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若要養(yǎng)活一個人,勢必要吞噬另一個人。這是土地和祖先簽下的契約。
古老的契約,被祖先刻進了骨頭里,伴隨著家族的繁衍、擴散,不斷裂變成無數(shù)枚小芯片,植入到子孫們的骨頭里。這隱藏在體內(nèi)的永不褪色的胎記,就是一個家族最為高貴的標志。
與大地簽訂契約,是祖先和大地彼此的信任和妥協(xié)。我們有著大智慧的祖先,憑借此為我們在大地上生活爭取到最嚴絲合縫的理由。作為簽約者的子孫,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契約的存在。
我們背負著神圣的契約,像背負著祖宗,虔誠而有序地活著。只有在契約的照耀下,我們才有資格梳理自己的生活。
我們卸下黑暗,從大地上搬來石頭、扛來木材和氈草,筑成房屋,馴養(yǎng)從大地上搜刮來的牲畜和禽類,在房子里安放下自己的靈魂和祖先的牌位。我們借助鐵木之器,撕開大地厚重的皮膚,借助它的血肉,豢養(yǎng)自己賴以生存的草木。小麥、大豆、高粱、稻子、花生、谷子……我們按照大地的吩咐,為這些高貴的草木命名,所有的草木都在大地上落地生根,并將延續(xù)大地賜予的姓氏。我們由來已久的對草木的虔誠,就是我們對于土地的虔誠。
土地從來都不辜負我們的敬畏,它用最肥沃的肉來培植草木,用最純粹的血來滋潤草木,以恰到好處的力氣,抬高這些被我們稱之為糧食的草木。草木們每高一截,我們的虔誠也跟著高一截;草木們每壯一分,我們的虔誠也跟著壯一分。
遵照約定,我們等待大地賜予的豐收。兼帶著在村莊生兒育女。
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的道路鋪了起來,我們的木排車造了起來,我們的牛馬也肥了起來。我們駕著車撲向大地深處,又駕著車從大地深處慢吞吞地向著村莊走來。馬車之上,是莊稼們構(gòu)成的緩緩移動的山丘。
房屋與房屋之間,村莊的空地上,被高高地壘起來的莊稼們,它們的呼吸此起彼伏,顯得生機勃勃。我們多想在此刻深情地感激大地,感謝大地給予我們的慷慨饋贈,但我們內(nèi)心的甜蜜已經(jīng)疲憊得說不出話來。但我們相信,我們內(nèi)心的感激,大地一定會一一記錄在案。因為,大地有靈。
大地有靈。那些湖泊就是大地的眼睛。湖泊安穩(wěn)如鏡,與天空構(gòu)成不朽的對峙,對峙之間,是花鳥魚蟲肆意的存在。風(fēng)是大地的耳朵。風(fēng)躲在草木之下,躲在天空之上,躲在房梁之間,伺機而動,夜幕降臨之后,眾生各自歸位,大地總是會借助各式各樣的風(fēng),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那些風(fēng),有時會挑起一場野火,有時則會掐滅一個履行完契約的人的呼吸。鳥是大地的嘴巴。鳥翼擦過天空,就是大地對天空的親吻。鳥兒跳在植物上,就是對植物的撫慰。鳥兒與我們對視,必是大地有什么要緊的話想要告誡我們,只是,我們很少去認真聆聽。
生物學(xué)告訴我們,萬物源自水。祖先們卻告訴我們,人類來自大地。我們的母胎就是大地,我們的顏色就是大地的顏色。因此,人類的每一種宗教,它們信仰的核心,最終都必定指向大地。而巫師,作為宗教的守護者,就是大地在人世間獨一無二的代言人。
巫師隨意地散落在各個村落,行使著沒落的部落長老的職責(zé)。他們幾乎是清一色的老人,每一個都行將就木的樣子。但是,他們一旦扣上了具有象征性的面具,整個人就活了。那些戴著神秘面具身份高貴的巫師,他們在向大地稟告我們的敬畏和感激——播種或豐收之際、災(zāi)難或歡悅之際,他們都會在大地上跳起粗獷的祭祀之舞,他們像一支支遠古的鼓槌,敲打大地這一面神圣之鼓。他們強壯而有力的步伐,把我們的心肺都快要踏出來了。
大地一定感知到了我們的虔誠。原野之上,大地養(yǎng)育的一場火正在地下向上探頭,它將隨著鼓聲竄上來,燒紅遠處的天空,以為回應(yīng)。在此之前,我的祖先相信,那代表人類文明的第一把火,就是來自大地。就像我們來自大地一樣。
我們終究會成為人世間的一锨土,這將是我們活著的證據(jù)。并且,我們還將以土的形式和大地一起繼續(xù)存活。
化為土,是一件莊重的事。這也正是死亡的儀式遠比新生要繁瑣而肅穆的理由。那些與大地完成契約的祖先,他們畢生圓滿,他們心無掛礙,他們已把吃過的糧食還給大地,已把走過的路還給大地,他們還要把自己還給大地,完成一個誠信的守約人應(yīng)當完成的約定。
這些完成契約的人,他們的一生伴隨著棺木,被高高地抬起。在長跪于地的子孫們的仰望里,他們從村莊出發(fā),穿過河流、跨過山崗、途徑草木,去往大地的腹心,最終與大地融為一體,抬高大地,并成為大地。
活著的人從墓地前轉(zhuǎn)回村莊,繼續(xù)生兒育女,恪守著祖先和大地的契約。
我們翻耕大地的時候,偶爾會翻出一些骨頭的碎屑,再過些年,它們將會腐爛,最終無跡可尋,而新的骨頭碎屑,將會在同一個地方出現(xiàn)。我們整理草木的時候,也總是會握到死去的祖先們的呼吸,那些悠長而安穩(wěn)的呼吸,比他們生前還要和緩,這往往會讓我們陷入欣慰和思念中。
我們活得豐盈而滋潤,這是祖先們的庇護。在一場農(nóng)事收割之后,在下一場農(nóng)事到來之前,我們總要懷揣著敬畏之心,祭拜與大地長存的祖先。
祭拜祖先,其實就是祭拜大地。
當我們虔誠地祭拜祖先的時候,是大地接受了我們的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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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星元,1988年生,山東蘭陵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詩刊》《星星》《詩選刊》《詩歌月刊》《北京文學(xué)》等刊,獲第二十一屆全國孫犁散文獎、第六屆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