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朋友們要印一個小冊子,作為對老朋友——也是文學導師的陳藝先生80壽誕的慶賀與紀念。大家都寫了一些話,我當然也須寫點什么。剛一動筆,先生的影像就在記憶中一一幻出,那些不確定的、飄忽一過的印象盡皆被時光略去,而能存留下來的,則更加真切、生動和珍貴。
記得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初罷,我初涉教壇,一次奉命帶學生去縣文化館參觀《收租院》泥塑展覽。這在當時正開展的全國性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是一個重要的宣傳教育內容。擔任展覽講解的就是陳藝先生。
先生其時大約30多歲,高高的個子,身材魁梧,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口流利、標準的普通話,以及把每一個音節(jié)吐出來,有著清晰唇線的厚厚的嘴唇。講解極富感染力,很有鼓動性。這是先生剛調到文化館在涇陽民眾面前的第一次精彩亮相,他把自己的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我覺得講解過分追求戲劇性的表演效果,忽略了與參觀者的心理交流和溝通。譬如當講到老佃農因交不上租子,被地主逼迫,要用相依為命的小孫女頂債的情景,講解者猛然掉頭轉向展室的一角,用呼告的手法憤怒指斥虛擬的地主形象。這些技巧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但總讓人覺得有些做作。我把自己的想法大膽告訴了陳藝先生。出乎意料,他爽快地接受了,態(tài)度謙遜誠懇。這就是我們的初識。
涇陽縣文化館在縣城中心,始建于隋代的一座古建筑內,就是著名的“太壼寺”。寺內陳列著數(shù)尊北魏石雕佛像,更為珍貴的是唐代著名雕塑家楊惠之做的兩尊泥塑佛像(可惜后來被人為的毀掉了)。此外唐大歷年間韓擇木書寫的《大唐上都薦福寺臨壇大戒徳律師之碑》和北宋紹圣年間游師雄書寫的《趙光輔畫贊碑》,也極為珍貴。
寺內的這些珍貴文物遺存,對我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我在上中學期間就經常去觀瞻,每次都抱著朝圣般的心境。自認識陳藝先生后更是經常去。此后經先生引見結識了郭一耘先生。郭先生把他親手拓印的兩件碑石拓片送給我,這是我最貴重的收藏。
陳藝先生的住所位于寺內大殿西側一間緊挨門房的小屋,距大殿不到十幾步遠。文革初,這屋里經聚集著一些文學青年,陳藝先生是對他們循循善誘的導師。一次在先生的書桌上,我看到一本脂硯齋全評《石頭記》,不禁怦然心動,有些忐忑地向陳藝先生表示借閱的迫切心愿。先生很為難,說他還沒有看完。見我很失望的樣子,又有些不忍。過了好一會兒嘆口氣說:“好吧,一定不要弄丟了。”并叮囑了歸還的時間。我喜出望外,連說“一定一定”。我的守信和讀書的焦渴態(tài)度,無疑給了先生一個很好的印象,此后便接連從先生那里借閱了許多在社會上很難看到的圖書。借書還書之余,每每論及書中內容,相互交流,或有評騭,心胸會通,于是交誼日厚。
在全國上下評《水滸》、批投降主義風盛時,完整寫了梁山好漢受招安、剿方臘,最后盡被誅殺的《水滸傳》簡本版本,成為人們爭相搜求的稀缺書。陳藝先生是文藝干部,評《水滸》,寫批判文章,是一項重大任務。我想他可能會找到《水滸》的完整版本,就向先生商借。果然,他正在讀一百十五回本的《水滸傳》,答應讓我先拿去看,但是必須兩天后準時歸還,最好能寫點東西。小時候看到的七十一回本《水滸》,是被金圣嘆腰斬了的“斷尾巴蜻蜓”。這次看到全書的原貌,得到極大滿足。只用了兩天兩夜,一口氣讀完近六十萬字的《水滸傳》全書。為了兌現(xiàn)承諾,我先后寫了《叢水滸版本的演變看它的傾向性》《清官和義俠》,交給先生指正。頭一篇是根據(jù)魯迅先生著《中國小說史略》提供的資料,后一篇則是附會左傾文藝觀的“清官反動論”。
陳藝先生看了我寫的文章,先是肯定,然后神情嚴肅起來,嘆氣說:“唉,批投降主義,其實是批那個人呢﹗”他說的“那個人”,是指敬愛的周總理,當時大家都心照不宣。他說話時神情沉重,對國家和人民命運的深切憂慮,時時咬嚙著他的心。
文化館曾在上世紀70年代初編印過一種小型文學期刊,名為《春蕾》。主要發(fā)表文學青年的習作,由陳藝先生主編。期刊第一期的封面是我受先生委托而作。畫面上,一枝木筆花的蓓蕾刺破青天,形象和寓意與刊物貼切,陳藝先生非常滿意。這件木刻也是我的處女作。此后,我沉湎于版畫的學習和創(chuàng)作,并和版畫家費文英先生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期刊很受群眾和文學青年的歡迎,我和朋友張水才受先生委托,為《春蕾》設計封面和插圖 ,每次都有稿酬。雖說只有幾元錢,但在當時確實幫了大忙。我們每次都堅辭不受, 都被先生有力的手推開,隨著嗔道:“拿著吧,還不能買幾斤鹽嘛!”后來知道,這所謂的稿酬是先生用自己的工資付的,因為期刊根本就沒有經費。為辦刊籌經費,先生煞費苦心,東奔西走,拉贊助,為企業(yè)做廣告,使企業(yè)和文學聯(lián)手,這是陳藝先生的一個“發(fā)明”。《春蕾》培養(yǎng)了一批批文學新人,有些后來成為有成就的作家和文藝骨干。
和陳藝先生相識久了,發(fā)見他性格上有一個“致命傷”,就是做事太認真。這本來無可厚非,但是他一認真起來,就會沒命地去干,完全不顧及其他。在寫秦腔劇本《戰(zhàn)云崗》時,就咯過血,我勸他徹底檢查一下,只推說“哪有時間,劇本任務緊,還要參加省上調演”。就這樣一邊咯著血,一邊夜以繼日地趕寫著。戲終于寫出來了,人卻病倒了。
他就是這樣沒命的工作,全然不想著自己。對別人和朋友的事,哪怕是小事,卻放在心上,更是認真。我的孩子在兩個月的時候,沖奶粉買不到白糖。當年憑孩子的出生證明在公社只能買到一斤。先生聽說了,和他愛人一起,多方托人幫忙,好不容易湊到了10斤。我捧著救命的白砂糖,只有唏噓而已。
在我困頓的時候,多次得到先生老大哥般的關照,這些我會永遠銘記。
如果說先生對于工作的過于認真,損害了自己的身體,那么對于友人,這認真,卻溫暖了他人的生命。然而認真不是他性格的全部。隱忍,沉靜而痛苦的隱忍,恐怕是他性格中不易為人察覺的另一面。忽然想到幼時在動物園看到受傷的獅子在舔爪上血漬的情景,聯(lián)想到先生當年寫作時咯血的場面,他不正像舔干了身上的血跡,又不要命的一頭撲向工作的“獅子”么?他對施加給自身的傷痛隱忍著,默默而沉靜地撫拭傷痕。不管這傷痛來自何處,他都能坦然面對。
隱忍的痛苦和糾結,只能在擁有博大心胸的智者那里才會消解。愿先生擁有更自由、更蓬勃的生命。
陳藝先生是一個勤奮而執(zhí)著的文藝工作者,治學嚴謹?shù)膶W者。在民俗學研究上,著述甚豐,屢次榮膺國家獎彰,卻從不張揚,又多寬厚善良。對朋友和學生的成就則甘之若飴,如數(shù)家珍。當然那些曾得到先生幫助的文藝學徒,不會忘記他的功惠與恩德。
的確,陳藝先生并非英雄豪杰,也不是大廈的尖頂,抑或是名苑的奇葩,但他卻是大樓下的一塊石材,苑中的一撮泥土。這樣的人,誠如魯迅先生所說:“在中國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