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喪葬儀式上，我認識了鄉(xiāng)村孝歌手黃朝剛老漢。
“眾位親朋聽我唱，自從改革大開放，到處改的不一樣。改了樣改了樣，道路改的不一樣，以前走的是小路，現(xiàn)在大路通門上；改了樣改了樣，房子改的不一樣，以前住的石板屋，現(xiàn)在住上高樓房；改了樣改了樣，照明改的不一樣，以前點的煤油燈，現(xiàn)在電燈亮堂堂；改了樣改了樣，生活改的不一樣，以前頓頓吃不飽，現(xiàn)在家家糧滿倉；改了樣改了樣，吃水改的不一樣，以前吃水扁擔挑，現(xiàn)在水管通廚房。”——《改了樣》
“眾位鄉(xiāng)親聽我說，我勸大家莫賭博，賭博場上壞處多，十家就有九不和。今天晚上贏五十，明晚又輸一百多。有的來賭去上吊，有的來賭去喝藥，有的來賭把架打，有的來賭把手剁。一家人過得有多好，一下子弄得不快活。”——《賭博壞處多》
他打著鼓，另一人隨其后，孝子孝孫扛著幡緊跟身后，圍著靈堂棺材轉(zhuǎn)圈圈，步履舒緩，行動優(yōu)雅。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靜靜聽著他的唱，投去詫異和欽佩目光，因為他唱的詞與傳統(tǒng)的“��！人在世上呀有啥好，昨天還在打豬草，說聲死了就死了，奈何橋上走一遭，親戚朋友不知道……”完全不同。在別人接替他唱的間歇，我走近他與他攀談起來。
黃朝剛，1943年生于商南縣魏家臺鄉(xiāng)陽坡村江家凸組，小學文化程度，經(jīng)父親傳授，十五六歲便出場唱孝歌。唱的全是老歌。文化大革命期間停歇了好幾年，那時禁止不讓唱。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接著唱老歌，《十樣景》《十兄弟》《山伯訪友》《顛倒顛》，唱得極其順溜。改革開放后，看到社會大好形勢和農(nóng)村翻天覆地變化，就開始編歌，《改革大開發(fā)》《改了樣》《黨的政策就是好》《手機》等等編了近百十首孝歌。現(xiàn)在農(nóng)村生活好了，過紅白喜事再不是將就著過，而是和城里人一樣講究了，青年人結(jié)婚婚慶公司主持。要是老了人了，在堂屋邊角搭一個戲臺，一班子樂隊把電子琴擺進去，嗩吶、笙、胡琴、鼓、鑼、鈸一起奏起來。前半夜這班子樂隊沒有一刻停歇，一會兒民樂合奏，一會兒戲曲上陣，豫劇曲劇越調(diào)輪番上，《對花槍》《打金枝》《卷席筒》《收姜維》，一會兒又是歌曲聯(lián)唱，《父親》《母親》《人生第一次》，通俗民族樣樣兒全。有逝者生前好友、晚輩們肯出資的，幾個人一合計，點幾首歌助興，也有獨個點唱的，主持報上出資者名姓，一首接著一首唱。臨近子夜，孝家加些費用，一位女唱匠一身縞素，一聲哭喊兩行淚，在靈前傾訴逝者生前的好，直哭得孝子哭天搶地吊唁者淚眼迷離，名曰《哭喪》。
正說在勁兒上，該輪到他上場了，他示意一會兒再說。我看看時間，時針正指向零點。正如黃朝剛所說，一到半夜，樂隊收住演奏歌唱，該輪到孝歌手們上陣了。
“一勸當官你是聽，為人當官要當清，一心一意為人民。當官要為民做主，不占不貪享清廉。切莫貪贓把法犯，貪贓枉法罪不輕。清似水來明似鏡，一生清白落美名；二勸富人聽心里，為人有錢講仁義，切莫有錢把人欺。為人有錢把義行，不講仁義招災(zāi)星。你要有錢多行善，多多幫助貧窮人�；蛐迾蚧蜓a路，舍茶舍飯舍衣巾。為人有錢做好事，多做好事萬代興；三勸窮人你聽言，為人貧窮莫志短，越是貧窮越正干。勇者愈挫志愈堅，莫要偷懶享清閑。起早歇晚好好干，不叫人家下眼看。三十年河東轉(zhuǎn)河西，富貴來到你跟前；四勸農(nóng)民你聽言，農(nóng)民一生要勤儉，一身勤快種好田。農(nóng)民一生勤為本，懶惰咋能種好田……”——《十勸》
“清早起來喜悠悠，叫聲妹妹跟我走，走進金絲大峽谷。手牽手兒朝前走，一步一景莫回頭。妹叫哥哥不要走，馬刨泉邊留一留。我用泉水洗個臉，我用泉水梳個頭。妹妹這里開言道，叫聲哥哥聽根由。聽說馬刨泉來有來頭，泉水是王母娘娘美容酒……”——《金絲峽》
“一更唱到二更半，眾位朋友聽我言，我勸朋友莫要怨。莫怨地莫怨天，莫怨老天不周全。自從世上有了人，貧窮富貴不一般。有的坐在金鑾殿，有的面朝黃土背朝天。有的有錢不會使，有的會使沒得錢。有的有空玩不倒，有的會玩沒時間。有的吃山珍海味，有的吃粗茶淡飯。有的穿綾羅綢緞，有的穿得稀巴爛。有的兒孫聚滿堂，有的無兒無女身孤單。有的無錢日子難得過，有的銀錢花不完。不怨地不怨天，時辰八字沒生全。我勸世人不要怨，心平氣和心坦然……”——《人在世上不一般》
唱罷這首歌，我倆又接著攀談起來。我問那些歌點明了哪些道理，他說，《椿樹頭》主要諷刺和勸誡當?shù)乩习傩蘸袜l(xiāng)村干部只號召栽樹，而不注重保護樹。《莫把糧食看賤了》主要說現(xiàn)在很多人忘記吃了上頓沒下頓餓飯光景不曉得珍惜糧食隨意糟蹋飯菜的可惡行徑。《有了媳婦不要娘》說的是不孝順。《有些媳婦不像話》主要諷刺一些婦女不遵婦道�！赌汩L個雙手有啥益》貶教那些懶惰人�！稒C器》主要體現(xiàn)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抖墓�(jié)氣》說的是農(nóng)事�！镀迍裾煞螋[五更》一是不要懶，二是珍惜時間，三是不要貪戀野花，四是不要抽大煙，五是勸丈夫不要來賭�！毒啤焚H教社會上那些酗酒鬧事的人。
我問唱歌有哪些規(guī)矩，他說上半夜一是起歌頭，二是奉承主東，三是勸人死了不要怨，勸孝子行孝。宵夜飯過后一是唱詩文，如《唐詩三百首》等，二是鬧五更。
正說著話，又該他上場了。
“一更唱到二更半，各位朋友聽心下，聽我唱唱商南茶。商南茶是好茶，如今美名傳天下，不但咱們商南喝，現(xiàn)在行銷全中國，不光咱們國家喝，外國人兒也喝它。商南茶好處多，聽我跟你說一說，回味甘甜湯明亮，香氣清爽味道佳，經(jīng)常喝它頭腦清，眼睛明亮助消化。男人喝了身體好，女人喝了更瀟灑，小娃喝了更聰明，老人喝了壽限加，耳不聾，眼不花……”——《商南茶》
“說聲換了就換了，過罷陰間過陽間。過去穿的是大襟，現(xiàn)在對襟穿身上。過去走的是小路，現(xiàn)在水泥路通門上。過去穿的偏開叉，現(xiàn)在叉叉開在正中央……”
聽著他的歌，圍攏的人越來越多，守夜者毫無睡意，就連那些孝子孝孫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舒緩，興許是那些孝歌減輕了他們的悲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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