咥,據(jù)說是我們陜西關(guān)中的方言土音,是吃的一種方式,吃至極致謂之為咥。即為“極致”,就該是一件很為享受的事情了,這種享受在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身上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我的父親是一位文弱書生,吃起飯來似乎也難改“文縐縐”的樣子,即使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這讓我的伯父——父親的哥哥很是不悅,常常訓(xùn)斥他不像咱關(guān)中的漢子。當(dāng)然,伯父咥起干面來是很些有氣場的,用伯父自己的話說,他這是餓了半輩子的“空腸子”,直到即將“奔五”的年齡才有機(jī)會吃上干面,是該好好享受一番的。記憶中,他常常穿著那身粗布夾襖夾褲,蹲蹴在老家場院里的那個粗壯的碌碡上,腰里別著一支長長的煙鍋,那個系掛在煙鍋上的裝滿煙葉子的旱煙袋在他的腰間驕傲地舞動著,那時候他正端著一碗干面,記憶中多半是麥面和高粱面摻和在一起的“金裹銀”削筋,伯父吃的津津有味,嘴巴“吧嗒吧嗒”的上下噏動著,那些面上的辣子便同時也沾滿了嘴角,吃到中途,他還會端起放在旁邊的面湯“滋溜滋溜”地吸幾口,一副很享受很陶醉的樣子,那時,正午的陽光灑在院子里,照在伯父因為吃的太激動而沾滿汗?jié)n的臉上,油光發(fā)亮,惹得旁邊的人也由得跟著直流涎水。
其實,不只是伯父,村里的男人咥干面的樣子幾乎都是這樣的,大家見面打招呼都要問:“你吃了么?”對方回答“吃了”,或者說“剛咥完干面”,聽的一方嘴角馬上便有了味覺反映,干面的辣、干面的酸、干面的香、咥干面時的過癮一股腦兒涌上喉嚨,恨不能沖回家去再咥一碗干面。是呀,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比咥干面更吸引人的事呢?有時候,走親戚朋友,大家也拒絕吃那細(xì)細(xì)軟軟的酸湯面,總覺得沒咥干面過癮,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對干面的要求是那種極粗壯厚實的那種,喜歡面條寬的像褲帶,或者圓實的像搟面杖那樣的粗棒棒,削筋也喜歡切成硬條條,放在嘴里耐嚼,咽進(jìn)肚子里舒坦,咥了有耐力,干活時便有使不完的勁,“能咥面就能干”可是村里人公認(rèn)的“哲理”。
不只男人喜歡咥干面,村里的女人也是極致的喜歡的。雖如此,但村里人卻不允許女人們蹲蹴在碌碡上咥干面,伯父說,被女人坐過的碌碡碾的麥子減產(chǎn)量,似乎那樣的豪放只屬于男人,這件事曾經(jīng)讓一生要強(qiáng)的大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憤憤不平過。雖如此,大嫂還是沒有蹲在那碌碡上咥過干面,用她的話說只是不喜歡而已,男人蹲蹴過的碌碡她才不去,這是不是對伯父的一種反抗,不得而知。但大嫂卻是一個性格十分活泛的人,她最大的吸引力就是能把周圍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于是,每到中午吃飯的時間,大家仿佛約定好的一般,先后從各自家端著自己的干面來到我家門前那棵柿子樹下集合,有男人,也有女人,足有十多人,這才是一個真正的集體咥干面大會合,那時生活已經(jīng)見好了,幾乎不見了“金裹銀”,還是那大老碗,但每個人的碗里已換成了白的誘人的麥面,大家碗里的面一個比一個“厚實”,油辣子一個比一個紅的扎眼,看一眼,便是滿嘴的香,大家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天,東家的長、西家的短,也聊來年的收成,都是村子里那些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卻滲透在咥干面的過程中,一樣的津津有味,一樣的回味無窮,一如村里人蒸蒸日上的日子。以至于,一頓干面咥了一個多小時了,有些碗底的辣子都晾干了,還有一些人用沾滿辣子的舌頭把碗底舔了又舔,碗干凈的如洗過一般,大家還是不忍心離去,又在討論著這個下午該去地里干些啥活?心里還惦記著那些晾在案板上的“涼干面”,晚上回來,大家還會聚在一起,消受這樣的一頓“盛宴”。那時候,咥干面,咥的不僅是一種味道,更是一份全村人親如一家的其樂融融的氛圍,是憧憬中的日子,是流年里的歡笑,在古老的村莊蕩漾、蕩漾……
這已經(jīng)是記憶中的村莊了,如今,伯父早已經(jīng)去世了,村里的后生們大都在城里買了房,做了所謂現(xiàn)實意義上的都市人,但每一個從那個山溝溝里走出來的人們咥干面的情結(jié)卻一直在,一如鄉(xiāng)愁的綿延。他們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吃著怎樣的山珍海味,卻心里還是惦記著“咥干面”的舒暢,每天不咥一碗干面總覺得這日子缺少些什么?年過7旬的父親每過幾日,總要叫我一起在我們單位門口的面館要一碗干面,不只是因為那家面做的好,更主要的是主人是我的老鄉(xiāng),我們每次落座,不用交代主人總會端上我們喜歡的饞人的干面,不用說,這是家鄉(xiāng)的干面的味道,身邊是家鄉(xiāng)的親人,這樣的干面咥起來才是真正的有味,穿透了所有的鄉(xiāng)情。即就如此,這一切對父親來說又是不夠的,每過一段時間,父親總是會讓哥哥驅(qū)車送他回到曬暖暖的村莊,和那僅有零星幾個人的長滿豁豁牙的老人們一起回憶當(dāng)年大家在一起咥干面的氛圍,回憶那份香,那份入味,那些古老的鄉(xiāng)情哦,在咥干面的回味中又一次次被拉長,拉長……
筆至此,眼前影影綽綽的又出現(xiàn)了父老鄉(xiāng)親咥干面的場景,蹲蹴的、站立的、彎腰的,用筷子挑起長長的面條正擱向流涎水的舌尖的,悶著頭只管“吸溜”的,還有邊吃邊咂舌的、打嗝的,在院子里的碌碡上,門前的柿樹下,在敦實的木門檻上,這百態(tài)的吃相竟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尤其是對門那個經(jīng)常嘴邊掛著兩道“白蟲”的二愣子正端著碗干面歡呼雀躍地吆喝著“咥干面嘍”,這聲音在耳畔悠遠(yuǎn)而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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