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夜色中,獨自行走于寂寥的蟲鳴聲里。朦朧的月色輕輕籠罩漸入酣眠的蘇北小城?蔹S的梧桐葉隨著柔和的秋風安詳飄落地面,輕輕劃出一道道優(yōu)雅的弧線。這場景,不由得讓我想起故鄉(xiāng)深秋的夜晚,白玉般無暇的月光溢滿細窄的溝壑和小道上坑坑洼洼的腳印。偶爾傳來幾聲或急或徐的犬吠,讓原本安寧的鄉(xiāng)村更加靜謐。
恍惚中,我聽見,村莊在喊我回家。這些年,那近乎沙啞的喊聲,蟄伏在我層層疊疊的記憶里,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忽地就冒出來,讓我想起母親久違的呼喚。
1
最先喊我的是老屋。
南方鄉(xiāng)村多樹木。千姿百態(tài)的樹,郁郁蔥蔥環(huán)繞著村莊。老屋就端坐在那方厚土上,面朝青松,背倚竹林,共十間。記事起,我先是住在最東邊,接著是西側(cè)緊挨著的房間,爾后是最西側(cè)。上高中時,東西四間遇陰雨常泛潮被拆除,我便住到西邊第二間。
人們對老屋的眷戀不只在于它是棲身之所,更在于它承載著生活的印記和青澀的夢想,隱藏著一個年代的秘密,蘊含著人生最溫暖的記憶。
老屋應該記得,我曾坐在它細窄的門檻上,看母親一針一針納厚厚的鞋底;在屋后的岔道口,踮著腳尖等待姐姐放學歡蹦著歸來;呼嘯的寒風里,和家人圍坐在半人高的火桶旁取暖;此起彼伏的蟲鳴中,躺在露天的竹榻上數(shù)調(diào)皮眨眼的星星;在皚皚白雪覆蓋的林間,肆意奔跑點出行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在老屋的喊聲里,我又看見那些以書為伴的青蔥年月。五年級的一個秋日,我坐在門口的木凳上,手捧余華的《活著》,懵懵懂懂從下午看到初暮,心中由此盛開了一朵文學的花。初中時,時常天不亮就掙扎著起床背思想政治,迎著夕陽在斑駁的樹干上刻下某個喜歡的詞語或句子,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遍遍演算枯燥的數(shù)學題。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我蹬著破舊的自行車,到30里外的市府廣場買回那本《等你在北大》。紅色封皮及文字中滲透的力量,溫暖了我一個個寒冷冰澀的夜晚。14年后走進那座高等學府,靜靜佇立未名湖畔,眼前浮現(xiàn)的全是那個對一方湖水無限神往的迷惘少年,和那段青澀灰暗而又無從逃避的歲月。
上大學后,回家次數(shù)日漸減少,但時空阻隔不了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深沉思念。黃昏里,裊裊炊煙穿過屋頂上方竹子的稀疏縫隙緩緩升起,隨風曼舞,漸而變得細瘦勻淡,慢慢消散于天際。那一幅江南鄉(xiāng)村的特有景致,定格了無數(shù)游子魂牽夢縈的鄉(xiāng)愁。
多少次,在老屋的淺淺呼喚中,我披著月光輕輕叩響緊閉的木門。房間仍保持原樣,那一籮筐故事和時光的影子靜靜躺在填滿雜物的書櫥里,躺在淺淺灰塵里,躺在滿屋的寂靜里。信手翻開一本書,看著清晰的字跡,當時閱讀的情景如在眼前,瞬間潸然淚下。留不住的時光,回不去的青春,是我們一生無法愈合的傷痛。
歷經(jīng)流年和風雨,老屋墻面日漸生出脫落的泥塊和縱深的裂痕。大三那年,父親找人新建六間瓦房,延續(xù)了老屋的使命。所幸當年種植的李子和桔樹,仍綠葉蔥蘢地立于門口。
寄身他鄉(xiāng),起初居無定所,于是常常想起老屋,想起閑庭信步的雞鴨、四處游竄的花貓和子夜的聲聲犬吠,想起門前高高的草垛、走廊上整齊的柴禾、不很明亮但溫暖的燈光……我們在飛穿而過的時光里日臻成熟,但母親在路口翹首祈盼的姿態(tài)從未改變,只是背影日漸蒼老。
2
上善若水。
細細品味這個詞,是走上三尺講臺忝為人師之后。天真無邪的少年,對于水的親近,大多源于骨子里對自然的愛戀。
行走于他鄉(xiāng)的另一種風景里,那潺潺的水聲總是悄無聲息地闖進耳際,時常在某個寂靜的夜晚從我疲憊的心間輕輕淌過,把我的思緒從廣袤的蘇北平原一下子召回醉影朦朧的江南。
水,是江南的符號和靈魂。氤氳的鄉(xiāng)村,春暖花開時節(jié)也會落下綿綿絲雨,讓草木潮潤而清新。初夏的梅雨賦予古樸的土地濃濃詩情,而暑季的暴雨則常常來勢兇猛讓人避之不及。最美的是秋月微雨,輕輕淡淡飄灑,引得閑庭漫步的人兒無限傷懷。即便嚴冬的寒雨,也難逃悲苦不絕的凄美。先前教學生讀余光中《聽聽那冷雨》時,腦海中閃現(xiàn)的全是故鄉(xiāng)黃昏里的如絲如織或點點滴滴。
或是多雨的緣故,村莊遍布大大小小的水塘,印象中大多清澈見底;馃岬南奶欤嗄_輕輕趟過流經(jīng)草叢的淺水溝,清涼便從心底襲來。調(diào)皮的孩子常冒著被打罵的風險,三五成群溜進涼水里嬉鬧。
村莊路口的水閘上有座石板橋,橋下的水不疾不徐,汩汩流過鋪滿青苔的石階,熟悉而悅耳的水聲,輕撫著每一顆躁動的心靈。走在狹窄的橋面上,仿佛時光在那一刻永遠停滯。
村莊西北方有個很大的水塘,是莊稼灌溉的主要水源,我們稱之為大塥。環(huán)繞四周的埂上長滿青草,綠得晃眼。中間凸起一座狹長的小島,叢生的雜草高低交錯,在悠悠的水中現(xiàn)出清透的倒影。遠遠望去,陌上花開,水上一個小島,水下一個小島,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在島上悠閑地盤旋……我至今仍覺得,那是鄉(xiāng)村最美的水墨風景。
血色殘陽里,不知那淙淙流水是否還能記起,曾有個憂郁的少年,時常孤獨地坐在大塥埂上,默默看繁茂的蘆葦,在水中緩緩隨風輕拂;淡淡的晚霞變幻成各式生靈,漸次沉入水底;小魚用力扯咬水草蕩起陣陣漣漪,漸而模糊到不見;小鳥從水面斜掠而過旋而飛起,留下一道細長的弧線……
深邃的碧水,澄澈了一個懵懂少年的彷徨、愁苦與安分守己的憂傷。好多次夜幕降臨,我慢慢起身踱過小橋,踏上回家的路。這讓我不止一次想起《平凡的世界》,想起滿眼馬蘭花的原西河畔和少安那個孤獨的下午。多年后,我仍小心翼翼地珍藏著自然給予我的那份寶貴饋贈。
村莊還有塊地方名為大塘里,蒲草足有半人多高。好多不很常見的鳥,把家安在濃密的草叢深處。每天回蕩在鄉(xiāng)村上空的鳥鳴,空靈而悅耳。它們也不全是幸運的,我甚至看見一只形似大雁的鳥,緊閉雙眼躺在水邊的淺灘上。但這絲毫阻擋不了它們對這方水域的神往。抑或,這也源于水的誘惑吧。
一灣灣清澈的流水,經(jīng)年不息,讓如畫的江南鄉(xiāng)村更加溫潤柔和、靈動毓秀;那聲聲相連的呼喚,讓一個鄉(xiāng)野少年在前行途中永葆了一份詩性情懷、柔韌精神和安謐的心境。
3
瑟瑟秋風里,漫野金燦燦的稻穗在喊我。
故鄉(xiāng)層層疊疊的稻田,形狀各異,參差錯落。成熟的稻穗在微風中,時而如麥浪般漸次翻滾,似潑墨成畫;時而挺直胸膛輕輕頷首,靜候主人到來。這一場景時常跳入我沉沉的夢里。一覺初醒,才驚覺隔了光陰,不由得想起那些記憶尤深的“雙搶”時節(jié)。
南方鄉(xiāng)村一年大多種兩季水稻。農(nóng)人們最忙的是暑假,一要搶收,一要搶種。一家老少披星戴月,也要勞作半個多月。我們在草帽的庇護下,像信徒對圣主般虔誠地緊握鐮刀,弓著腰將攔腰割斷的稻穗整齊鋪在稻茬上;頂著烈日,使出全身力氣挑起兩竹籃滿滿的稻子,慢慢挪到路邊的板車上;氣喘吁吁地拉起一車沉甸甸的稻穗,在顛簸不平的小道上快速奔馳,跨過坑坑洼洼的車轍與腳印,揚起一路塵土;光著膀子在驕陽下攤曬稻谷,用濕透的毛巾瀟灑地抹去滿額汗水,剩下酣暢淋漓的爽快。
烈日當空的午后,我們把褲腿卷到膝蓋,小心翼翼將腳探進烤得滾燙的水田,從秧把上分出一撮撮嫩綠的秧苗插進泥土深處。水蛭不時用銳利的鉗子夾我們一口,滑溜溜的螞蝗也樂于粘在小腿和腳上,企圖吮吸可口的鮮血,孩子們時常尖叫著從水田這頭飛奔到那頭,濺起一道高高低低的泥花,引來大人們一陣嘻笑。夕陽就在緊張的忙碌中慢慢西沉,帶走人們一天的疲憊,留下幾道或深或淺的傷痕。
金黃的稻穗曾看見,用古舊的水車車水的壯年來回不停揮動的手臂,一排排整齊的地壟上鑲嵌的歪歪斜斜的腳印,墻邊高高的草垛上灑落的滴滴辛勤汗水……
金黃的稻穗也許還記得,農(nóng)人蹲在細窄的地溝里挨雙翻山芋蔓的腰酸腿疼,晚上坐在堂屋忍著瞌睡摘棉花的孩子疲憊的哈欠,伐樹回家劈成柴禾拉到集市換取微薄報酬的辛勞……
金黃的稻穗一定還會想起,割油菜的我鐮刀砍到小腿鮮血涌出的疼痛,二爺爺肩挑兩桶糞水艱難邁步半途歇息的輕嘆,松針鋪滿樹林的午后五奶奶背著竹籃扒柴的佝僂身影……
原始的勞作,讓父輩和少時的我們生活填滿灰色。那些困頓辛酸的日子雖已過去多年,但在稻穗的深切呼喊里仍歷歷在目。它賜予我們的厚重和堅毅,足以受用終生。
祖上有位教師,人稱國先生,教的應該是私塾。年幼時曾無數(shù)次想象國先生搖頭晃腦來回踱步,教弟子讀經(jīng)誦文的模樣,也無數(shù)次夢想遠離那片黃土地?梢坏╇x開,又難忘曾經(jīng)勞作的充實與心安。恬靜與閑適成了永遠的夢,痛失土地的傷感時時從心底襲來。故鄉(xiāng)的孩子無論走到何方,母親的烙印都嵌在心上。
睡夢中,那個意氣奮發(fā)的少年,時常獨自奔跑在稻香飄揚的小徑上,迎著和煦陽光和一路芬芳。
4
有時,在異鄉(xiāng)陌生的街巷走著走著,忽然就聽見某句聲音輕輕飄過,像極了我那悠揚婉轉(zhuǎn)的鄉(xiāng)音。在心底,靜靜地,那縈繞的聲音一直在喊我,喊我回家。
這讓我時常想起在村莊安靜行走的鄉(xiāng)親們。樸實得近乎笨拙的先輩們在那片汗水浸潤的黃土地上日出而作、日沒而息,黝黑的皮膚接近大地的原色。在他們的質(zhì)樸關(guān)心里,我完成了從一個孩童到少年到青年的蛻變,而那些往事早已深深鐫刻在記憶里。
我常想起沉默的父親打開我揪心的成績單時低沉蒼涼的失望,送我離鄉(xiāng)時車窗外揮動的干枯的手;率真的母親對一個任性孩子的無盡寬厚包容,把辛苦攢的錢悉數(shù)塞給我的滿足;滿頭銀發(fā)的大奶奶踱著小腳把我拉到草垛旁,小聲告訴我藏在里面的桃子或雞蛋的神秘……
我常想起烈日炎炎里,兄長騎自行車載著我在學校間奔波渾身浸透的汗水,過早輟學的姐姐手戴黑色油漬的白手套到磚窯廠碼磚的酸楚,三奶奶立在失火成灰的柴垛旁的深沉哀嘆,年少的堂妹痛失親人的不知所措和嚎啕大哭……
我常想起每次回家,五奶奶總笑呵呵地打量我胖了或瘦了的細細眼神;本家年長的哥哥嫂子特意來看望我幼小的兒子,因孩子午睡而空等了整整一個中午;多年不見天各一方的伙伴們相互問候的親切與串門聊天的隨心……
鄉(xiāng)親們關(guān)切的眼神、熱情的招呼和率真的笑容,每每讓久在塵世的游子頓時心生溫暖。他們有的讀書不多,有的不識字,甚至沒出過遠門,但他們從自然和生活中汲取的智慧,點燃了整個鄉(xiāng)村的靈性。
三十余載,鄉(xiāng)親們不知曉,那個在村莊誕生并生活了18年的孩子,怎么忽然就拋棄了日夜相依的故鄉(xiāng),成了異鄉(xiāng)人。他們不知道,那條長長的線橫穿千里,緊緊牽系著他對故鄉(xiāng)綿綿悠長的無盡思念。
有時,在鄉(xiāng)音的重重呼喚里,我突然想起那個沉靜靦腆的少年,在姹紫嫣紅的明媚陽光里自由地綻放,夕陽黃昏躺在淺綠的草地上看晚霞從樹縫間淡淡消隱,涼風輕拂的清晨背著行囊一步一回望的單薄身影……我甚至會突然想起楊小東,鄰村那個常來要飯的孬子,永遠頭發(fā)蓬亂、渾身臟兮兮的模樣;蛟S,他也有著難以言說的憂傷。
歲月荏苒,本家的老人相繼離世。隱藏在村莊里的那些光陰、動人的故事和純真的笑聲,在遠去的時空成為絕響。年歲漸長,熟睹人世變幻,愈發(fā)洞悉世事滄桑。無數(shù)個雨夜,想起那些青春年少的任性和叛逆,曾純?nèi)绨籽┑挠亚椋腥舾羰?hellip;…只剩下些許模糊的身影,在遙遠的記憶里搖擺。
某個艷陽朗照的午后,父親照例緩緩將墻上的日歷翻到新的一頁。
5
在蘇北空曠的日暮,我時?匆,遙遙相望的故鄉(xiāng),懶洋洋的老水牛四處張望,書櫥里排列整齊的舊書默然守候遠去的主人,隨風漫舞的蝴蝶和蜜蜂不時憩息在鮮艷的花蕊上;我時常聽見,弦月在遼闊的蒼穹輕聲呼喚,墻角錦簇的金銀花漸次開放,淺淺草叢中秋蟲喃喃囈語;我時常想見,童年時稚氣未脫的歡笑,飯桌上豐盛的菜肴溢出濃郁的香味,淺冬沐浴暖陽的日子和挑燈苦讀的時光……
春去秋來,村莊用盡各種辦法,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喊我回家,在紛繁嘈雜的耳邊,在日夜牽念的心間,在漸醒漸眠的夢里,在千里之外的朦朧煙雨里,喊得我寢食難安,喊得我淚眼婆娑,喊得我痛徹心扉……
她以為,我忘了回家的路。
再回鄉(xiāng),多是萬物蕭條的冬日。滯留在村莊細窄小道的腳印深深淺淺,讓人忽然就看見那些風化的歲月。未曾謀面的孩子驚奇地打量我,幾只小黑狗也很不友好地跑過來招呼我。他們不知道,我來這里的年月遠比他們早得多?晌抑赡鄣母,至今仍漂泊無依。注目朝思暮想的老房子,漫步依然如故的林間,遠望翻新的熟悉小路,忽然就生出幾許陌生,那些清澈的溪水,田間的腳印,淳樸的溫情,早已悄然而逝。佇足木葉交錯的庭前,還是那個水墨江南,還是那般如詩如畫,卻再無昔日那份踏實與安寧。塵世喧囂,疲于奔波,安然端坐桌前潛心讀一本書或靜聽一場微雨的情懷已然不再。
日復一日,村莊依舊在喊我。
她不知道,我有了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一個我回不去的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