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時,神往一種歲月。駐足故鄉(xiāng),茅屋一間,新篁數(shù)竿,雪白紙窗,微浸綠色。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有朋自遠方來,池邊垂綸,烹龍鳳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梅花落》一弄。
情隨事遷。走得過千山萬水,揮不去舊野鄉(xiāng)情。有意無意間,念起故鄉(xiāng),思及舊人,一枕鄉(xiāng)音夢里聽。
——題記
一、 枯藤老樹昏鴉
老樹是故鄉(xiāng)的魂。
我曾問過爺爺,村子中央的老刺槐有多少年了?爺爺捋一下胡子,用拐杖敲敲地面:“十年,二十年……哦,不,你的曾祖父說,他小時候就在槐樹上掏過鳥窩——我也說不清它有多大,村子在,老樹就有了罷。”爺爺還說,槐代表“祿”,古人就有“面三槐,三公位焉”之說。我不懂,爺爺略一沉思,告訴我一個故事。
五代時王佑以文學(xué)見長,后被宋太祖趙匡胤任命為尚書兵部侍郎。因一次直諫,被降職襄州。臨走前,他相信王家后代必出公相,便在京城開封自家院子里種下三棵槐樹作為標(biāo)志,并說:“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到了宋朝第三代皇帝趙恒手中,王佑的兒子王旦果然做了宰相。后人所說“三槐堂”及“三槐王氏”都是出自于此。
提及老樹,村子里的老少爺們無不對它肅然起敬。那一次傍晚,社員們一一歸來,隊長說,今天大家掘山芋辛苦了,隊里分豬肉,每家一大碗。“隊長,誰知道你分得公不公平?哪個能見證啊?”單身的二狗子高聲調(diào)侃。“還有誰?它能見證!”隊長指著高大魁梧的老刺槐說。霎時,人群中只有一片沉默。
春天的老樹哺育了我。四、五月里的村子,腌菜漸漸吃完,豇豆、茄子還接不上趟,槐花卻是怒放的時節(jié)。大家都來采摘槐花,奶奶夠不著,便用竹竿綁上鐮刀。采下的槐花用開水微燙,奶奶將它們撈出放到冷水里泡一下,迅速擠掉水分。我會意地跑去雞籠邊,摸出兩個雞蛋。在碗邊輕輕一磕,加鹽攪拌,奶奶再將槐花放到碗里攪勻。我拍打著灶膛,能聞到菜油加熱的香。不一會兒,地道的雞蛋槐花炒熟成塊,雞蛋的嫩黃裹著槐花芥蒂的蔥綠,色香誘人。
夏天的老樹庇護著我。蟬聲四起,驕陽似火,耐不住寂寞的孩子們四處挖蟬蛹捕知了,我的后背起了瘡癤。奶奶讓我坐到老樹下,折下樹枝,摘取一根長長的槐樹刺,戳破膿瘡,擠出癰毒,再用艾葉熏蒸。我老老實實坐在老樹的陰涼中,翻看起小人書,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裹著小腳的奶奶從茅屋里踱出來,挎著那只舊笸籮,套上頂針箍,納起鞋底:“伢子,嗯,還是這樣乖,好好念書,長大了也做個有道問(學(xué)問)的人。”我并不能深味奶奶的言語,只是想著,但愿老樹永遠都在,我永遠能在她的懷抱里翻看歲月的書。
轉(zhuǎn)眼來了冬天。連續(xù)的冬雨,孩子們都踩著“高腳馬”去學(xué)校,我卻沒有。爺爺看了一眼老槐樹,走到院子里翻出為老樹修枝鋸下來的兩根手腕粗的枝杈,剝皮,鑿眼,瞬間成了我的代步工具。放學(xué)回來,我又去了爺爺那里:“我的腳馬怎么比人家的重那么多?”“傻孩子,人家是木頭的,哪有槐樹來得厚重?”爺爺笑著答復(fù)我。
來不及領(lǐng)會爺爺?shù)脑,老樹已漸漸淡出我的視線。父親將新瓦屋建到了村子最北邊,放假后的我也專注起捕魚釣蝦。多年后讀了高中,一次從縣城歸來,經(jīng)過老槐樹,猛然瞥見一地的槐花。“槐花滿地?zé)o人掃,半在墻根印紫苔。”忽地想起這一句,我抬頭仰望,老樹飽經(jīng)滄桑,堅定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問我,經(jīng)年后的你,是否依舊記得讀書?
求學(xué),工作,我與故鄉(xiāng)的老樹漸行漸遠。讀大二那年,父親來了家信,說是村里修祠堂,得建新房,選址就在老樹的腳下,我頓時驚愕起老樹的命運來。果然,返鄉(xiāng)過年,新落成的村祠堂與老年活動室,相互掩映,氣勢不凡。夕陽西下,我站在空曠的廣場,想起曾經(jīng)的老樹,想起詩中的白居易:“黃昏獨立佛堂前,滿地槐花滿樹蟬”。
終于明白,心靈深處的鄉(xiāng)愁,竟然那么具體,那么生動。它要的不多,也許只是一棵樹木、一個池塘抑或一塊瓦片。然而紛繁塵世中的我們,卻時常以覬覦的目光替代了一顆呵護之心。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夜晚,想起老樹下的奶奶,想起那個手握腳馬的少年,不由倏然自問,記憶且不存,鄉(xiāng)愁復(fù)何寄?
歲月倥傯。故鄉(xiāng)的小馬燈再次興起,堂兄特地打電話讓我回去看看。我?guī)е鄼C,饒有興致地拍下村子里后生們在廣場上生龍活虎的表演。30多年前,這里逡巡的是我們,伴隨我們的是沉默厚重的老樹;如今這里跑動的是我們的兒輩,陪伴他們的是冰冷的青磚石瓦,故鄉(xiāng)的記憶正和我一起慢慢老去。我將鏡頭慢慢拉遠,想尋回些許少時的印記,卻驀然發(fā)現(xiàn),圖像里遠處的枯藤上佇立著一只烏鴉。
鑼鼓陣陣,村民們高聲喝彩,他們的眼里全部是趙子龍,穆桂英,關(guān)云長。
我握著相機,腦海里只剩下:枯藤,老樹,昏鴉。
二、 人遠天涯近
過去每逢清明節(jié),一直是父親帶我們?nèi)ツ沟貞{吊祖先。如今是我?guī)е,因為,父親自己也在那里長眠五載。那個看到女兒回去就帶著去小店,回來笑呵呵不時托一托近視鏡的父親,現(xiàn)在安靜地睡在那片高聳的樹林里。只要我的腳踏近故鄉(xiāng),父親便能遠遠望見,一如生前殷切的期望。
父親最后一次帶我們?nèi)ゼ赖焓窃谖迥昵暗那迕。由于前幾天剛下過雨,依然料峭春寒,不過天已放晴。女兒本有些不想去,但我不許。父親在一旁笑語,和我們?nèi)グ,爺爺我以后不帶你們(nèi)チ。不曾想,一語成讖。第二年的春天父親住在縣醫(yī)院,幾經(jīng)檢查,醫(yī)生謹慎地跟我說起,務(wù)必再去省城復(fù)查。
本來想推遲一個月,等學(xué)生高考結(jié)束后再帶父親去。然而,父子連心,心下惴惴不安,日日恍惚,忽然驚醒:絕不能拖延,誤了病情。于是,5月份一個周五飄雨的清晨,我和父親去了市胸科醫(yī)院,辦好住院手續(xù)下午返程。從長途車上下來,父親還須轉(zhuǎn)車。日漸消瘦的父親,扶著車門顫巍巍下車,慢慢撐起雨傘,站在風(fēng)雨飄搖的路旁等車,心急地叮囑我:“孩子,不早了,你晚上還要上課,放心去吧,我一個人回家就行。”
嗯了一聲,我轉(zhuǎn)過身,匆忙朝學(xué)校趕。走了幾十米,回頭看時,父親依然站在那里,抬起干癟的手向我示意。那是一只再熟悉不過的手,17年前,復(fù)讀的我與弟弟同時考取,父親先送我到學(xué)校安頓好,接著去火車站送弟弟去西安,我也跟著折回。火車還沒到,父親非要讓我先坐公交返校。我慢慢上車,透過模糊的車窗,正看見父親微笑著向我招手……
終于明白,所謂父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的背影中漸行漸遠。我瘋狂地向?qū)W校奔去,任由飄落的雨滴打在臉上,落到心底。
之后的確診,治療,成了我今生難以提及的傷痛。我把整個過程整理成《父親治病日記》存入電腦,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開它,一個人,默默地看,默默地流淚。
僅僅半年,父親的生命,如同我年幼時點過的那盞煤油燈,在耗盡了體內(nèi)僅剩的燃料后,逐漸熄滅。如今回想,其間多次回去探望的場景,只能變成點點滴滴的回憶。
那一次回家,父親和我說起,鄰村一位婦女,因不堪病痛、連累家人,尋了短見?次乙荒橌@慌,父親苦笑說,放心,我不會害你們;不到閻王點我的名,我不會走的,看你們一雙兒女(我的女兒與弟弟的兒子),我舍不得走啊……我建議再去縣城醫(yī)院住幾天,父親搖搖頭,長嘆一聲,不去了,這次再去,怕是不能睜著眼睛回來了,算了吧,我又不會怪你們。你們已成家立業(yè),用不著我再操心;只是可惜,雖然兒孫滿堂,卻看不到他們的出息了。
一直覺得,父親悲天憫人,親手送走過奶奶爺爺、大伯母伯父、小伯母以及兩位堂伯父,早已看淡生死,卻沒料到,自己真正面對,又是那么戀戀不舍。原來,父親心中還有更多的牽掛,更多的期望。自然還有,更多的遺憾——那是我后來在父親枕邊看到的一本筆記,前面清楚工整地記載著所有來探望他的名單帳目,后面歪歪扭扭一首短詩:
已是斜陽西去,
更著秋風(fēng)秋雨。
刺骨寒風(fēng)年年有,
來春伴中少一人。
我明白,寫這首詩時,父親已然沒了握筆的氣力。那個暮秋的清晨,知我徹夜未睡,時昏時醒的父親朝我擺擺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快去上班,我沒事,今天還不要緊。接著很快把手放進被子里的胸前。
我哽咽著道別。下午忽接母親電話,說情況很不好。當(dāng)晚六時,父親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更換壽衣時,我驀然發(fā)現(xiàn),父親胸膛上是長長的四道血。∫幌旅靼,早上父親一邊肺部疼痛難忍,難以呼吸以致抓撓卻不讓我看到,一邊還不忘督促我去工作……每當(dāng)想起,心頭便是凜然顫動:父親的愛,是深藏內(nèi)心的痛苦。
如今回到故鄉(xiāng),總能看到老屋的墻壁上,依然留著父親生前曾教女兒誦讀的兩首古詩,《憫農(nóng)》與《勸學(xué)》。拂去蛛絲,淡淡的墨跡暈在墻上,卻早已滲透在我的心田。記得年幼時,也是父親先于老師教會我們。受古人影響,父親一直堅信并秉持,亦耕亦讀,耕讀傳家。用他的話說,“耕”讓人知農(nóng)事,體察百姓的疾苦,從而學(xué)會自食其力;“讀”使人明禮儀,豐富個人的涵養(yǎng),退可以獨善其身,進可以兼善天下。
或許正是“耕讀”家風(fēng),一直以來,成為我筆耕不輟的動力。我努力地前行,向父親給我讀的那段話靠攏:喜歡寫字的男人,儒雅溫厚而不失穩(wěn)健練達。因為,書寫是一個過程,需要的不僅是時間,更需要心情;他未必玉樹臨風(fēng),可眉宇間透露深沉,言談時展示睿智。喜歡寫字的男人,才思敏捷又明白珍惜擁有。他未必能成名成家,可是對文字的那份長久執(zhí)著,超然出獨特的魅力;他也未必有輝煌的事業(yè),卻有很好的文字功底。他或許會忽略名利,但絕不會淡漠對文字的鐘情。喜歡寫字的男人,善于思想而富有情趣。他未必學(xué)識淵博,卻習(xí)慣在閱讀中感悟,在寂靜中思想,在回眸中提升;他未必能耐得住寂寞,卻會專注地面對瞬間的美麗。
也或許是父親的影響,工作之余,我未曾忘卻讀書。不斷吸進優(yōu)美的文字與深邃的思想,讓自己順利地吐出心聲,我享受著文字帶來的那種生命的張力。
可是,獨不見了我敬愛的父親。從前可以,拿著我寫的東西給父親看看,父子相商;如今回來,誰又能接住我手中的文字和我促膝交心?假如昔日可以重來,多想再聽一聽父親對我的諄諄教誨。然而,心期切處,更有多少凄涼,留與誰訴?
“我走以后,清明、寒衣兩節(jié),可別忘了來看我。”父親的話還在耳畔,故鄉(xiāng)已少了我的至親。“街頭今夜送寒衣,虧欠親情心自知。忽憶人間房股事,聊將一并寄哀思。”我佇立在墓碑前,看燃盡的寒衣在風(fēng)中飛旋,不免悲傷地想,我們就像是天上的風(fēng)箏,線頭在一個地方牽著,而天高路遠,風(fēng)那樣大,再也聽不見彼此的聲音了。
慢慢地,我踱回老屋。堂前懸掛的那一面舊鏡子里,映現(xiàn)出眼窩深陷的我:“寶鑒年來微有暈。懶照容華,人遠天涯近。”
后記:
漫長的夜,斷斷續(xù)續(xù)寫下這點文字,意猶未盡。父親走后,故鄉(xiāng)去得也便少了,好在母親時在身邊。這一段日子,數(shù)次凌晨夢中,能聽到父親語聲。我想他是怕我將他忘卻,所以時常來托夢給我;抑或,他是想如生前一般,不斷地給我加油鼓氣,讓我不要因為生活安逸而懈怠了自己。
“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我又何嘗敢忘記父親的教誨。從教之余,我忘情地讀,執(zhí)著地寫,看自己的文字不斷地變成鉛字。我從書堆中抬起頭來,仿佛又見到父親瘦削的身形。我心里明白,人生如戲,不停地有人登臺,有人謝幕,于是,我來了,他便走了。
而對于故鄉(xiāng),于我而言,回憶漸漸大于回省。韋莊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然而生命總在向前方延伸,經(jīng)歷慢慢豐富閱歷,這樣來說,倒更欣賞蘇東坡:“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