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有毛桃、松柏、野蒿、冰草,蒼翠倒是夠了,但這樣一路下去,像畫家打翻了綠顏料瓶,綠過了頭,反而顯得單調蒼涼,便覺索然無味了。
還好,就在一波一浪的綠野之間,洋槐花這兒一樹,那兒一樹,白白凈凈開了。
咱倆要再有個槐花兒一樣的女兒,甜甜地挽著咱胳膊,咕兒咪兒地說這談那,該有多好。
“都怪你,前世連個情人也沒有,害我今生缺個女兒。”我嗔你。
“沒就沒吧。為女兒操的心,要比男娃多得多。”
也是,我媽常說,女兒十幾歲來月經(jīng),年紀小小就開始遭罪,她心疼。找不到好婆家,她操心。懷孕時,嘴唇上能剝下來血痂,她心疼。奶孩子睡不好覺,她心疼。除過生活環(huán)境的好壞,女兒自身要受的罪,不知要比男娃娃多多少。
空氣中,暗暗的甜香隨著腳步的輕重,時濃時淡,時有時無。
可是,女兒真是招人愛啊。
每周二的課外活動,我就在文學社等幾個喜歡寫作的女孩來。她們幾個一來,我的房子就充滿了淡淡的甜香。她們抱著筆記本,拿著書寫很飄亮的詩歌,有的朝我擠眼對我笑,有的低了頭不說話,只把一沓厚厚的手稿交給我。她們的父母大都在外打工,有爺爺照看的,有哥哥照看的,有寄宿在親戚家的。她們就像這山間一樹一樹的槐花,頭上干旱少雨,腳下土地貧瘠,夏天的風吹過,她們照樣爭先恐后,撒著歡兒,開白花,散甜香,豐富著整個夏季。
這些女孩兒,或活潑或恬淡,或憂愁或善感。但都體有暗香,神帶花魂。聽她們笑瞇瞇,談自己怎樣在課本中夾了小說給爺爺背古文,耳邊傳來如雷的鼾聲;怎樣在被窩里打了手電筒,讀《呼嘯山莊》;怎樣做題做到頭昏眼花時,寫一首詩歌緩解疲乏,釋放壓力。真是一件快樂有趣的事。她們和謝道韞、蔡文姬、李清照、冰心、林徽因、張愛玲一樣,是靈魂里帶著暗香的女子。她們背后叫我閱讀媽媽,我好喜歡喲。
想到在地球的某兩個角落,有兩對中年夫妻,為咱倆辛苦拉扯著兩個這樣可愛的兒媳,你說,咱倆多幸福。
槐花的甜香不但招來了蜂蝶,也引來嘴饞的路人。有人摘一串,揪一兩朵嘗嘗鮮,隨手扔掉;有人索性提著個大袋子,單撿未綻開的花苞摘了,回家和面煮著吃。
一朵花,一縷魂,一絲甜香!前幾天,五月飄雪,槐花經(jīng)歷一場寒流,還沒恢復過來呢!哎,林姑娘見了,又不知道哭成啥樣子。“冷月葬花魂”,還有一種蒼涼素凈之美,煮在鐵鍋中的槐花……
“六月里黃河……冰不化啊,逼著額(我)出嫁是額達(爹)……人里頭要數(shù)女兒可憐……女兒可憐……女兒喲……”你扯開嗓子,吼了一曲陜北信天游。一句“女兒喲……”惹我熱淚盈眶。
想起童年的玩伴,挎著柳筐拿著鐮刀站在山腰,流著眼淚望著哥哥弟弟讀書的學校;想起十七歲自殺的堂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想起前不久看的一部根據(jù)案例改編的美國電影……
一位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不,是一只人面獸心,披著羊皮的狼。他專門捕獲十七八到二十幾歲的少女少婦。她們被他帶到地下密室,遭奸污受褻瀆后又被戴上手銬送到密林,在密林深處,手銬打開后,女孩兒在樹林間狂蹦逃命,這只“狼”端著獵槍,在樹的縫隙間瞄準。“啪”一聲,女孩子兒的衣襟飄開,頭發(fā)飄散,被惡風吹起的一瓣花瓣一樣,輕輕地,輕輕地倒下去……
再想起蔡文姬、李清照、張愛玲、蕭紅她們的人生,不覺心塞胸悶,便跟著你吼出了聲:
“人里頭要數(shù)女兒可憐……女兒可憐……女兒喲……”
拾起一串被人踩扁的,還未綻開花苞的槐花,抖抖上面的塵土,咱倆回家把它養(yǎng)在水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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