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過后，門前光禿禿的柳樹泛出鵝黃的嫩芽兒，迫不及待地偷窺這精彩的世界。春風(fēng)像年輕母親的手，溫柔地?fù)徇^田野，那些 焚燒過的草地，赤裸裸的枯黑依舊，但在枯黑之上，萌出的新綠，盎然 而富有生命力。
這是一座不大的村莊，灰墻灰瓦的房子安然矗立，像是停在時(shí)光 深處的溫暖，村中是石子鋪成的小路，一粒一粒石子鋪疊成古老的圖 騰。正月未完，鄰家李老爹就開始在堂前整理農(nóng)具，鋤頭、扁擔(dān)、鐵鍬， 全部擦拭一新，然后“嚓切嚓切”地磨鐮刀。旁邊的老婆婆躬著背，滿 是皺紋的手嫻熟地織著草帽。一只大公雞在門外昂首踱步，似巡查 的威武將軍。堂屋正中的一張八仙桌靠近神龕安放，香爐里有沒燃 盡的焚香，桃木窗扇灰撲撲的，風(fēng)吹日曬，消退了當(dāng)年的顏色，紅艷艷 的窗花映照在陽光下，折射出新年的喜慶。
春風(fēng)中，陽光下，南歸燕忙著啄泥筑巢，嘰嘰喳喳，在藍(lán)天碧野之 間，奏響了一支悠揚(yáng)的春光曲。清晨，燕兒盤旋于堂前的屋梁上，聲聲甜脆，聲聲悅耳，喚醒了睡夢中的鄉(xiāng)村。夜來，燕聲愈來愈溫軟，應(yīng) 著遠(yuǎn)處的犬吠貓叫，和著床邊孩子的磨牙、夫婦的呢喃，一派寧馨。
鄉(xiāng)民們少有人知曉“誰家新燕啄春泥”之類的詩句，他們將汗水 放浪形骸于春光里，和春燕一道，用寬厚的手掌掄起鋤頭，用精耕細(xì)作的方式，在大地上吟詩作賦。耕牛拉著犁鏵緩慢地行走在田野里， 掌犁人揮鞭吆喝，身后的犁尖上，那溢滿芬芳的泥土里翻滾著農(nóng)人的希望。路畔、田間、地頭、人影閃動(dòng)，平土修渠、除草施肥、種豆角、掐蒜苗……一派生機(jī)盎然的景象。 而今，那些美好與祥和的安寧，因土地征用、村莊拆遷而不復(fù)存在了。過完元宵節(jié)，壯年勞力就坐上遠(yuǎn)行的列車，背井離鄉(xiāng)，成為城 市打工者，沒有賴以生存的土地和家園，外出謀生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昔日的村莊炊煙繚繞、童聲喧鬧，如今只有空巢老人孤獨(dú)地困守著村莊。
年逾七十的李老爹種了一輩子的地，剛交出最后半畝地的支配權(quán)，待到安置房建成，就要住進(jìn)高樓里去了。李老爹繞到屋后，翻挖 著屋后的邊邊角角，與土地相依相守了一輩子，哪怕是一點(diǎn)墻角，他也要種上幾棵蔬菜，來填補(bǔ)對土地深切的眷戀和無言的孤獨(dú)，他不愿意離開老屋舊舍，那是他的生命之根。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向大地，屋后的一小塊邊角空地被李老 爹打理得平整、松軟、豐潤，一切都籠在柔和的光照中。老人周身霞 光，挺直脊背，粗糙寬闊的大手握著鐵锨把，看著一壟像士兵般排列 整齊的蔥，就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充滿無限的憐愛！
遠(yuǎn)處的田野豎起了青紗帳，秧苗拔節(jié)起舞，青蛙鼓著眼欣賞豆莢 豐滿的身段，蟋蟀撥弄美妙的琴音，為揚(yáng)花灌漿的玉米奏樂，紅紅的 高粱搖曳著生命的色彩，天空是清澈得看不到雜質(zhì)的蔚藍(lán)，這些最美 妙的時(shí)光留存在童年的記憶里。
又一年春歸大地，陽光明媚，我踏上回鄉(xiāng)的路。見到李老爹時(shí)， 他神情黯淡，目光渾濁，望著家里幾畝上好的地，荒草正在瘋長，野菜 恣意橫行，倚靠著熟悉的家，空洞的眼睛，茫然不知所措，似漂泊在濃 霧彌漫的大海中，不知在何處靠岸、停棲。老人雖然得到了土地補(bǔ)償 款，每月也有生活補(bǔ)貼，不愁吃穿。但幾十年來日日丈量的土地，天 天撫摸的家，早已融于血脈，它們的價(jià)值不僅僅是產(chǎn)糧、種菜和居住， 對于一位七十有余的老農(nóng)來說，那是相伴一生的情緣，是快樂、希冀，是腳踏實(shí)地的日子。
風(fēng)，漫無目的地吹著，公路上塵土飛揚(yáng)，霧霾彌漫。建筑工地?zé)峄鸪�，挖掘機(jī)轟鳴，塔吊林立，工人們搬材料、拌水泥、碼磚砌墻、鋪設(shè)管線，如火如荼。幾個(gè)月后，一幢幢高樓將拔地而起，肥沃的田野將被花園式的洋房取代，老屋變成了歐式別墅，村口曾經(jīng)捕過知了的那棵梧桐樹，屋后曾經(jīng)捉過蟋蟀的那片瓦礫，連同村落里特有的寧靜與溫馨都被填埋在路旁的溝壑里。
燕子又一次從南方飛回來了，不停地啼鳴張望，它們找不到曾經(jīng)的舊巢，望不見熟悉的身影。門前蕩過秋千的那棵老柳樹，砍伐殆盡， 只留下劫后余生的枯枝敗葉，流離失所的燕子，陣陣哀鳴，聲聲焦灼， 觸目皆是高樓大廈，柏油路面掩蓋了泥土的氣息，再也難尋一簇簇野 花青草散發(fā)的芬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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