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這里所說的婆婆不是公婆,也不是外婆,而是陜西關(guān)中西府人的奶奶。這里所說的樹,不是桑槐,不是楊柳,而是我的家鄉(xiāng)眉縣小法儀的“牛心”柿子樹。婆婆在我四歲時就不幸病逝了,所以,對婆婆的記憶大都變得模糊,但要一提起柿子樹,關(guān)于婆婆的兩件事便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以致當我要寫紀念婆婆的文章時,這兩件事猶如高崖瀑布,立刻便從心中傾瀉而出。
這兩件事一件微小,但那種童趣的美妙,卻讓我永難忘懷。另件重大,當然會記憶猶新。微小事是婆婆在大甕里為我取柿子皮的過程,重大事是婆婆去世后,我“得了邪病”。等我長大后,聽母親講了更多關(guān)于婆婆的故事,我才知道婆婆的一生是多么的不易!對于我們這個家,婆婆不光是給了子孫們的生命,她還用自己單薄病弱的身軀,在幾十年間支撐著一個家的天與地。
(一)
民國早年,婆婆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解放時劃了富農(nóng)成分),婆婆自然也算是大家閨秀了,而當時婆婆嫁到的劉家,也是當?shù)氐拇髴,幾十口人,上百畝田,還有車有牛有騾馬,這要持續(xù)到解放時,肯定也是富農(nóng)甚至是地主了。所以婆婆和爺爺,當時也是門當戶對的婚事。
但是,民國時期,陜西關(guān)中地區(qū)有兩樣事情,讓許多家庭的命運具有不確定性,一樣是農(nóng)村到處都種罌粟,鄉(xiāng)民將賣鴉片當成主要的收入來源,結(jié)果抽大煙就非常方便,立場不堅定頭腦不清醒的人,很快便會因大煙癮而賣地破產(chǎn)。
另一樣就是匪患相當嚴重,有的是嘯聚山林的大股土匪,有長槍短炮(盒子手槍也稱盒子炮),專吃大戶,有的則是小股土匪,只有盒子槍或者刀索棍棒一類,以綁票為主,專門為害普通人家。
很不幸,民國早年的一天,我的爺爺們就遭遇了一場匪禍,還是大股土匪。
那是一股武裝土匪,有上百號人,幾十桿槍。一個月光朦朧的夜晚,這股土匪出山了,一路直奔爺爺?shù)拇遄印K麄儽緛硎且蚪俦敬辶硪桓蟮膹埿崭粦,結(jié)果搞錯了方位,撲到了我們劉家。
土匪的辦法就是抓人拷問,劫走銀元,他們才不要別的那些價值低的東西呢。那么只要不讓他們抓到人,并且能扛到天快亮時,再強的土匪也會自動撤走——打家劫舍畢竟不是白天干的營生,再者畢竟縣政府還專門養(yǎng)著剿匪用的保安團,而且就駐防在沿山一帶,盡管他們沒有土匪那么驍勇善戰(zhàn),同時也不一定認真剿匪,但要撞在一起,挨一頓亂槍也不是土匪們愿意的。
當時那一帶的大戶人家,勢力強的都自建有武裝衛(wèi)隊看家護院,一般富戶則是靠自家后院土崖上的高窯躲避。我的爺爺們用的就是后者。他們早已在后院的半崖上挖了比較大的高窯,能容納幾十號人,窯口離地面幾十米高,窯內(nèi)有一暗道通向下面的房子里。當村外一有群狗亂吠等異常動靜,爺爺們立即將全家撤上高窯,用大石盤封住進口,等土匪們攻入院內(nèi),卻已經(jīng)見不著人了。當然,這時土匪會在村里搜出幾個梯子綁成云梯,強行往高窯洞口攀爬。
那時我的爺爺輩正值青壯年的叔伯弟兄就有十位,他們當然不能讓土匪爬上來抓人,便以從洞口往下扔石塊的方式抵抗,結(jié)果還真阻住了土匪,并且砸傷了他們,這就激怒了土匪,土匪開始動用自己的現(xiàn)代化武器——步槍。
那時的爺爺們對步槍這種精準武器完全不知其厲害。月光之下,爺爺們從高窯口往下扔石塊,只要誰的身子探起,便會被遠處的土匪一陣排槍擊倒。那天晚上爺爺全家就這么與土匪惡斗,直到天快亮時,土匪才發(fā)現(xiàn)搞錯了對象,雖然一無所獲,也只能撤走了事。
可是,這一橫禍對于劉家來說,則是天塌地陷般的災難:一夜之內(nèi),爺爺輩的十個兄弟,竟有四個被射殺。雖然我的親爺爺幸免于難,但劉家這個大家族卻一下子跌入深淵。因為料理后事,因為四個小家的主人殞命,大家族就維持不下去了,家道迅速敗落。
家道敗落的最大標志,就是爺爺輩余下的兄弟們分家了,田地按人頭分開,牲口農(nóng)具歸人多的新家。農(nóng)忙季節(jié),人多的小家?guī)腿松俚男〖沂辗N。從此劉家老弟兄們各過各的。
大家族變成小家庭,大股土匪是看不上眼了,卻成了零散土匪綁票的目標。當時我的叔父四五歲大,長得白白胖胖,這樣的狀況,正是小股土匪下手的最適對象。殘酷的現(xiàn)實是,這些土匪綁了票,卻嫌養(yǎng)活人麻煩,就直接撕票,然后再割個耳朵或砍個手指勒索財物。為了躲避這個嚴重的威脅,爺爺帶著全家離開那個住了幾代人的老村子——柏家窯,開始到渭河南岸的槐芽、柿嶺一帶飄泊。
雖然婆婆娘家是大富戶,但婆婆和爺爺卻很有骨氣,硬是不拿別人一針一線,只靠著爺爺?shù)哪窘呈炙嚸銖婐B(yǎng)活一家。就連民國十八年關(guān)中大旱災,餓殍遍野,爺爺?shù)氖炙囈褵o用武之地,全家人面臨斷糧,婆婆也不去娘家討生活。
一件意外的事情是,在漂泊受困中,有人介紹婆婆信了基督教。不久,民國十八年陜西遭遇大年饉,教會對教民進行救助,每天早上教會在教堂外廣場熬一大鍋高粱粥,沒有入教的普通饑民排隊吃完為止,而旱災前已經(jīng)入教的教民則能得到額外的關(guān)照——每家每天可領(lǐng)一升高粱米,爺爺全家就靠著這個,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此后,家里人都皈依了教會。父親直到解放后成了村上第一位黨員,第一任書記時,才脫的教,但婆婆一直虔誠地信著,直到去世,F(xiàn)在婆婆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便是她與面前攤開的一本《圣經(jīng)》的合影,其實婆婆一輩子不識一個字。
因為這個緣由,我對基督教一直心存善覺,直到現(xiàn)在,自己在全力傳播中華國學與儒家文化,卻并不把儒家文化與基督教對立起來,我甚至認為先有孔子的仁愛與大同,后有耶穌的博愛與天堂。雖然不能說耶穌就是孔子的傳人,但至少在精神大道上,他們是相通的,他們都為這個世界確立了一種核心價值體系,并用這個體系教化社會與人心。他們的區(qū)別只在于孔子主張文教,耶穌主張神教。
當然,因為神教是信仰教化,教化力度就要大得多,效果也好得多,結(jié)果就有了很強的排他性,也與現(xiàn)代科學發(fā)生沖突。而文教只是道德教化,既沒有排他性,也與現(xiàn)代科學不發(fā)生沖突,但教化力度卻弱得多,效果也差得遠,比如在文教體系下,連信仰都可以是多元的,而神教則絕無可能。
由于這些本質(zhì)的區(qū)別,加上其他廣泛的社會因素,到了近現(xiàn)代,中國的文教體系甚至連自己的存續(xù)都難以維護,以致中國的主流精神現(xiàn)在竟然成了游魂!
這是另話。
剛渡過了災荒,大不幸又降臨到這個如浮萍一樣四處飄蕩的小家,爺爺正在壯年時不幸病逝,婆婆從三十多歲就守了寡,那時父親十多歲,姑姑和叔父才都幾歲,一家人真正成了孤兒寡母。婆婆一個大家閨秀,一下子跌落到這步田地,可想而知,她的身心該要有多么大的承受力!
但婆婆硬是撐著,她年紀輕輕,卻堅決不再嫁人,也不納上門女婿,就靠著自己。為了這個家,她徹底改變了富家女的習慣,開始給人做針線活,加上父親給人當童工,一家人勉強度日,直到父親長大成人,挑起生活重擔。
這時,不幸再次降臨,婆婆積勞成疾,患上了“搐麻病”,按現(xiàn)代醫(yī)學說就是“類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這種病主要損害兩只手和兩只腳的小骨節(jié),而且只會加重,不能治愈,按現(xiàn)代醫(yī)學說就叫“漸進性病變”,結(jié)果就是手指漸漸扭曲變形,最后再也不能捏針引線,腳趾慢慢變形扭曲,腳板再也不能踩實地面。這樣的狀況,勉強自理個人生活已經(jīng)是極大的幸運了。
好在行善積德,總有好報。正在劉家處于困頓中的時候,作為貧苦女的母親嫁到,母親針線活地里活樣樣能干,盡管她也纏了小腳,干體力活并不方便,但婆婆總算有了幫手和依靠。
母親除過相夫照顧公婆外,還以“嫂娘”的身份養(yǎng)護成長中的叔父。相繼,大姐二姐出世,叔父也長大成人娶妻,父親領(lǐng)著叔父開始中興已經(jīng)敗落了幾十年的家道。
父親和全家人的努力很有成效,臨到解放時,劉家已有良田數(shù)十畝,還有幾頭牛,并且與鄰家合買了一頭騾子。
這個時候,婆婆的大孫子,我的兄長出生,劉家第一個男孩的降生對于婆婆那是天大的安慰了,此后三姐也降生。婆婆終于看到了劉家人丁興旺,家道中興的勢頭,心情大好,病情轉(zhuǎn)輕,唯一不順心的是叔父結(jié)婚幾年尚未生養(yǎng)。
也是這個時候,混亂的中國正在發(fā)生天翻地覆的巨變。國民黨舊政權(quán)正在被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革命推翻中。父親因了自己的出身,加上解放軍工作隊的有效工作,他積極投身于這一時代變革的洪流中,先是組織鄉(xiāng)民支援解放大西北的一場大戰(zhàn)——扶眉戰(zhàn)役,擔任一支支前運輸隊的隊長,繼之成為村里最早的中共黨員和第一任村支書。婆婆卻一直在謀劃著解決自己的心病——只要大兒子再有一個男孩,就過繼給小兒子——我的叔父。
進入新時代的第一個小龍年,婆婆終于抱上了盼望已久的二孫兒——我。
我的命運早在出生前已經(jīng)由婆婆安排好了,此時,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叔父嬸母的寶貝兒。從我呀呀學語時起,婆婆就定下了幾位長輩和我的稱謂關(guān)系,大人們按婆婆的規(guī)定教我稱呼,生父叫大伯,生母叫大媽,叔父叫二爸,嬸母叫二媽。
現(xiàn)在想起,婆婆安排的這樣的人物稱謂關(guān)系是再恰當不過了,沒有一點偏這邊向那邊的意思。
婆婆還給我起名叫“家全”,以此連起她的兩個兒子的兩個小家來。我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有點家氣,格局好象也比較有限,但近年來有好事朋友上網(wǎng)一搜,我的名字居然大吉,得分99。
越是到這個時候,越能體悟到婆婆的心意,就越發(fā)敬佩婆婆的智慧!
婆婆在世時,由于我年歲太小,并不記得婆婆當時是如何寵愛我的絕大部分往事了,但卻牢牢記住了婆婆給我從大甕里取柿子皮的那件小情景劇,等我長大以后慢慢回味那些細節(jié),才真正從中感知到了婆婆對我的千般呵護,萬般寵愛。
當然,說起柿子皮必然要說柿子樹,說起柿子樹,自然特指的是家鄉(xiāng)的樹。家鄉(xiāng)的柿子樹,那可是有著讓許多人都意想不到的品性的一種果樹。
(二)
提起中國有個小法儀,除過陜西眉縣人外,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因為這個地方實在不起眼,而且近年來合鄉(xiāng),還把小法儀合進了湯峪,作為行政鄉(xiāng)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要提起中國有個水果里的名品——“牛心柿”,那可是聞名遐邇,至少在一些土特產(chǎn)愛好者那里,在許多美食家那里,還是很有一點名氣的。
當然,即便這樣,仍沒有多少人知道,有大名的“牛心柿”就出產(chǎn)在不起眼的小法儀這個方圓十多里的狹小地域。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正宗的“牛心柿”不僅果實特大,形狀如牛心,而且因含糖量特高而很甜,最要緊的是,小法儀這塊狹小地域出產(chǎn)的“牛心柿”全部沒有核,離開這個地區(qū)就不一定了,多數(shù)情況下都會有核,只是有的核大,有的核小(新品種柿子除外)。最有意思的是,用不長核的小法儀純種柿樹條,嫁接到外鄉(xiāng),所結(jié)的柿子仍然會長出核來。
這個現(xiàn)象讓當?shù)氐娜藗儌鲹P成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核無核可以精確到兩條河的兩岸,即東邊的湯峪河,西邊的霸王河。中間的三十里地域,兩側(cè)各是湯峪和金渠兩個鄉(xiāng)鎮(zhèn)的一半地帶,而這兩個鄉(xiāng)鎮(zhèn)夾著的就是小法儀鄉(xiāng)的全部,并且居于中心地帶。在兩條河的小法儀一側(cè)岸邊栽植的牛心柿樹,果實無核,到了河對岸,牛心柿果實里總是有核。
這樣一個到處都傳揚的神奇現(xiàn)象,令人遺憾的是,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專家去研究研究,這到底是不是普遍的事實,如果是事實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對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時候倒是聽大媽講過一段有趣的故事。故事梗概是這樣:漢朝時王莽追劉秀,某一天劉秀被追到了小法儀,他又饑又渴又累,實在跑不動了,倒在一棵大柿子樹下。不成想,跟著就有幾只野鵲飛來落在樹上,劉秀怕它喳喳叫引來追兵,掙扎著爬起身,整整衣服,向野鵲鞠躬打拱許愿:“鵲兒鵲兒靜悄悄,將來封你報喜鳥”。
沒想到話音未落,啪、啪、啪,野鵲不但沒有叫,還啄下了一地紅彤彤的軟柿子。
劉秀趴在地上拾起摔破的紅柿子一嘗,香甜可口,匆匆囫圇吞進,結(jié)果下咽太快,柿子里的核把劉秀噎住了,劉秀這才注意到這么好吃的柿子肉里還有個硬東西。劉秀伸長脖子連肉帶核咽下去,頓時饑渴緩解,勁頭大增,他便趕忙站起身整整衣服,對著柿子樹鞠躬打拱許愿:“柿兒柿兒甜又香,將來封你為果王”。末了自言自語一句:“要不長核天下一!”
后來故事的結(jié)局當然是大圓滿:劉秀擺脫了王莽追殺,而且還當了皇帝,于是大封天下,從此以后,野鵲就叫喜鵲,而小法儀的柿子也不再長核了。
這當然是家鄉(xiāng)人不知從啥時候傳下來的美麗故事。
不過,家鄉(xiāng)有一個傳統(tǒng)風俗好像專門要對這個故事作印證似的,這就是柿子熟了,不論是過去的生產(chǎn)隊還是后來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家庭,卸柿子(摘柿果)每棵樹都不能卸光,要留一些給鳥雀,據(jù)說那就是專門留給喜鵲吃的。
記得小時候某次村上的小伙伴們爬上一棵大柿子樹,摘光了留下的柿子,結(jié)果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后,不但遭到了一頓責罵,還被逼著又給樹上掛了些柿子才息事。
因為“牛心柿”有這么一個鮮明的地域特色,我的家鄉(xiāng)的溝溝坎坎,除過能種糧的地方以外,到處都栽著柿子樹。我家東邊一條幾里長的旱溝,深約丈余,溝岸兩邊原是父親中興劉家時購置的土地,早在解放前父親便于兩岸溝邊密植了柿子樹,柿子樹長大后,連旱溝的名字也被大家習慣性地改稱為“柿子溝”了。
從少小到老大,我是最喜愛家鄉(xiāng)的晚秋了,就是因了到處可見的柿子樹。
晚秋時分,家鄉(xiāng)的柿子熟了,柿葉紅了,站在我家背后龍頭嶺的高處向南望去,太白山巍峨的碧影前那廣闊的盆地上,到處都是一片片一簇簇的火紅色,猶如飄浮在地面之上的朵朵彩云。而我家東邊柿子溝那幾里長的蜿蜒林帶,更像是遠處天邊的一抹紅霞。走近這一棵棵柿子樹細瞧,滿樹的紅果子夾在滿樹的紅葉中,一棵樹就是一個景致。
家鄉(xiāng)的柿子,收了柿果主要是制作柿餅,從小我就幫大人制柿餅。制柿餅先要刮掉果皮,將去皮的柿子擺到高粱桿編成的籬笆席上曬太陽,等軟了每天邊曬邊捏,直到捏成餅狀,半干了就可收起,通常是放入大瓷甕捂住生霜。而刮下來的柿果皮,晾到半干也放入大甕捂霜。
經(jīng)過大約一兩個月,柿子餅和柿子皮上都會形成多少不一的柿霜,這時柿子餅便成了香甜可口的干果成品。柿霜實際就是果糖滲出果餅或果皮,在柿餅的外面或柿皮的切口面形成的一層白色結(jié)晶粉末。霜厚的柿餅柿皮吃著特別甜。但小孩家咬不動柿餅,而帶霜的柿子皮卻特別誘人。
柿子霜捂得最好的時候就到了春天。白天,家里大人們都下地干活去了,哥姐也上學走了,屋里頭就只有婆婆和我。
我在院子里自個玩上一會,就纏著婆婆要柿子皮吃,而柿子皮放在比我高出一大截的大瓷甕里,瓷甕放在婆婆住的前屋的房門背后,甕的一側(cè)正好有個大破口,瘦小一點的身子能從破口探進去,但我卻夠不到。
婆婆那時患的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雖然緩解下來,但手指頭卻已經(jīng)嚴重扭曲變形,拿捏東西非常困難,基本是靠拇指與手掌邊沿夾取,而腳趾的變形與裹腳本身造成的畸形,使得婆婆的腳根本不是什么 “三寸金蓮”,倒像個疙里疙瘩的洋芋塊,拄著拐杖也站不穩(wěn)。由于長期患病,婆婆的身體很瘦,也正因為這樣,她又能從大甕的破口處探進身子,從甕底摸出柿子皮來。
婆婆因為行走不便,通常就一直坐在院子里看著我玩,過一會就喊幾句小心碰頭、小心跌跤的話,而往往這時,我就跑過去搖著婆婆的身子,要柿子皮吃。
婆婆被我纏得不行,她就晃晃悠悠地起身,將小板凳挪到大甕的破口下,顫顫巍巍地抓著大甕的破口邊,將變形嚴重的裹腳挪上小板凳,身子從破口處探進去,在甕底摸抓柿子皮。
婆婆的這個動作,在我長大學了醫(yī)學后,才知道有多么危險。
婆婆變形的裹腳,由于腳底踩下不能踩實,那是很容易從小凳面上踩滑的,而婆婆的手也嚴重變形,要想抓牢甕邊,本身就很不容易。不管是踩翻小凳子還是手沒抓牢,都會跌倒,像婆婆的年歲和身體狀況,一旦跌倒,輕則造成身上的某處骨折,重則可能有一場大災難?赡菚r的我卻完全不懂這些!
由于甕底一團漆黑,婆婆不能在里面看著挑,只能憑感覺摸到一些柿子皮,就小心翼翼地從大甕破口抽身出來,從小板凳上下來,晃著單薄的身子把柿子皮放在我眼前的小籃子。這個時候,我便興奮地抱起籃子,走到屋外亮堂一點的地方,用小手撥開一堆柿子皮挑起來,挑什么呢?當然是挑霜厚的柿子皮,邊挑邊往嘴里塞。
婆婆靠著門框趕緊坐下,滿心歡喜地望著她的小孫子絮叨:吃慢點,嚼碎點,乖娃娃。可這樣的好光景往往時間不長,因為我三下兩下就挑完了一堆柿子皮,常常只挑出幾條霜厚的,然后就把那一大把霜薄的柿子皮連同籃子塞給婆婆,繼續(xù)搖著婆婆瘦弱的身子,讓老人家再到大甕里給我摸柿子皮。
婆婆這時就用絮叨話數(shù)落起我來:“我這碎災娃,要把婆婆肋骨夾斷呀?”可她說話時分明滿臉笑呵呵的,邊說邊起身,又提著凳子搖搖晃晃走到大甕的破口前,顫顫巍巍地重復剛才摸柿子皮的又一個過程。
也許是大甕破口真的夾疼了婆婆干瘦的胸肋,婆婆身子探進大甕后,還繼續(xù)數(shù)叨我:“我這碎災娃子,非把婆婆的肋骨折斷不可!”那聲音從大甕里傳出來,嗡聲嗡氣的,我聽著倒是一種很有趣的感覺。
當時雖然年齡那么小,但對婆婆數(shù)叨我的態(tài)度,還是明顯能體味到那才是一種寵愛,所以我一點也不怕婆婆的數(shù)叨,似乎還盼著婆婆邊取柿子皮邊數(shù)叨,從婆婆的數(shù)叨中,我很有一種被寵愛的感覺。
婆婆好不容易又摸出一把柿子皮,這次我把小籃子提到大甕前,婆婆抽回身子轉(zhuǎn)過臉,見籃子就在眼前,馬上就夸開了:“還是我這碎災娃靈利!”
我端了小籃子跑到院子中央又開始挑揀,這次要挑出霜厚的柿子皮多,就消停下來,不再纏婆婆了。如果挑出來霜厚的柿子皮少,還要折騰婆婆再去摸的,而婆婆也一定會滿足孫兒的蠻纏,當然也會繼續(xù)絮叨數(shù)落我,而我卻把這充滿著愛意的數(shù)落與得到霜厚的柿子皮一樣,當成了一種享受。有時婆婆要只摸柿子皮不數(shù)落,我的心里還有一點朦朦朧朧的失落感呢!
這個時候,正是那一年的春天,而這個時候的我,又哪里知道婆婆其實是在用她生命的最后氣力,寵愛她的這個特殊的孫兒!
(三)
就在這一年夏天的一個早上,大媽和二媽一臉凝重的表情,把我們姊妹幾個叫到她們面前,大媽說婆婆病了,碎娃娃不要過去打攪。
婆婆一直病懨懨的,我們姊妹也一直能圍在婆婆身邊,有時姐姐給婆婆煎藥時,我還幫忙燒火,但這一次卻不讓我們到婆婆跟前去了。那時的我,只覺得挺奇怪的,對婆婆可能已經(jīng)走到人生盡頭這樣嚴重的后果,完全沒有什么意識。
半天時間,大伯(那時二爸已在周至縣參加工作了,常年不在家)請的醫(yī)生來了。醫(yī)生進去不大會兒就走了出來,緊繃著臉不說一句話。大伯跟了過去,他們走到大門外,我遠遠聽見醫(yī)生說:還是準備后事吧!
那時的我并不懂后事是什么意思,只是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接著,村上的老人們來了,他們進去看婆婆,看完出來就安慰大伯和兩個媽,有的說你們都盡孝了,有的說老人也該享福了。當時我還聽不懂這些話的含義,把享福真當成是什么好事。
然而,我感覺事情在不斷變化。村上的男人們成群結(jié)隊來了,吃了飯又帶著镢頭鐵锨走了,好像去挖什么。家里的大人們忽然忙亂起來,大媽翻箱倒柜找出包好的一包衣服(以后我才知道那是老人過世時穿的老衣),大伯上到樓上把平時蓋得嚴嚴實實的一樣大東西亮了出來,大我?guī)讱q的哥哥悄悄說,那是裝殮人用的棺材。
但那時我對一個人生命的結(jié)束沒有一點概念,裝殮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懂。
當天晚上,遠在十多里外的姑姑來了,她走進婆婆的屋子,時間不大,屋子里傳出哭聲。我就想婆婆到底怎么了。
實際上,事情的發(fā)展完全超出了我這個年齡所能理解的程度,也最終到了我一個小孩無法接受的結(jié)果——第二天我在院子里遠遠望見,婆婆被抬進了地上放著的棺材里,然后蓋上了厚重的棺材蓋。后晌二爸從周至趕了回來,哭倒在棺材邊,人們扶起二爸,用大鐵釘釘死了棺材蓋,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婆婆了!
我的精神開始恍惚起來,心里總是想著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會是這樣?
大人們開始辦我第一次才見過的一件大場面事,他們在棺材旁的桌子上擺放著婆婆一輩子唯一的一張照片,就是我長大了才知道婆婆面前擺著《圣經(jīng)》的那張。親戚成群結(jié)隊來,女客們哭著進門,哭倒在棺材旁,男客們輪番向著桌子上的婆婆像跪倒磕頭,然后在院子臨時搭起的布帳里吃飯。
這一天父親請來了嗩吶隊,幾位嗩吶手持續(xù)吹起尖利的嗩吶曲子。
又過了兩天的一大早,來了許多村上的男人們,他們將婆婆躺著的棺材抬出院子,放進停在院子外打麥場一個專制的木架上,蓋上黃帳,然后多人抬起,在大伯和二爸的引導陪伴下,向莊子東南方向柿子溝東岸的地里緩緩走去,后面跟著長長的送行隊伍。
由于兩個媽都不讓我們幾個孩子跟,我和哥哥就跑到房后的高地上遠望。
我問哥哥:婆婆到底怎么了?
哥哥說:婆婆去世了!
我又問:去世是什么?
哥哥說:去世就是人死了。
我再問:人為啥要死呢?
哥哥只說:人都要死的,為啥不知道!
遠處的嗩吶聲隨風飄來,一陣高一陣低,那種悲哀調(diào),好似幾個人在哭訴。一頓飯的功夫嗩吶聲停了,過會兒出去的人群陸續(xù)回來,但我知道,婆婆已經(jīng)永遠留在了那里,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婆婆了!
我的神志嚴重地恍惚起來,為再也見不到婆婆而開始痛哭流涕,并且自言自語:婆婆為什么要死呢?
這的確有點反常,因為這個時候大人們都趨于平靜,親戚已開始告別回家,幫忙的人也陸續(xù)離去,而我這個小孩子卻很突兀地發(fā)作起來。
二媽讓二姐過來管我,我止不住哭聲,又讓大姐過來管我,大姐是最有辦法管小孩了,我一向也愛聽大姐的話,但我還是止不住哭聲。
二媽親自過來把我摟在懷里說:婆婆升天了,享福去了。我一下子更嚴重的大哭起來,喊著說:為什么要升天呢?不是在家里好好的嗎?
二媽無語了,也無奈了,把我交給大媽,大媽把我緊緊摟在懷里說:我的家兒問的話都是大人的!然后就陪著我流淚,我這才稍微平靜了一點。
此后,我的精神真的出了問題:天一亮,人一醒,就開始“嗚嗚嗚”地哭,姐姐給我穿衣服,我在哭,吃三頓飯,我在哭,大人們要上工了,大媽讓三姐暫時停了學陪著我,但我并不是以前那樣去玩,而只是在哭,并且邊哭邊說一句話:人為什么要死呢?
連續(xù)哭了幾天,嗓子沙啞了,眼泡也腫起來,早晨剛洗過臉,在手不停抹眼淚的情況下,很快又成了大花臉。但我不管不顧這些,只是哭自己的,并且總在自言自語地問一句話:人為什么要死呢?
這下子家里人急了,二媽與大媽商量,先找來鄉(xiāng)醫(yī),開了些中藥煎成湯讓我喝,我堅決不喝,兩位姐姐就要按住硬灌,被我強烈反抗把藥打翻在地上。
這時,大媽讓叫來鄰居一位老婆婆,她看了我的情況后說,那是中了邪氣了,喝啥藥?!趕快找陰陽先生!
大伯是黨員,不信那一套,大媽信耶穌,也不信那些,二爸工作了,也不信,只有二媽信鬼神,堅持要請,大家誰也沒有辦法,只好怪病亂投醫(yī)。
很快,二媽托人找來了陰陽先生。
這位先生把屋內(nèi)屋外查看個遍,最后說是莊子東邊的鬼魂在婆婆喪葬期間侵入我家,擾亂我心。的確,我家莊子東邊,柿子溝的旁邊有一片亂葬墳,是鄰村集中埋人的墓地,常聽村上的人講鬼故事時,就會聯(lián)想到那一條荒坎。
陰陽先生開始作法,口里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手里捏著點火的紙片在滿屋子跳。
陰陽先生作完法走人,但我仍在哭,仍在問:人為什么要死呢?
兩位母親沒轍了,和兩位父親商量,最后決定過些天由二爸二媽把我領(lǐng)到省城去,那里有大醫(yī)院。后來我當然知道,大人們說的大醫(yī)院其實就是精神病醫(yī)院。
幸好,還沒等大人們張羅去省城,我的狀況突然好了——因了一場夢!
因這場夢沒去大醫(yī)院當精神病醫(yī)治,直到我學了醫(yī)學之后,才意識到這是多么的有幸,因為如果去了,大醫(yī)院的醫(yī)生一定會按兒童精神病治療,強力的鎮(zhèn)靜西藥肯定會用,藥物的副作用一般都會損害高級神經(jīng),如果真那樣,我現(xiàn)在還能不能伏案寫紀念婆婆的文章可能都成為兩可。
這真是一場幸運之夢啊!
記得是那天的中午,我邊哭邊吃完了午飯,可能太累了,就打起盹來。迷糊中二媽將我抱上炕,我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意外的是我夢見了婆婆,更加意外的是,婆婆變得那么年輕漂亮,臉上沒有一絲皺紋,紅光滿面的,手指也不再扭曲,而是那么纖細筆直,身子和腿腳也不再佝僂顫巍,而是那么優(yōu)雅麻利。
夢中,婆婆把我?guī)У揭豢么笫磷訕湎,她伸手折下一棵紅柿子,用纖細的手指一剝,柿子皮就成卷地剝下來,而且還帶著厚厚的柿子霜。這時,滿樹的紅葉嘩嘩嘩地落下來,落在婆婆的身上,落在婆婆周圍的地上,簡直沒見過的美麗。我在夢中高興的不得了,就撲向婆婆,結(jié)果一下子醒了。
自然,一陣沉重的失落感彌漫在幼小的心間。不過,夢中的情景讓我朦朧地相信了二媽的說法:婆婆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且是享福去了,不然怎么會變得那么年輕優(yōu)雅!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婆婆這么好看!
同時,這場夢的幻覺,也讓我看到了年輕時的婆婆,就與現(xiàn)實中的婆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心智初開的我,朦朧地意識到,婆婆曾經(jīng)那么年輕,后來又是那么老衰,又不能退回去,最后又能怎么樣呢?
也許就從這個時候起,生命和一切事物都有時間的朦朧意識,在我的心中開始形成。這的確就是大媽說的,是大人們思考的事。】善牌庞盟纳鼏拘蚜宋矣啄鄣男闹!
大夢后的這天下午,我突然停止了哭泣,盡管情緒仍比較低沉。家里人都用驚詫的目光關(guān)注我的一舉一動,二媽拉我到她懷里,手摸我的額頭。我知道那是在探查我發(fā)燒不發(fā)燒。
二媽問我:“頭痛不?”
“娃好著呢!” 我突然冒出了這一句話。
這句話讓二媽和家里人更為驚奇,所以剛說完,二媽就瞪大眼睛看著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看了一會,把我緊緊地摟一下,喃喃地說:“我的家兒長大了!”
事實上,自那以后,我的確長大了,懂事了,是婆婆以她離世的終極方式,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種下了“生命有限”的意識種子。這種子后來生根發(fā)芽,伴著我的人生,一直長成了一棵參天的警示大樹,這棵樹綠葉變紅葉,青果成紅果,一年復一年。我就在這棵大樹下,書寫自己的人生:從當“赤腳醫(yī)生”到上大學,從讀研究生到當大學老師,從辦企業(yè)到辦大學,為什么自己一直停不下疾行的腳步?我想,一個最基本的原因就是,在我的心田里有婆婆栽下的這棵“生命有限”的警示大樹啊!
婆婆柿,婆婆樹,您讓我的心田永遠充滿生機,永遠駐著綠洲!
丙申年正月二十日
(作者為西北大學現(xiàn)代學院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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