏出一調(diào)羹,噴香紅辣的豆醬里,有一小塊小塊的干鴨子肉,有一片一片黑黑軟軟的干芋荷稈,澆在熱熱的白米飯上,頓覺滿口生津,以為是天下至味矣。
大蘿卜小蘿卜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這是家鄉(xiāng)的大俗話,這兩樣我都喜愛,這里說說蘿卜。在我的家鄉(xiāng),蘿卜又有好幾個品種:白蘿卜、紅蘿卜、盤子蘿卜、大頭蘿卜、春不老,為免雜亂,姑且先說白蘿卜。村人平素口中所稱的蘿卜,就是指白蘿卜。要是其他品種的蘿卜,絕對會口說全稱,毫不含糊。
時令到了晚稻收割之后,村人就忙著點(diǎn)蘿卜種了。分田到戶之前,村里點(diǎn)蘿卜種子大致有三類地方:水田、旱土和蔥堆子。水田旱土都是成丘成片點(diǎn)種,是生產(chǎn)隊(duì)集體的。蔥堆子是在秋收后的村前水田里,每戶人家在各自生產(chǎn)隊(duì)的統(tǒng)一劃分下,挖田泥巴筑成一個長方體的泥堆,露出水面一尺許,比一鋪床略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丘丘水田里,如同擺滿了麻將牌,這屬于每戶人家單獨(dú)所有,用來種蘿卜白菜蔥蒜芹菜菠菜各種菜蔬。到了來年的春耕,經(jīng)過一番犁耙,再恢復(fù)原狀,種植水稻。生產(chǎn)隊(duì)解體,蔥堆子不復(fù)存在,各家都是自行在自己的水田和旱土里點(diǎn)種蘿卜,全憑了各自的意愿。總而言之,僅僅過了幾天,蘿卜冒出新芽,無論水田旱土,還是蔥堆子,仿佛釘上了成千上萬顆綠色的小圓扣。
蘿卜苗長成手巴掌深,偷蘿卜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在村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幾乎要伴隨著蘿卜的整個生長周期。偷蘿卜大多是婦女和孩子干的,扯豬草的時候,瞧瞧四周沒人,提著籃筐沖到蘿卜地里,一頓猛扯,趕緊走人,一面匆匆地把豬草掩蓋在籃子的上面,裝著沒事的樣子,心里其實(shí)害怕得很——村里的規(guī)矩,逮住了偷蘿卜的人,不但丑名聲一下就鬧開了,讓人沒臉面抬頭,還要罰款。那時候,村人的日子都過得窮,偷蘿卜喂豬是其次,一家人煮來吃才是第一要務(wù)。初生的蘿卜苗實(shí)在是一碗好吃的青菜,切碎了,或者水煮,或者煮一鍋蘿卜菜芋頭湯,青青翠翠的,看著就想端碗舉筷。
大班蘿卜長成的時候,水田旱土蔥堆子,觸目所及,綠油油的蘿卜菜十分可愛。蘿卜也多拱出了泥土,白皮的,紅皮的,略帶點(diǎn)青皮的,如拳,如球,如棒,密密匝匝。尤其是蔥堆子上的蘿卜,經(jīng)了精心的澆灌,蘿卜長得格外粗壯,饞人眼目。村人扯了自家的蘿卜,用竹籃子提了,在池塘邊洗,在水圳邊搓,一面嘰嘰喳喳說著話,面含笑容。
家家吃蘿卜,日日蘿卜香。一個漫長的冬季,蘿卜一直陪伴著我們的菜碗飯碗。我的父親母親多次在吃蘿卜的時候說,蘿卜吃得好,夏天秋天吃進(jìn)肚里的辣椒的火毒,要吃一冬的蘿卜才解得下來。母親煮蘿卜,通常把一個蘿卜“啪啪”剁開兩邊,“嚓嚓嚓嚓”快刀切片,這個時候,我常擔(dān)心那把飛利的菜刀會切著她按著蘿卜飛快退縮的手指。一砧板白晃晃的蘿卜片切好了,母親眼角含笑,手指絲毫無損——我那顆小小的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接下來,蘿卜片倒入菜鍋,加水淹過蘿卜,蓋上木鍋蓋,柴干火烈,不多久,蘿卜的香味伴著熱氣塞滿了整個屋子。蘿卜片煮爛后,加上油鹽辣椒灰,撒一把切碎的芹菜,有時放一點(diǎn)黃豆醬油,一拌和,色澤誘眼,香味更加濃郁,饞人肚腸,咕咕有聲。除了水煮蘿卜片外,母親也經(jīng)常變化著另外的花式:刨成長長的細(xì)絲,做水煮蘿卜絲;有時加一把紅薯粉(村人俗稱和結(jié)),做成和結(jié)蘿卜絲;剖開的蘿卜縱切成條,再橫切成塊,大小若拇指,長長方方,狀如石墩,做成水煮墩子蘿卜。偶爾的日子,蘿卜里如能加一些新鮮的豬肉或者是油豆腐,那就是上上的美味了。
腌酸蘿卜的壇子,每家每戶都有大大小小的幾個。我家的酸蘿卜,母親每年都會做了兩種樣式:一則是整個整籃的蘿卜囫圇放進(jìn)酸水壇子密封浸泡,過些時日就變酸了,酸酸脆脆。做菜的時候,拿出一兩個酸蘿卜來,切片,拌和其他的菜一起炒,比如酸蘿卜炒蛋,酸蘿卜炒雞雜,都是下飯下酒的好菜。殺豬過年的時候,酸蘿卜炒豬肚豬大腸,不但是全家人所喜愛,更是村里的一道名菜。再則,就是用盾刀(長柄,刀如盾形,刀口朝下),在洗碗木盆里將洗凈的蘿卜“滴滴答答”快速盾剁成粒狀,大小如米粒,如豆子,如小指尖,拌上鹽,腌在干爽的壇子里,這種酸蘿卜,酸酸咸咸,水潤潤的,村人叫水蘿卜。我上初中高中的幾年里,就常用罐頭玻璃瓶子帶了水蘿卜讀住校,作為日常吃飯的菜。有時候放學(xué)回家,拿一張小漁網(wǎng),在村前的水圳里,撈一些小魚小蝦子,烘干了,放點(diǎn)茶油煎炒,和上水蘿卜和腌剁辣椒,真是好吃得不得了,用村人的話,叫做“吃得舔鼻子干”。
冬季日閑夜長,三餐之后,爐火上總要搭上一個篾烘籠,烘紅薯,烘蘿卜。蘿卜剖邊切條,烘成干蘿卜條。烘制好的干蘿卜條,裝進(jìn)薄膜袋子扎緊,日后要做菜的時候,抓一把出來,浸泡了水,切成丁,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炒肉片,炒豬耳朵,炒油豆腐。平素的日子,炒個雞蛋鴨蛋鵝蛋,放上辣椒灰蔥花,有紅有白的,也實(shí)在好吃。甚至到了來年夏天,青辣椒炒干蘿卜丁,也是家人的喜愛。干蘿卜條的另一大去處,就是放進(jìn)腌辣醬壇子里,做成腌蘿卜條,這真是一道一輩子都吃不厭的可口的美味。我母親每天有起床燒水喝早茶的習(xí)慣,尤其是在冬天的雪晨,一家人洗漱之后,圍著爐火坐著,桌上放著烘得流糖的紅薯,一大碗紅紅辣辣的腌蘿卜條,每人一飯碗濃濃的滾茶,喝著茶,吃著紅薯,夾一根腌蘿卜條嚼得蹦脆有聲,有說有笑,真是心無旁念,不知今夕何夕。
母親還會烘烤甜蘿卜,選取一批個頭適中的蘿卜,洗凈后直接放進(jìn)篾烘籠,經(jīng)過幾天翻來覆去地烘烤,蘿卜成了皺巴巴的,仿佛一個個小老頭的臉,還間雜有烤糊的黑焦皮。這些烤蘿卜,可以直接拿了吃,甜絲絲的,也用來切片炒做菜。我的父親年紀(jì)比母親大很多,牙齒脫得早,母親就把剖邊的蘿卜蒸熟后烘成半干半軟,拌上辣椒醬,做成一種爛蘿卜。我父親在喝點(diǎn)紅薯小酒的時候,夾一塊爛蘿卜,常吃得眉開眼笑。
到了冬至節(jié),村里人家?guī)缀醵紩䲣鞄自撂}卜,扯了蘿卜來,不需清洗,直接一扎一扎地連苗子一并掛在竹子蒿上,掛著檐口下,廳屋里,任憑風(fēng)吹日曬。春節(jié)期間,冬至蘿卜炒牛肉,味道賽過冬筍。
春暖花開,水田里,旱土里,一片一片的蘿卜開出黃黃的白白的蘿卜花,姿態(tài)曼妙,香氣熏人。開花的蘿卜,大多做了稻田的春肥,有的留下來長老收獲種子。蘿卜盡了一生的天職,又在等待著下一個輪回。
如果在蘿卜的國度里,也有種族之分的話,白蘿卜稱得上是絕對的大種族。紅蘿卜、盤子蘿卜、大頭蘿卜、春不老,只能算是少數(shù)民族了。在村里,種植的蘿卜品種,大致就這五個。有意思的是,這四個少數(shù)民族里,紅蘿卜身材修長,精精瘦瘦,堪稱瘦蘿卜。而盤子蘿卜、大頭蘿卜、春不老則都是肥頭大臉,給他們一個胖蘿卜的稱號,當(dāng)之無愧。
小時候,我不知道紅蘿卜的學(xué)名叫胡蘿卜,它的祖先原是外國血統(tǒng)。只是覺得這種蘿卜很特別,渾身通紅,又長又瘦,而且苗子也是標(biāo)標(biāo)直直,葉片細(xì)碎如絲,宛如綠色的野雞尾巴,尤其好看。村里人家種紅蘿卜,不會種得太多,一般也就在蔥堆子或者自己的菜園里,種那么一小片,或者一廂兩廂土。紅蘿卜的種子雖然是一次性撒下的,但并不一齊全部長大,拔紅蘿卜的時候,母親總是根據(jù)苗子的長勢和密集程度,拔幾棵個頭大的,偶爾也會連同泥巴,帶出一兩棵筷子大小的紅蘿卜來。不過總的來說,大個子拔走了,小個子伸展一下身子腿腳接著長,這樣一片紅蘿卜,隔幾天拔幾個,也能吃上幾個月。當(dāng)然,這片紅蘿卜地,也是越拔越稀,到最后,簡直就成了癩子的頭。
紅蘿卜做的菜肴,品種似乎不多。平素的日子,多是切片清炒。切成絲,和上豆芽粉絲油豆腐絲,煮成燴菜,往往是村里辦酒席人家上的第一道大菜。紅蘿卜顏色喜慶,過年離不了它,紅蘿卜片子炒瘦肉炒豬舌頭豬耳朵豬尾巴炒油豆腐炒蛋,好看又好吃。
我對盤子蘿卜情有獨(dú)鐘,有很多年,我家里并不種這種蘿卜,快過年的時候,母親從舅舅家拿了幾個來。這種蘿卜狀如圓盤,厚厚扁扁的,大的比菜碗口還大,洗凈后,渾身通白,就盤子底下長有幾根粗短的根須,雖然已經(jīng)切掉了莖葉,丟在床底下,能收藏很久不爛,甚至還能長出新嫩的葉芽。這種蘿卜母親叫洋蘿卜,顧名思義,可能也是外來品種。盤子蘿卜形狀可愛,拿在手里很沉,切片做菜肉質(zhì)厚實(shí),味道又好,與新鮮豬肉同煮,更是妙不可言。
與白蘿卜紅蘿卜撒籽點(diǎn)種不同,大頭蘿卜的秧苗長出一拿長的時候,需要帶著根土移蔸,種植到深秋拔了辣椒樹翻墾后的菜土里,一個小土坑栽種一株。之后,在生長期內(nèi)要不時澆灌。到了來年暮春暖陽的日子,大頭蘿卜的莖葉已經(jīng)有一兩尺高,春風(fēng)里像一面面獵獵的旗,是收獲的季節(jié)。數(shù)日之間,全村人仿佛一齊聽了號令,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在自己的菜土里挖大頭蘿卜。一擔(dān)一擔(dān)挑到池塘邊,小河邊,水圳邊,婦女們拿了菜刀和銅飯勺,削根,切頭,刮皮,細(xì)細(xì)地清洗白白胖胖的大頭蘿卜和綠油油的菜纓子,晾曬在江邊的草地上或者禾場上。
這幾天,水煮切碎的大頭蘿卜根,是每家必備的菜肴,口味絕佳。初步曬干水分的大頭蘿卜剖成四爿,切成一指厚大小均勻的片子,再晾曬或在篾烘籠上進(jìn)一步收干水分,即可加鹽裝缸裝壇腌制。晾曬后的大頭蘿卜的纓子,也絕無半點(diǎn)浪費(fèi)。切出一指長的纓子頭,劃開幾刀,與大頭蘿卜片一同腌制。剩下的莖葉,扎成小捆,另外裝缸裝壇,腌制成略帶酸味顏色黝黑的水腌菜。
腌制好的大頭蘿卜,新出的霉豆腐,紅紅厚厚的辣椒灰,一拌和,那色澤,那香味,要多誘人就有多誘人,夾一塊送嘴里一咬一嚼,爽,脆,嫩,香,甜,辣,咸,那個好吃,難以言說,無人不愛。我以后參加工作在永興縣城生活居住的那些年,凡是腌大頭蘿卜做得好的賓館飯店,生意都格外紅火。
端午節(jié)前后,新鮮的青辣椒出來了,從壇子里抓一把白板的大頭蘿卜,細(xì)刀切成薄片,同炒,是我家在夏天常做的一個菜。若是能佐以干魚蝦泥鰍,更是佳肴。水腌菜也能吃一段很久的日子,多是切碎了水煮,微酸,好吃又開胃。
春不老的名字,現(xiàn)在看來,倒是取得很有點(diǎn)詩意,不過小時候,只是覺得這名字奇奇怪怪。春不老的種植方式和收獲季節(jié),跟大頭蘿卜差不多是一致的,葉子呈長卵形,紫綠色,個頭比大頭蘿卜還大,還圓,青紫色的皮。只是做菜的味道不太好,一般人都不怎么喜歡吃,因此,村里有的人家并不種植。即便種植了,也多是用來喂豬。當(dāng)然,也有人用來做腌菜,但那是極少數(shù)。
青辣椒紅辣椒
雖說現(xiàn)在在城鎮(zhèn)生活,一年四季都能從菜場超市買來青辣椒,但這些辣椒往往都是大棚反季節(jié)種植的,有的據(jù)說是從海南島那些熱帶地方運(yùn)過來的。這些外地的辣椒,或者大如燈泡皮球,空空洞洞,一層寡皮;或者瘦如干柴鐵絲,皮黑又硬,長過半尺,做起菜來,都沒有湖南本地辣椒好吃。但一兩天不吃辣椒,又食欲不振,想得很。因而也就總是得買這種外來的辣椒聊以應(yīng)付口齒舌胃之思,也更盼著端午節(jié)快快到來。端午節(jié)來了,家鄉(xiāng)的土辣椒陸續(xù)上市,外地辣椒漸無人理睬,不經(jīng)意間就消失了蹤影。
小時候在村里,我們可以說是瞪著辣椒樹一天一天長大,開花,結(jié)辣椒。春天栽辣椒,我總是羨慕那些粗壯高大的辣椒秧子,要是我家有這樣的好秧子,我特別高興,因?yàn)橄啾饶切┦菪〉陌碜觼碚f,這些秧子長得快,結(jié)辣椒也早。那時,無論是扯豬草還是撿柴火,我們一幫小伙伴每日都要從山邊菜園走來過去,哪塊土里的辣椒秧子還是黃病懨懨的,哪塊土里的辣椒秧已經(jīng)開叉成樹形了,綠葉繁茂,長得又旺又高,我們都清清楚楚。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一棵辣椒樹竟然開花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像一個小小的五角星,帶一個稍微彎曲的綠柄,掛在碧綠的枝椏間,有如一顆亮眼的明星。這個令人鼓舞的信息,我們會立馬傳遍村頭巷尾。數(shù)天之間,開花的辣椒樹越來越多,有的甚至已經(jīng)結(jié)出了小辣椒,綠油油的,像米粒,像豆子,像初生男孩的小雞雞。辣椒一天天長多長大,有的辣椒樹上,已經(jīng)掛著一個兩個食指粗壯的辣椒了,油光碧綠的,辣椒尖尖著了地。這樣的青辣椒,可以摘下來做菜了。誰家能最先吃到新辣椒,總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
不消幾日,家家戶戶就陸續(xù)吃上了自家菜園摘來的新辣椒。又恰逢端午佳節(jié),新鮮的青辣椒炒蛋,青辣椒炒現(xiàn)宰的水鴨子,是每一戶人家過節(jié)這天的必備菜肴。過節(jié)炒菜的時候,整個村子街前巷尾,都散發(fā)濃郁刺鼻的辣椒鴨肉香氣。吃了端午節(jié)的辣椒炒鴨子,也意味著,河水暖和了,村里大人孩子從這一天開始,就可以下河洗澡了,這真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天氣越來越炎熱,陽光燦爛,白云在藍(lán)空下如絮如流。此時的鄉(xiāng)村,是一年中生命力最旺興最熱鬧的時刻。河水泛著銀波,稻田里禾苗正在抽穗揚(yáng)花,山色蔥蘢,樹蔭稠密,到處蛙噪蟲鳴,飛鳥起起落落,萬物欣欣而向榮。菜園里的辣椒樹,已長得齊腰高,一棵棵,一行行,枝繁葉茂,密密匝匝,掛著一叢叢大大小小的青辣椒,進(jìn)入了穩(wěn)產(chǎn)盛產(chǎn)期。每天早上,我的母親提一個菜籮筐,要從菜園里摘來滿滿一籮筐辣椒豆角諸般菜蔬。熬過了三月四月這段最缺菜少食的艱難時光,我們的菜碗里又日漸豐盈起來。
摘來的青辣椒,大多粗細(xì)長短如成人中指,也有健壯短促的有如拇指,甚至比兩個拇指還粗大,我們叫這種辣椒為泡子辣椒。顏色或者碧綠,或者烏青,油滑光潔。家鄉(xiāng)的辣椒肉質(zhì)厚,籽多而白,辣味適中,并不是五爪朝天辣椒那樣辣得舌頭如燒似割,涕淚四流,呼號連天。
有了青辣椒,所有的菜肴都生動了起來。豆角切成指節(jié)長,與切片的青辣椒同炒,這碗菜家里幾乎天天都有,我總是百吃不厭。辣椒炒苦瓜,辣椒炒絲瓜,辣椒炒茄子,時鮮又味美。夏日里,村前的小河里,總會被人下幾次藥,我們叫癲江。癲江通常是幾個好事者一合計(jì),下半夜下了藥。黎明時分,沿江兩岸的村莊都沸騰了,大人孩子,背網(wǎng)提籃,在河邊兩岸奔來跑去,或網(wǎng)撈,或直接沖下河去抓捕被藥得昏頭轉(zhuǎn)向沉沉浮浮的大魚小魚,不亦樂乎。這近乎狂歡的場景,要持續(xù)到中午之后,隨著河水的流動,藥力漸漸消散。這樣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能聞到辣椒炒魚的菜香。捕青蛙,掏螃蟹,放干水圳撿田螺,捉泥鰍黃鱔魚蝦,是我們這幫頑童最熱衷干的活,也無疑讓母親切的青辣椒有了更豐富多彩的味道。吃不完的青辣椒,母親每隔幾天,會趁著趕圩的日子,用菜籮筐挑一擔(dān)走十幾里山路去賣。偶爾從圩場買回一些小兒巴掌大的咸魚頭,或者形狀如刨木卷一般的干豆渣皮,炒了青辣椒,也是美味可口的佳肴。到了“雙搶”流大汗出大力氣的辛苦日子,母親也會破費(fèi)一下,從圩場上稱一斤兩斤肉來,切成片子,和了青辣椒一同炒,真是無上妙品。只是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歲月里,這樣的妙品實(shí)在是太少了。
腌酸辣椒正當(dāng)其時,母親挑了烏青硬實(shí)多籽的青辣椒,往往要陸續(xù)腌制兩三個菜壇子,能吃到來年的春上。紅辣椒也漸漸多了起來,色澤鮮艷明亮,十分可愛。家里的紅辣椒,多是用來做剁辣椒。每隔些日子,積攢了一籮筐的紅辣椒,剔去品相破爛的,洗凈,晾干水分,倒入洗碗木盆,盾刀剁碎,加鹽,裝進(jìn)壇子,壇沿上加水,蓋上壇子蓋,腌起來。有時,母親腌剁辣椒的時候,也會拿幾個或青或紅的泡子辣椒縱劃一刀,往刀口里塞一點(diǎn)鹽,一道腌上。有時也一同腌上一些別的菜,比如曬焉的豆角,切成梳子狀曬得半干的刀板豆,蒸熟后壓扁曬干的茄子。腌剁辣椒幾天后就能吃,用瓢子從壇子里掏半碗出來,紅紅的,辣辣的,可以直接作吃飯的菜,也可以炒雞蛋鴨蛋,炒干魚干泥鰍。不腌剁辣椒了,母親會拿了針線來,把剛摘來的紅辣椒,一個一個穿過綠柄,串成一串一串,掛在竹稈上墻壁上曬干,日后用來搗辣椒灰。
三伏天氣,久旱不雨,田土干裂,苗木枯萎。每天的早上或傍晚,村人都會從水圳里池塘里,挑水灌菜園,澆辣椒,以求得辣椒樹不至于干死,能繼續(xù)開花結(jié)實(shí)。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村人再一次吃辣椒炒鴨子,不同于端午節(jié)的是,這次炒鴨子用的是即將謝幕的紅辣椒和新出的子姜。辣椒樹日漸干枯零落,很多辣椒樹已經(jīng)死亡,葉子盡落,只在光裸的枝頭殘存幾個又小又癟的干辣椒。秋深霜降,一夜之間,辣椒樹葉一片死黑。村人拔了辣椒樹,摘下瘦瘦小小稀稀拉拉的最后的辣椒。這些辣椒是如此的細(xì)小,以至于難以下刀。我的母親常是抓一把這樣的辣椒,去柄,洗洗,丟進(jìn)燃著柴火的菜鍋里,放上油鹽,用菜勺子壓一壓,把辣椒壓爛壓碎,加點(diǎn)水,稍燜片刻,出鍋,就是一碗噴香誘人的壓秋辣椒。
自此以后,新鮮辣椒的味道只能在記憶里回味。不過好在還有酸辣椒,腌剁辣椒,辣椒灰,讓我們慣于吃辣椒的嘴巴,還能夠堅(jiān)持好些日子。
長豆角短豆角
天氣晴暖的時候,村前通往山外的黃泥巴路上,有成年的男子和婦女,豎著挑了兩大捆烏黑又細(xì)長的木棍,一搖一晃,咬著牙,顯得十分沉重,三三兩兩,陸續(xù)從山外回來。這種從十幾里路外一個叫梁遠(yuǎn)的深山里砍來的小雜木棍,筆直修長,大小勻稱,大約有一個半成年人高,村人稱之豆角木。是春天里種植豆角的時候,專門用來交叉插在菜土里,供剛剛鉆出泥土的豆角幼苗,攀援,生長。
村里的菜園,在村南村北各成一片,由各家方整的菜土連綴而成,仿佛村莊的兩扇翅膀。村人點(diǎn)豆角種,插豆角木,都頗有講究:自家的一塊菜土,沿四周邊緣點(diǎn)一圈豆角種,也間雜點(diǎn)一些苦瓜絲瓜的種子。種苗拱土?xí)r,交叉斜插豆角木,四方圍合成一圈疏落的豆棍墻,只在一處留一個僅容一人進(jìn)出的開口。里面,種植辣椒,茄子,莧菜,蔥,姜等諸般菜蔬。豆角苗見風(fēng)就嗖嗖地長,幾天功夫,就成了矮矮的一叢,綠意盎然。豆角苗彎曲嫩白的長細(xì)須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探著了豆角木,繞上幾圈,便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莖葉隨之恣意向上攀爬生長。豆棍墻的綠色越來越高,越來越濃,待到初夏,一眼望去,菜園里滿是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綠墻了。
豆角開花,綠墻上仿佛停了無數(shù)的小蝴蝶,張開白色紫色的翅膀。整日有蜜蜂菜蜂在花葉間起起落落,竄來鉆去,嗡嗡嚶嚶。不時有大翅膀的黃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飄飄而來,也不停留,隨著一陣清風(fēng),又飄然地滑過綠墻頂,飛向旁邊的菜園去了。豆角多是成雙成對的生長,起初像兩根蝗蟲的觸須,從花夾子里伸出來,翹向天空。觸須漸長漸粗,向下彎曲成漂亮的弧線。一陣風(fēng),一陣雨,一陣陽光,綠墻上便掛滿了粗粗細(xì)細(xì)或碧綠或紫黑的長豆角,層層疊疊。
長豆角可以生吃,小時候,我們每經(jīng)過菜園,常忍不住手要摘上幾根嫩的放嘴里咬一咬嚼一嚼。長豆角做菜也十分好吃。折斷成手指長的一截一截,大火水煮,放豬板油加鹽即可,無需其他佐料。做成,湯呈紫黑,豆角軟爛,既可作菜,也可當(dāng)飯飽腹,豆角籽尤其味美。豆角切成指節(jié)長,青辣椒切片,同炒,夏日里也是百吃不厭,辣辣爽爽的,吃得滿頭滿臉汗珠如涌,菜湯澆飯,絕不含糊。清早摘的新鮮長豆角,在禾場上整齊鋪開,烈日下曬一整天,到了傍晚,一根一根焉焉的,軟軟的,扎成小扎,退去熱氣后,腌進(jìn)新鮮的剁辣椒壇子,做成腌咸豆角,或者放進(jìn)酸菜壇子里腌制酸豆角。過一兩天,腌制的咸豆角就能吃,掏半碗出來,豆角上粘了剁辣椒,一根根又紅又翠,十分可愛。夾一根吃,又脆又咸,既能下飯,也能佐茶。要是我父親吃的話,還會眼睛略為一閉,深深地抿上一口紅薯土酒。酸豆角做菜,花色尤其多:青辣椒炒酸豆角,青辣椒炒酸豆角和蛋,和干魚,和干蝦子,和干泥鰍;過年油水足,酸豆角炒豬耳朵,豬大腸,豬肚子,都是開胃的好菜;來年三四月青黃不接,從壇子里撈幾根久浸發(fā)黃的酸豆角,就能直接當(dāng)菜下飯。
娥眉豆手指粗細(xì),手掌長短,兩端略彎,通體碧綠,有如一道女子的長眉,故有此名。娥眉豆的莖葉也是緣著豆木攀爬,葉圓如卵,結(jié)豆時綠葉間叢叢垂掛,十分可愛,因此村人也多種植,只是它的開花盛產(chǎn)期遠(yuǎn)較長豆角短。這種豆肉質(zhì)飽滿厚實(shí),多是水煮了吃,也有斜切成絲與青辣椒同炒。
刀板豆,顧名思義,狀如板刀,長尺許,寬寸余,半指厚,通體碧綠,上下棱線分明,是豆角中獨(dú)具鰲頭的大塊頭。刀板豆的植株不高,不及成人大腿,枝粗葉大如同小樹,無需豆木支撐,真是貌不驚人。這種豆,村人極少有摘來煮菜吃的,多是用菜刀自上棱下斜切十幾刀,酷似一柄木梳,曬焉了,腌進(jìn)剁辣椒壇子。
到了農(nóng)歷八月,娥眉豆刀板豆沒了蹤影,長豆角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尾聲。菜園的豆木上,很多長豆角的莖葉已經(jīng)枯死,豆木墻的綠色稀稀拉拉,長豆角也是東一根西一根掛著,又瘦又短,完全是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但這個時候,扁豆卻正長得旺興,枝繁葉茂,繁花串串,蝴蝶蜜蜂趨之若鶩。扁豆又叫八月豆,花和豆莢有白色和紫色兩種,一株扁豆若是任其生長,能爬滿一面高數(shù)米寬十余米的高土坎,砍一根高大的枯樹枝插在它的根部,莖葉繁花蔚然如樹。曾經(jīng)有很多年,我家每年在菜園邊的高坎子下種上一株兩株扁豆,我每次去采摘,都能摘下半小籮筐,能吃上好幾天。扁豆去蒂鉤脊皮后,切成兩截三截,多與青辣椒同炒,若是和上新宰殺的鴨子肉,味道極為鮮美,也是遠(yuǎn)近村莊的一道名菜。扁豆曬焉,腌入剁辣椒壇子,食時咸辣脆嫩,頗有風(fēng)味。
2015年5月10日-27日寫于義烏
作者:黃孝紀(jì),湖南永興人,曾為報社記者,現(xiàn)為注冊房地產(chǎn)估價師,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近年主攻散文,著有鄉(xiāng)土散文集《八公分記憶》。散文《火車上》《涵管里的一夜》載2015年第2期《福建文學(xué)》。散文《結(jié)冰蓋啷的日子》、《屠戶常節(jié)瞇眼》分別獲得“紫香槐”第九、第十屆大賽優(yōu)秀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