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三年級暑期的一天,村巷里格外熱鬧,許多人圍著一輛土車吵吵嚷嚷,我們幾個伙伴跑去看究竟,原來是河西(清江縣橫跨贛江,贛江以西稱為河西)譽(yù)家洲一位農(nóng)民,推著兩車籮西瓜到村里來賣。盡管有許多人對著車籮里的西瓜指指點點,卻只有兩個年輕人站在車籮邊吃西瓜。當(dāng)時到鄉(xiāng)村來賣西瓜,只賣瓜囊,瓜籽留給自己,所以買瓜的人一般會站在車籮旁邊吃瓜。由于生意不好,賣西瓜的譽(yù)洲人,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連我也猜得到,他是看不起我們村這些舍不得買西瓜的小氣鬼。
其實這個譽(yù)家洲人有所不知,我們村一向是以勤勞節(jié)儉出名的,比如我的祖父,雖然號稱“酒客”,卻很少像模像樣地喝過酒。祖父是我們那一帶種小菜的能手,十幾畦菜地種著各種菜,經(jīng)常到樟樹鎮(zhèn)賣各新鮮蔬菜,在大家的眼中收入不少,但是,如果他買兩根油條回家,看到的人都會驚訝地說,“哎喲,酒客也舍得買油條啦!”我祖父可能是村里典型的“小氣鬼”,其他30多戶人家,也都沒有“擺闊氣”的習(xí)慣,所以,幾乎家家都20畝以上的田地,是墎鄉(xiāng)公認(rèn)的“富裕村”。然而,我們這些出生富裕村的孩子,卻很少有西瓜吃,到樟樹鎮(zhèn)做買賣的長輩,偶爾會帶回幾個撿來的幾個西瓜皮準(zhǔn)備做成菜肴,我們就寶貝似地拿著瓜皮,摳里面的囊吃,最后將西瓜皮摳成半透明的勺子。
兩個年輕人吃完西瓜,向賣瓜漢子交了五百錢(5分錢),我這才知道,每個西瓜僅2分半錢,心里真覺得很窩囊?礋狒[的大人都散去,我們小孩還不打算走。
譽(yù)家洲的賣瓜漢子搖搖頭,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感嘆,高聲說,“原來社上人是白有錢!”見我們幾個孩子還站在旁邊,便含笑說,“草皮,嶄勁尋錢啊,別指望你們大人啰……”
他說得沒錯,我們這些孩子雖然都是家里的寶貝,但絕對不會希望長輩給花錢,我曾經(jīng)向祖母討三百錢(3分錢)買一串糖荸薺嘗嘗,她寧愿給我在烘籠里煨一個雞蛋吃,也沒給我三百錢。要想花錢,靠大人施舍只能是幻想,今天譽(yù)家洲賣瓜漢子給我們指了一條路——自己尋錢。
清江人把賺錢說成尋錢。我們社上人在周邊村民眼中,一直是“錢扒子”,意思是最善于賺錢?稍谖覀兒⒆拥难壑,他們的錢賺得非常辛苦,小孩子要尋錢談何容易!但是,我們尋錢的欲望與日俱增,我的同庚火如首先來與我商量尋錢的門路。他說,田埂上的“蘇子草紅了,我們?nèi)ジ钐K子草……”經(jīng)他一提醒,我便明白眼下真還有個尋錢的門路,割蘇子草(紫蘇籽,一種中藥材),曬干打出子紫蘇籽賣給中藥店。
于是,我兩個赤膊上陣,在田埂上割紫蘇草,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到村后的禾場上鋪開。奮斗了十幾天,好大一個禾場上全鋪著我們割來的紫蘇草,我們黝黑的上身,布滿被蚊蟲叮咬的紅點,密密麻麻的就像當(dāng)時補(bǔ)套鞋的鐵皮銼,祖母看到后心疼得竟然抽泣起來,第一次大方地說,“妹仔(我母親的小名)你給他五百錢,莫讓他再去割紫蘇草……”母親沒全聽祖母的,拿著二百錢說,“伢兒拿去,聽婆婆的話,莫去割紫蘇草了……”我沒等母親說完就一溜煙跑了,我對禾場上的紫蘇草充滿信心。
紫蘇草終于曬干,我們就用璉珈一遍一遍地打,然后將紫蘇草捆綁好,剩下的就是呈深紅色的紫蘇籽和被打碎的蘇葉。我們小心地將這些非常小的紫蘇籽掃到一塊,再耐心地?fù)斓衾锩娴男∩沉,并將蘇葉和塵土揚(yáng)凈。
我們將收獲的紫蘇籽拿到火如家,他母親稱了一下:半斤!吃過中飯,我和火如帶著半斤紫蘇籽來到樟樹鎮(zhèn),首先來到一家賣中藥的店里,將布包里的紫蘇籽展示給柜臺前的營業(yè)員,問她要不要這種東西。她盯了我們好一陣,輕聲問,“伢兒,哪來的這么多紫蘇籽?”我回答說,“是我們兩個在田埂上割來的……”她笑笑說,“我們店里不收,你們可以到大碼頭對面的‘同濟(jì)永’去賣,我告訴兩個伢崽,要小心他們訛詐小孩,不要說是我說的,你們這樣干凈的紫蘇籽每斤至少要賣6塊錢……”
6塊錢一斤,哎喲,這可是天大的數(shù)字呀!我和火如兩人馬上會有3塊錢啦!我們飛奔在樟樹鎮(zhèn)石板街上,來到大碼頭一家掛著“清江縣同濟(jì)永收購站”木牌的店門口,小心地跨進(jìn)門檻。柜臺后立即有人問,“伢崽,你們來做什么?”我們將布包放在柜臺上,他一看就驚訝地說,“好哇,你們是來賣紫蘇籽,喲喲喲,伢崽,你們收集的紫蘇籽質(zhì)量非常好,給你加價,7塊5角錢一斤……小周,給伢兒稱一稱。”此時,一位姑娘從里面出來,勾腰從柜臺下拿出一桿很小巧的桿稱,將我們的紫蘇籽倒入黃色的盤子,右手提起稱索,左手食指靈活地?fù)軇臃Q砣,“李經(jīng)理,6兩半。”
原來站柜臺的男人是經(jīng)理,他把柜臺上的算盤撥打得嗒嗒響,“不錯,兩個伢崽收獲4塊8毛8分錢……”李經(jīng)理嘴里說著,從柜臺抽屜里拿出幾張錢遞給我“拿去吧伢崽,買點好吃的孝敬長輩。”我一看是4塊9毛錢,就盯著李經(jīng)理,他笑起來“都拿去,2分錢送給你們。”
此時,我覺得李經(jīng)理比我祖母父母親還好。我讓火如拿著錢,他將錢放進(jìn)胸前的口袋,直到站在我家的廳堂,他的右手仍然一直按在口袋上面。我們當(dāng)著一臉驚訝的大人分錢,每人2塊4毛,還有一毛錢,祖母找來一張5分的錢給火如,我拿著那張一毛的。火如默了半天的神,才明白自己沒上當(dāng)。
嘿嘿,我賺了2塊4毛5分錢,一下子就覺得了不起。我真希望譽(yù)家洲那個漢子再來一次,可惜他再也不敢來了。
有了一次尋錢的經(jīng)歷,我和火如的思路大開,這年冬季,村前村后的木梓樹一片白,原來是木梓成熟爆開,有些勤快的大人在采摘,但是,他們只能利用工余時間,收獲很少。我們興趣盎然,一有空就爬上木梓樹,采摘上面的木梓。這天,火如爭著爬上一棵很高的木梓樹,企圖將掛滿白色木梓的枝丫扳下來,誰知啪的一聲,樹枝斷了,只穿著短褲的火如隨著樹枝掉到地上,地面又正好盡是瓦渣,我將他扶起來一看,嚇哭了,四五片瓦片刺在他的背上。我不敢?guī)桶稳ネ咂词忠荒,瓦片掉到地上,有兩處流了血。我還是一臉慌張,火如卻說,“快摘木梓。”他受傷讓我很不過意,迅速爬上樹去扳另一枝,我甚至希望自己也掉下來。我安全地將那枝更大的樹枝扳下來,火如說“懷生,你比我過勁多了!”我雖然沒掉到地上,得到火如的夸獎,心里就沒有不過意的情緒了。
為了尋錢,我們不僅上樹摘木梓,還要下水摸蚌殼、摸田螺拿到樟樹鎮(zhèn)去賣錢。我們身上真可以說是傷痕累累,有摔傷的,有螞蝗咬的,還有水溪那些碎瓦片劃傷的。奇怪的是,我們身上雖然放著幾角錢,卻從沒有去花的想法。一天,火如突然問我,“懷生,真是出鬼,我娘給我的錢我舍得買東西,怎么自己尋的錢卻舍不得用哩?”他的心思與我的心思完全相同,F(xiàn)在我才明白,大人們之所以看得錢重,因為他們尋錢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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