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在破敗的時候,民居七零八落,不是土屋,就是磚瓦房。麻雀也同樣七零八落,遠沒有在動物世界中所看到的密密麻麻成群肆虐那么壯觀。它們就像一個小家庭,三五成群寄居在土屋或磚瓦房屋檐下的榫卯里,過著安寧或擔(dān)驚受怕的生活。在別處我很少見到它們的身影,總之在我的記憶里,它們不是噤聲躲在屋檐里,就是在房前屋后的枝頭上嘰嘰喳喳地跳躍。
那時我還是孩童,在窮鄉(xiāng)僻壤、閉塞的山區(qū)接受著粗劣落后的教育,老師們總體上只是捧著鐵飯碗照本宣科的機器,談不上學(xué)識。我們很難從老師那里獲取課本之外的延伸性知識,能讓我記起的只有一個拉著二胡唱著歌教我們幾次音律的老人,其他老師如果延伸一些課外知識弄不好還謬誤百出。比如對麻雀的認識,老師說麻雀靠吃糧食為生,是農(nóng)民的敵人。而農(nóng)民對麻雀總體也沒什么好感。幸好那時麻雀稀少,對人們構(gòu)不成絲毫威脅,否則以人們對它的討厭,以及人類喜歡自以為是地站在自己角度給世間萬物分為“益”、“害”的習(xí)性,豈不來一場“滅絕運動”,豈能讓它安生地活在人們的房前屋后?
那些年我還沒有如今的辯證思維,也不知道人與自然要和諧相處,更不懂什么生物鏈。總之我們經(jīng)常做一些破壞自然的事情——我們拿著斧頭提著籃子去砍柴,撿到農(nóng)民伯伯下藥毒死的野雞,也許別人很難相信在世紀初我們一年還難以吃上幾頓肉。野雞的味道還真不錯,飽餐一頓后,精神振奮的我們也學(xué)會了在糧食中下藥,廣泛撒布在山林里;有時我們還揣著火柴拿著鋤頭拉著大狗去大山洞里煙熏豬獾;而麻雀,實在小的可憐,還不能激起我們的“食欲”和圍捕的強烈興趣,不過我們也會想那么小那么可愛的鳥,抓一只玩一玩也不賴,因此實在在無所事事時,我們也在房前屋后用篩子扣過幾次麻雀。
那些年的教科書就喜歡給很多動物貼上“益”“害”的標簽,教科書的錯誤灌輸,似乎代替了我們原有的純潔良知,我們似乎可以為我們的迫害行為獲取正當(dāng)依據(jù)和心靈慰藉,我們一不開心就可以不經(jīng)過“書本”允許而自主地對侵占人類利益的動物們貼上“害”的標簽。我想如果那些動物有點意識,肯定也會對自身之外的動物貼上標簽,而貼在我們身上的標簽肯定是大大的“害”字,人類作為生物鏈的最頂端者,在其它動物眼里肯定是“與萬物為敵的大壞蛋”。就這樣,少不更事的那些年,我們一直在迫害可憐的小動物們的家園,卻也一直未成為合格的獵人,獵獲幾乎為零。
幾年的“捕獵經(jīng)驗”告訴我所有的動物都是聰明的,一旦在人類的迫害下幸免于難,第二次就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繞過人類所設(shè)下的圈套。麻雀就是這樣,當(dāng)我們偷偷摸摸地躲在被遮掩的角落里,等待它們飛進用一截樹枝撐起的篩子里啄食時,它們就在附近彷徨。當(dāng)一只勇者神雀在左顧右盼后,前來探路飛落到篩子底下,成為我們的篩中囚時,它在里面跳躍掙扎,其它麻雀見狀像股風(fēng)般四散而逃。在我們?yōu)閯倮诡仛g笑,將篩子揭開一道縫塞進一只手胡亂掏捅時,它則乘機從逢中鉆了出來逃之夭夭。那只逃走的麻雀會將我們的“陰謀”告知它所有的親戚,此后一段時間麻雀絕跡了一般,幾乎都不會在那附近光顧。即使有幾只不要命的麻雀飛了過來,也不會靠近篩子,它們在那附近彷徨飛躍和嘰嘰喳喳。其實一開始它們就知道險象環(huán)生,因此它們從頭至尾都小心翼翼,從頭至尾都在彷徨。它們這么謹小慎微的活著,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就需要一點兒口糧。這些麻雀真像長大后的我們,為了活著或更好的活著,總是很無奈地面對現(xiàn)實,甚至冒險一搏,人一生的命運永遠都在與各種風(fēng)險抗爭。
可是麻雀與風(fēng)險抗爭只不過是為了獲得一點兒糧食,何況麻雀事實上不完全以糧食為生。鳥類學(xué)家鄭作新的研究告訴我們麻雀采食是根據(jù)季節(jié)和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的——冬天,麻雀以草籽為食;春天養(yǎng)育幼雀期間,大量捕食蟲子和蟲卵;七八月間,幼雀長成,啄食莊稼;秋收以后主要吃農(nóng)田剩谷和草籽。
可見麻雀為人類做出了巨大貢獻,啄食草籽,豈不是讓蔓延進莊稼地里的野草減少?大量捕食蟲子和蟲卵,豈不是防患蟲災(zāi)?人們也真是錙銖必較,就因為麻雀吃了點糧食,就抹殺它的貢獻——在1956年中國掀起了“滅絕麻雀”行動,將無辜的麻雀拖入了老鼠、蒼蠅、蚊子所在的“四害”行列。
當(dāng)時有人算了一筆糊涂賬:“每只麻雀吃的糧食,秋收季節(jié)每天4兩,4只麻雀就要消耗掉一人一天的口糧。”這個數(shù)據(jù)也真匪夷所思,一個沒有人拳頭大的麻雀,一天吃近半斤糧?麻雀禍害莊稼的妖言惑眾的言論反映到毛主席那里后,誤導(dǎo)了關(guān)心民生大計的毛主席做出了錯誤決定,毛主席親定“農(nóng)業(yè)40條”(即《全國農(nóng)業(yè)發(fā)展綱要》)中,第27條規(guī)定:“從1956年開始,分別在5年、7年或者12年內(nèi),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滅老鼠、麻雀、蒼蠅、蚊子。”
麻雀到底吃糧不吃糧,實事求是地說是一個科學(xué)問題。那時中國“以糧為綱”,可憐的麻雀就因為偷吃了點兒糧食就被列入了破壞共產(chǎn)主義建設(shè)的 “階級敵人”,忽然上升成了讓人不寒而栗的“政治問題”,舉世嘩然。
對于滅絕麻雀的行動,人們好像樂此不疲,因為捕殺麻雀,還可以成為人們的副食,改善生活,以饗口福,想想我們?nèi)缃襁M一次西餐店那種心情吧,興許當(dāng)時人們就是這種美滋滋的感受。而且有地方專門收購麻雀,一分多錢一只,也是增加收入的渠道。
圍剿聚殲麻雀運動首先從四川省開始,自1958年3月20日至22日,全省滅雀1500萬只,毀雀巢8萬個,掏雀蛋35萬個。隨后,天津、哈爾濱、杭州、長春、鎮(zhèn)江、北京等城市紛紛效法,這些城市到4月6日共滅雀1600萬只。北京自4月19日至21日,捕殺麻雀401160只。上海,自4月27日至 29日捕殺麻雀505303只。截至1958年11月上旬,全國各地不完全的統(tǒng)計共捕殺麻雀19 .6億只。
你沒看錯,19.6億這個驚人的數(shù)據(jù),完全可以堪稱有史以來駭人聽聞的大屠殺。慶幸的是,經(jīng)過有識之士的不斷努力,情況有了變化。1959年11月27日,中科院黨組書記張勁夫就麻雀問題寫了一份報告,說:“科學(xué)家一般都認為,由于地點、時間的不同,麻雀的益處和害處也不同;有些生物學(xué)家傾向于提消滅雀害,而不是消滅麻雀。”1960年3月,偉大的毛主席果斷做出了英明的決定:“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蟲(蟑螂)。”從此,麻雀在中國得以幸存。
也許這就是在我童年時代所見到的麻雀規(guī)模較小的原因之一。后來麻雀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但對動物的保護并沒有深入人心,迄今為止也少有人知道麻雀是國家保護動物。
后來隨著改革的春風(fēng)和經(jīng)濟發(fā)展大潮西進,我們山村終于過上了小康生活,再也不缺衣少食。二層小樓逐漸代替了原本的土屋和磚瓦房,從此麻雀的寄居地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除過寄居在山野老林我們不得而知的外,其它麻雀加入了與燕子的爭霸行列。
現(xiàn)代小樓無榫卯結(jié)構(gòu),因此麻雀失去了筑巢的基礎(chǔ)。麻雀們開始搶奪燕子在陽臺下所筑的泥巢。每當(dāng)春季來臨,燕子北歸時,家園已經(jīng)被麻雀侵占,燕子的數(shù)量從此開始下滑。麻雀的增多,在院子里徘徊、喧囂鳴叫,有時人們不堪其擾。對此,有的人會搗掉泥巢,羽翼還未豐滿的小麻雀,在巢穴墜落那瞬,被迫沖巢而出,展翅飛翔,或者搗下來的巢穴里是未孵出的蛋、身體赤裸只有幾根絨毛的幼鳥。這時大鳥就在房屋附近盤旋,凄厲地鳴叫。
作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被人們漠視、肆意迫害,麻雀根本無法擁有被保護的尊貴感覺。它們在遠方彷徨,失去筑巢的環(huán)境,它們只能去尋覓新的家園,往渺無人煙的地方進軍,進入人們視線的麻雀,雖然也不少,但這些年,我明顯感到有所下降。何況隨著物質(zhì)資源的豐富,人們的需求不斷擴張和泛濫,有的人饕餮無度,偶爾會聽到家鄉(xiāng)農(nóng)家樂開辦麻雀宴的傳聞。
麻雀雖然渺小,但作為生物鏈的一支,它的作用我們不能小估。因為生物鏈中某一個環(huán)節(jié)有了缺口,必然會導(dǎo)致災(zāi)難——在美國阿拉斯加,人們?yōu)榱吮Wo鹿,將狼趕盡殺絕,導(dǎo)致鹿?jié)M為患,森林差點遭滅頂之災(zāi);加州曾發(fā)生火災(zāi),由森林枯樹造成,于是政府鏟除荒草枯樹,但后來導(dǎo)致森林發(fā)生大面積蟲災(zāi),損失遠遠大于火災(zāi)所造成的損失,人們才醒悟森林蟲害的程度與林中鳥兒和螞蟻的數(shù)量成反比,因為枯樹會形成一個個空洞,讓鳥兒和螞蟻安家,而它們的存在又極大地遏制了蟲害的繁衍。
這就是人們肆意破壞生物鏈的一端,打破大自然的平衡規(guī)律,所受到的大自然的懲罰。如果麻雀,以及其它生物遭受人類的肆意撻伐,將來會招致什么惡果?根據(jù)美國的幾個慘例,我們?nèi)斡纱竽X去想象吧!
如今,我似乎看到了麻雀在遠方彷徨——它們尋尋覓覓,尋找適宜生存和筑巢的環(huán)境;小心翼翼,小心撞入人們撐開的那張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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