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曾祖母活著,那她該有90歲了。她可以看見她的一撥孫子里好些都結(jié)婚生小孩了,她也可以高興她的曾孫孫都考上大學了,她還能看著幾個小曾孫孫在街道上瘋瘋癲癲地玩耍呢!
在我小學五年級,曾祖母就下世了,她下世的時候,正是深秋,我記得那會有白白的霜,去學校路上兩邊地里麥子被冰硬的霜花壓著,路上鋪著的玉米稈早被路人踩得軟塌塌了,可以拿來燒柴了。
現(xiàn)在差不多14年過去了,我越來越記不清曾祖母的模樣了。在曾祖母去世的頭些年,我還常常想起她來,每逢曾祖母周年的時候,我還要哭她的,每逢除夕,我跟著大人還要去她的墳上給她燒些紙錢的。我家從爺爺家分立出來后,除夕那天父母都忙,我就代表父親跟著各位爺爺、叔叔在年底去曾祖母墳頭給她送些“錢物”,好讓她在陰司不要受窮。
說起曾祖母,我是有無盡回憶的。比如她家的那個小花園。小花園,這是不大準確的叫法,其實它更像是菜園子。到底那里面種了好些菜,有黃瓜、韭菜、豇豆、茄子、辣子、西紅柿。一到夏天,園子里最花花綠綠了,好像一片小森林惹著我,我見天就跑到曾祖母的園子里去吃,吃得曾祖母都厭煩我了,
“怎么這么饞的,跟個貓兒似的!”
我才不理她說的,看見長長嫩嫩的黃瓜,我的手不由就癢癢起來,偏要摸著那高處,踮著腳尖摘下一根,吃到一半就不想再吃了,就把剩下的半根拿給她,好像她像老媽子一樣要替我吃掉。她“咦咦”地發(fā)出不滿的聲音,嫌棄我浪費,卻接著我的黃瓜,干干脆脆一口一口咬掉。吃了黃瓜,又眼饞西紅柿了。一片青綠中,紅紅的果子掛著,我一手一手摸去,比較著哪個大、哪個紅,最后我伏在地上,對著那肥大的柿子,悄悄把它擰下來,曾祖母遠遠看見又訓起來,
“你個碎人,吃不了么,你還摘?”
“嗯?嗯?我能吃掉的!”我拖著長長的腔調(diào)駁著她,然后騰地在柿子上咬出一個大口印子,直直望著曾祖母,給她證明我能吃掉的。
“你就吃喲,看把你肚子吃得滾圓滾圓的,都快成西瓜了!”說著她就笑了。
我揭開自己的衣襟,摸著光溜溜的肚皮,啪啪拍上兩下,“就是西瓜么,你聽還有響聲呢!”
“呵呵呵”我們祖孫倆都笑起來了。
曾祖母的花園好小的,她是在自家后院開的一小塊地,種著些時興的蔬菜。菜地前邊,最顯眼的就是一簇簇亮亮的花兒了。
村子里,最顯見的就是些樹啊,菜啊,莊稼的,花是極少見到的,只獨曾祖母有這份閑心,在自家院里養(yǎng)起花來。
花里數(shù)量最多的要算太陽花了。一到夏天,它們就一盞盞亮起來,紅的,黃的,紫的,橙的,粉的,它們彎著頭,好像瞌睡了似的,被一根光光的柄撐著。它們莖葉長長吊著,伸到盆子外邊,陽光照著,明明晃晃,像一塊塊青玉。曾祖母隔上幾天,就拿著瓢給盆里舀上幾下水,她舀水,我也跟著舀水,她撥弄著花莖,我也撥弄起花莖。
“你碎人也能弄么?”她說著我,好像嫌棄我弄不好給她添麻煩。
“你看,你看,我弄的好著呢!”我把那倒下的花莖撥向一邊,給她看著。
“我孫孫聰明很,學啥像啥,明個就能考大學了!”曾祖母笑著,眼睛瞇成了一道縫。
“你孫孫要考大大的大學呢!”我使勁地在空中畫出一個大大的圓圈。其實大學是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也許大學是大房子,也許大學是漂亮的花園,也許大學還是玩耍的樂園。只是村人都夸著大學的好,我就覺得大學實在太好了。
“好,好,我孫孫有出息!”曾祖母笑得合不上嘴了,看她笑著,我也跟著笑起來,肚子都笑疼了,不得不拿手捂在肚子上。
除了太陽花,雞冠花、指甲花、一串紅都有的?偣簿瓦@四樣,可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它們繽紛極了,好看極了。我簡直愛死它們啦!形容、形狀、花色,它們都惹人極了。它們盛著的時候,我就愿意趴在花間呆看著,仿佛蝴蝶一樣,蜜蜂一樣,落在花間。我去摸那光光的葉子,我捏青青的莖稈,我拿著花,把鼻子湊上前去嗅著。往往也沒聞到什么獨特的味道,可不知為什么,偏偏我告訴曾祖母,“姥婆啊,這花真香!這花真香!”
“你。烤湍惚亲蛹猓哑旁趺词裁炊紱]聞到?”
“你聞,你仔細聞,能聞到的!”我把花彎下來,仔細嗅著,真好像能聞到花香的,示意曾祖母也過來跟我一起聞。
“你小心著,再壓,花兒就被你折了!”曾祖母大聲喊著。
我忽地松開手,花猛就彈出去,一晃一晃的,像不倒翁似的。
“你啊!下手這么重的?我這寶貝遲早要給你壞掉了!”曾祖母搖著頭。
我吐著舌頭,裝著知錯的樣子,再也不敢說話了,只噗噗給曾祖母笑著。
一簇簇花,越看越覺得鮮美,這只能在曾祖母院子看到,就像曾祖母心頭的一疙瘩寶貝。我那時心里癢癢,就纏著曾祖母,要她教我怎么種這些花花。
她挖坑,我就拿著鏟鏟刨著,她撒下種子,我就把種子扔進坑里,她填土,我就拿手把土一點點推進去,她澆水,我就拿起勺子澆下一勺勺水,把泥都沖到周邊去了。按時澆水,渴盼著土里有什么新奇長出來。漸漸,一顆小小的綠芽冒出來了,跟豆芽菜似的,脆脆嫩嫩的,看著似乎都活不下去的樣子。我著急了,跑到曾祖母家問她去。
“姥婆啊,咱們不是種的花么?怎么長成豆芽菜了?”
“哈哈哈”曾祖母大笑著,“好我的娃啊,這哪里來的豆芽菜啊?”
“就是豆芽菜啊,你跟我去看嘛!我們種下的花長成豆芽菜了?”我搖著曾祖母的手把她拉到我家。
曾祖母瞧著那柔柔的一小團綠,指著我的鼻子,笑著,“這是豆芽菜。窟@是挺像豆芽菜的!”
“那我們種的花呢?花呢?”
“花還沒長出來!這‘豆芽菜’長著長著,就變成花了!”曾祖母摸著我的腦后殼說著。
“怎么‘豆芽菜’就長成花了?”我好奇著。
“因為它和齊天大圣一樣啊,它會七十二變的!”曾祖母眼睛睜得那么亮,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一樣。
“撲哧哧”我忍不住笑起來,“姥婆啊,你怎么給我說笑。”
曾祖母閉著嘴,笑得顫巍巍的。
后來,一日日葉子伸出來了,莖稈長出來了,最后竟然真生出幾株花來,紅紅艷艷的,婷婷長立,乍開在一片墨綠中,我高興著喊來伙伴,他們都圍著我家院里看個新鮮,我心里有說不出的神氣。
曾祖母院里種花的地方,其實以前是不種花,也不種菜的。那里曾是一個羊圈,那里跑過許多羊羔,也跑過我的。后來家里蓋房子,就把羊圈拆了,蓋好了,也不再養(yǎng)羊,曾祖母就在那里開了一片菜地。
那會子,曾祖母家養(yǎng)著兩只大羊,它們拴在一口大石槽上,長長的奶子吊下來,紅紅的,軟軟的,不時晃蕩著。大頭羊肚子下,跪著一群羊羔,它們總叼著羊媽媽的奶子,咂個不停,好像吃不飽似的,它們相互擠著,踢打著,唯恐喝不上,還老發(fā)出“咩咩”的叫聲。我常?匆,羊媽媽站在槽邊,嘴里嚼著草,嘴邊泛著一圈圈的白沫,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有些發(fā)紅,好像哭過似的,難道它想羊爸爸了嗎?要不它怎么會流淚呢?我常常這樣以為。一群小羊羔,白光白光的,比雪花還要白,可羊媽媽身上看起來有些土黃,毛干干地躁著。我老忍不住摸摸羊羔,貼著它們熱乎乎的體溫,順著它們?nèi)彳浀陌酌,聽聽它們咩咩叫著,更顯得乖巧可愛。我真巴不得自己是一只羊羔,也那么招人喜歡。
我小時候母親奶水不足,就是喝著曾祖母家的羊奶長大的。長大些,曾祖母常給我說,“我孫孫長得這么白凈,嫩豆腐似的,多虧我家的羊了!”
曾祖母常去村里土壕里放羊。土壕是一片很大的林子,那里面種了好些樹,楊樹、槐樹、桐樹、榆錢樹、桑樹,這些樹都生得粗大結(jié)實,把整個林子遮蔽著,林子顯得空幽陰暗。不知道這些樹有多少年歷史了,也不知道誰種下這些樹的。只是在夏天,人們閑了,都愿意躲在里邊乘涼。
我經(jīng)常跟著曾祖母一起來放羊,曾祖母走在前邊牽著羊,我跟在后邊趕著。要是羊兒貪食路邊的草草停下不走了,我就啪啪啪在它的屁股上狠勁拍打著,“走!走!走!”
羊猛給我打著,受了驚,慌亂著跑著,都快要把曾祖母手中的鏈子掙脫,曾祖母捏緊鏈子,狠氣甩幾下,鏈子就“咣哩當啷”響著,曾祖母罵著,“畜生些,不安分點,搗騰什么?嗯?”
真奇怪,那羊就像能聽懂曾祖母的話一樣,再不掙扎亂跑了,安安分分跟在曾祖母后面走起來。
走到林子里,曾祖母尋下一片新鮮草地,就地撿來一塊磚頭把鏈子一頭釘進土里,由著羊盡興去吃。曾祖母就在一顆大樹下坐著乘涼,我在草叢里找著草莓。地上是生有一種野草莓的,血紅血紅的,上面有沙粒一樣細細的東西,看著很誘人的。我蹲下在草叢中摘著,一會就把手塞滿了,一些放不下就掉下來了。我就把掉落的草莓撿起來吃掉,再拿些給曾祖母嘗。遠遠曾祖母看見我紅辣辣的臉,紅辣辣的手,失聲喊起來,
“啊呦唉!好的我的孫孫啊,你可給熱得流鼻血了?快,快,快過來給姥婆看看!”曾祖母起身慌忙朝我走來。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我沒流鼻血。我手里捏著一把草莓,有些都給我捏壞了,鮮紅的汁液斷斷續(xù)續(xù)滴下來。
“哎呀呀,看你些,吃個草莓都吃到臉上去了!不知道的以為你流鼻血啦!”一邊訓著我,曾祖母一邊掏出胸襟的手絹給我擦著臉和手。曾祖母的手搭在我的額頭,涼涼的,軟軟的,好像風油精抹在頭上。
看看日頭,估摸羊吃飽了,休息好了,曾祖母就拔出釘子,牽著羊給回走了。羊甩著肥大的肚子,慢吞吞走著,后面卻落下一行行黑乎乎豆豆大小的東西。一顆,兩顆,三顆,我數(shù)不過來了,我拿手掩著鼻子,大聲喊著,“姥婆,羊拉屎了!”
“喊啥哩!怪叫個什么!”曾祖母頭也不回,繼續(xù)給前走著。黑乎乎的豆豆不斷從羊的屁股后面跌落,遺落一路,惹得路上的小孩也圍看起來。一群小孩哄叫著,嘻嘻哈哈的,他們也捂著鼻子,好像真有多臭似的,可他們還是一路跟著羊,看它拉了一路,他們一路笑著,可見這豆豆不臭的!
曾祖母沒上過一天學,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亦不懂得什么書本上的大道理,但在我的童年,她卻給了我遠比書本上珍貴得多的東西。
在鄉(xiāng)下,常年流竄著叫花子,他們穿戴得破破爛爛,一身臟污,拄著一根棍子,端著一口碗,到處乞討。
起初孩子們見到叫花子都覺得新鮮。叫花子的行頭,他們覺得奇怪,叫花子說話,他們覺得有趣,叫花子走路更是有意思了。后來叫花子來得多了,孩子們就學會了叫花子的樣子了。叫花子拄著拐杖,就有人撿起一根木棍當作拐杖;叫花子跛著走路,就有人也一瘸一拐學著走著;叫花子在人家門口乞討,就有人學說出一番詞來,“善心的菩薩大人,與我打發(fā)點點吧,有吃不了的剩茶剩飯與我充充饑吧!”孩子們這么學著,自以為樂。叫花子拿眼斜著他們,揮著拐杖嘩啦幾下,孩子們給嚇著,乎乎乎退去,等到叫花子轉(zhuǎn)過身了,孩子們又圍上來,跟在叫花子后邊。他們一路跟著叫花子,看著他挨家挨戶乞討,一邊卻悄悄傳遞著信息。等到叫花子來到下一家門前,他們早給別的孩子通風報信?粗谢ㄗ映约议T口走來,他們忽地關(guān)上大門,卻透過門縫看著叫花子的舉動。叫花子無奈搖著頭離開,他們卻在屋內(nèi)哈哈哈大笑起來,仿佛愚弄叫花子自己是有多么能耐!
孩子們呆在一起,最容易相互受影響,相互看樣子,開始我就是這么學著他們的。一次曾祖母在我家看見我這樣子,她趕緊喝住我,她上來掀開我,把我拉到一邊,打開門,一臉歉意笑著。
“去,到你廚房盆里給姥婆取兩個饅頭!”曾祖母對我說著。
我悶悶走開,心里不情愿極了,在廚房半天都沒有出去。
一會曾祖母過來了,她手里還拿著一個黑乎乎的水壺,那該是叫花子的水壺了,曾祖母拿起電壺,咕嚕咕嚕倒著開水,“怎么拿個饅頭,半天拿不出來?”曾祖母說著就從我家盆里拿了兩個饅頭出廚房去了。
叫花子黑巴巴的手接著兩個白饅頭和水壺,他臟兮兮的臉上有一團閃閃的亮亮的東西,那是他濕漉漉的眼睛了。他弓著身子,連連作揖,不住夸著“施主,善大,施主,菩薩心腸,施主,好人一生平安!”謝過曾祖母,他轉(zhuǎn)身走了。
曾祖母轉(zhuǎn)過身來,開始數(shù)說我,“碎碎人,這么不學好的?”
“人家娃娃都不給叫花子吃的么?”我大聲駁著。
“好樣樣不學,光學些壞毛。”曾祖母嚴厲起來,聲音蓋過我的聲音。
“我···我···”我著急得說不出話來,心里只覺得憋屈,眼淚吧嗒吧嗒就掉落了。
曾祖母看我哭著,又把我拉倒她懷里,拍著我的后背,哄著我,“我家剛子懂事么,能聽進去姥婆話的,以后可別這么做了,這么樣就學壞了!”曾祖母從胸襟里掏出她的手帕,擦掉我臉上的淚水。
我像貓兒一樣趴在她懷里,“嗯,嗯”點著頭。由此以后,再有叫花子來我家門前乞討,我都主動打開家門,很自覺地送他幾個饅頭。叫花子會回我以微笑,挑出好聽的話兒夸我。好聽的話兒,時常聽到,也沒有給我?guī)硎裁。但我越來越覺得,善良是曾祖母在我心里種下的最結(jié)實的種子。這種子會開花,這種子要結(jié)果,這種子會澤潤更多的人。
曾祖母也信佛的,虔誠地信著佛的,她們那一撥老婆子里,人們夸曾祖母最善大了。她多年一直持著口戒,不沾葷腥。現(xiàn)在村子里老人雖然也信佛,常常去廟里燒香誦經(jīng),卻都沾葷腥的。
年年村里廟會,曾祖母都帶我跟著熱鬧。曾祖母下午早早來到廟里,碰著方圓來的老婆子,同她們長一聲高一聲問候著,仿佛多年不見的故交。曾祖母高高興興把我介紹給那些老婆子,“這是我的重孫孫啊!”
“啊呦呦,十一婆(曾祖母在族里排行十一,村人都這么叫她)真是善大,要下這重孫孫都長得這么心疼!”她們說笑著,就在我身上摸著,臉上捏著,摸得我膽怕起來,忽轉(zhuǎn)了頭伏在曾祖母懷里。
“啊喲,這碎人還拍羞哩!”她們一道樂呵起來。
曾祖母在我后背拍打著寬慰我,“這是你婆婆,不害怕的。”
廟會上,曾祖母總會給我安排一些事情來做。
廟會前一天下午,要整個村子游街的。長長的隊伍前頭,走著的是打旗的。這些打旗的都是七八歲的孩子,我常常被曾祖母安插在這些孩子里。我們挑著長長的旗子,整整齊齊走在前頭開道。各戶人家聞著敲打聲都出來迎著隊伍,被他們看著,夸著,真是一種榮耀了。
曾祖母還要我跪在廟前充當善男信女的。經(jīng)師念經(jīng),我們一幫孩子跪在廟門口,人手執(zhí)一根香,跟著經(jīng)師念著一些經(jīng)文。到底念些什么意思,我并不明白,大概是勸人為善行善的句子了。我們拿著香,只想著它快快燒完,燒完了就會有人給我們散吃的。那年頭,好吃的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的,平時都吃不到的。廟會上的貢品真給我們開眼界,我們都想早點吃到好吃的。我們跪得腿都酸疼了,香還沒有燃盡,就著急起來,拿嘴乎乎大口吹著,香就紅了,燒得快了,很快就有人給我們散水果了,還給我們?nèi)鎏,我們哄亂著相互搶起來,激動極了。
現(xiàn)在廟會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情景了,現(xiàn)在人們物質(zhì)生活都富足了,誰家孩子都不會稀罕供桌上的好吃的了。盡管廟會年年還有,卻大大地不熱鬧了,也沒以前有意思了。
曾祖母下世的時候,是深秋了。月亮孤冷地貼在高空,地面撒了紗似的亮晶晶的。霜花慢慢爬上窗戶,一道道的水汽淌下來,窗戶漸漸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見了。
“媽唉!”“婆!”“姥婆!”一群哭聲喊響了,夜里十點半,曾祖母走了。屋里通夜亮著燈,紛紛來著人。
曾祖母下葬那天,我沒去墳頭送她最后一程。那天正趕上期中考試,家人讓我安心考試,也用不上我什么。
那天,風抖著,刮得呼啦啦的,像要把什么戳破似的,天上沒有太陽,青青的,白白的,仿佛有什么籠罩著。操場上光禿禿的,裸著一派灰白的土地,幾顆脫光了葉子的大樹,孤零零在高空下站著。一堆學生坐滿了操場,我們從家?guī)硇〉首樱诶滹L里,掏出凍得紅撲撲的手顫顫寫著。數(shù)學老師在操場來回巡查著,忽然他走到我跟前,停了下來,我清晰記得他笑著說,“今天埋你姥婆呢,人家都吃好的去啦!”
在鄉(xiāng)下,吃好的,是人人都渴望的。好的,只有在過節(jié)、紅白喜事時才能吃到。一個人死了,花費萬把塊錢,那么多人來吃他。頭一陣人們還哭得稀里嘩啦的,吃飯時,多少人都高高興興的吃喝。人們流程一樣走下去,生活還得繼續(xù)。
聽他那么說出來,我心里一下不舒服了,“今天要埋姥婆了,要埋姥婆了!大家都要吃喝去了!”我在卷子上劃著劃著,眼淚不覺在眼眶打轉(zhuǎn)了。
考完試回家,已經(jīng)開飯了,熱熱鬧鬧的,靈堂正在拆著,我知道吃完飯,家里會變得平靜,門前又變得一如往常。
曾祖母走了,太匆匆,帶走了我童年紛紛記憶。從小到大,和曾祖母只照過一張照片,那還算是我的運氣。在五奶奶家墻上,掛著一幅像。那像上我穿著條條的藍色短袖短褲,站在曾祖母懷里。那會五爺爺一家子正和曾祖母、曾祖父準備一塊照相呢,碰巧我來五爺爺家玩,曾祖母趕緊喊我過去,把我拉在她懷里,我們就要照相了,妹妹又來了五爺爺家。幸運地這照片上就多了我和妹妹。后邊弟弟也來了五爺爺家,可我們剛好照完,弟弟失落地噘著嘴。“你這碎人就是沒運氣!”大家都笑起弟弟來,怪他腿腳跑得慢了。這是唯一的一張我和曾祖母的合影,無意的一張,卻是最后的一張。
14年過去了,曾祖母遠遠地在另一個世界長眠了,只有年關(guān)將近,我才能去她墳頭看看她,給她燒一堆紙錢。
一年一年,離開家,去向遠方,異鄉(xiāng)顛沛,總有失落的心情,總有困頓的迷茫,止不住想起曾祖母。她給過我的溫情,常常讓我久久回憶,遲遲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