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每當(dāng)看到身邊的殘疾人得到政府的各項生活救助,他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我就會懷念我的二叔。我想,如果二叔生活在當(dāng)今,肯定也會得到政府和社會的救助,不僅有飯吃有衣服穿有房住,大病小病也會有政府幫著治療。二叔一定會跟所有普通人一樣過著有尊嚴(yán)的生活。
聽父親說,我的二叔六七歲時不幸得了大腦炎,由于那時候家境極其貧寒,再加上當(dāng)?shù)氐尼t(yī)療條件十分落后,家里根本談不上給二叔花錢治病,只能按照鄉(xiāng)下的土辦法,找些草藥給二叔喝。也許是命中注定,高燒昏迷了幾天的二叔竟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不過,他的命雖然保住了,卻留下了不輕的后遺癥:不但說話含含糊糊,耳朵也聾得厲害,只能聽到打雷之類的聲音。不過,二叔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白癡,他還懂得不少事情,只是呆些蠢點罷了。鄉(xiāng)鄰們也因此常常叫二叔二傻子。
二叔十二三歲時,爺爺奶奶終于把他送到附近的一所學(xué)校去讀書了。當(dāng)爺爺領(lǐng)著二叔到學(xué)校報名時,老師問二叔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shù)了?二叔站在老師面前,愣頭愣腦地愣了半天。那老師實在看不上二叔這模樣,譏諷說:“你這個大傻瓜還會念書?!”從此,同學(xué)們都喊二叔為“大傻瓜”。
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總繞在二叔的身邊推推搡搡,拽著拽那,有的同學(xué)干脆將自己的書包套在傻叔的頭上,讓他給背。有時,二叔的肩上能背著六七只書包。可憐的二叔以為人家這樣是看得起他,不但不生氣,還“嘿嘿”地傻笑。
二叔在學(xué)校還不到兩個星期,老師就找到我的爺爺,說二叔什么也不會,又受到別人欺負(fù),還是把他領(lǐng)回來吧。爺爺沒法,只好讓二叔回家跟自己下地干活。
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我的父親便向生產(chǎn)隊借了一間破房,讓二叔單獨生活。那房子實在是太簡陋了,說得不好聽的話,就跟豬圈差不多,還是一個“老五保”去世后留下的。小屋里只有一口不知用泥土修了多少遍的壞鍋灶、一張用土塊帶腿的小桌子、一張睡覺時只能環(huán)腿不能伸腳的土床。屋內(nèi)每個角落都被煙熏得烏黑烏黑,世上怕再也找不到比這兒更潦倒的住處了。
記得有一次,我和幾個小伙伴玩耍路過二叔家時,他正在吃一碗很稀很稀的大麥粥,有個淘氣鬼竟抓了一把泥土揚到他的碗里。剛才還“嘿嘿”傻笑著的二叔突然沉下臉來,放下碗筷,就去抓小伙伴。小伙伴們一邊跑一邊還掉頭挑逗二叔,二叔根本追不上他們,只好氣得直跺腳,嘴里嘰里咕嚕地罵幾句,除此就沒法整了。
不但孩子們瞧不起二叔,許多大人也不拿他當(dāng)人看。有人見二叔三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根,就對他說:“傻叔,我給你做媒找個老婆,東邊有個姓黃的丫頭,長下巴,千里耳,鼻子聞百味,眼睛如銅鈴,身上穿著大皮襖,見人總是喊不停。你要這個老婆嗎?”
二叔信以為真,就“嘿嘿”地笑,并言事不清地說:“要!”這時站閑的人便“哈哈”大笑起來。有人說:“那時大黃狗啊,你要做老婆嗎?”二叔知道被愚弄了,只好訕訕地走開了。
更可氣的是,生產(chǎn)隊里有的人見二叔傻好欺負(fù),就會故意陷害他。那時候,生產(chǎn)隊里每到收獲季節(jié),農(nóng)作物都放在大場上,每天晚上有兩個人輪流看場。許多人都很看重這個差事,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趁看場的機會偷上一把,反正是集體的東西。一天早上,隊長等生產(chǎn)隊干部發(fā)現(xiàn)稻谷堆子差了不少,就問姓張的看場人是怎么回事。那人支支吾吾,忽然眼珠子一轉(zhuǎn),故作驚訝地說:“哎呀,昨天晚上,我從家里來的路上,看到二傻子是從大場上回家的,莫非是他偷了稻子?”
隊長二話沒說,直奔二叔住的那間小屋。恰巧二叔的屋角里就有碗把稻子,隊長立即惡狠狠地罵了起來,一邊罵一邊拽著二叔的衣領(lǐng),將他拖到我父親的面前,硬說二叔偷了隊里的糧食。父親氣憤地問二叔有沒有這回事?二叔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可就是講不清楚。父親只好扒了自家的一笆斗稻谷倒在生產(chǎn)隊的大場上,算是賠償。隊長這才罵罵咧咧地甩著膀子回家去了。
俗話說,有一回就會有十回。又有一次,我在生產(chǎn)隊里玩,突然莊子上傳來一陣吵鬧聲,我看見有一團人圍著被人稱為“土皇帝”的高四家面前,趕緊飛跑去看熱鬧。到了那兒我驚呆了,原來二叔正被高四揪著,嘴巴也被他狠狠地煽著。二叔踉踉蹌蹌,一邊嗷嗷直叫,一邊向四周看閑的人投來祈求的目光,讓人倍感酸楚,可就是沒有人上前拉架。只聽有人議論說,二叔偷了高四放在桌子上的兩塊錢。我根本不相信有這事,但又怪他不該跑到高四家去,呆在小屋里不是很好嗎?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跑上前攔在高四和二叔之間,護著二叔。那個土皇帝看到我這么個毛孩子竟上前拉架,有點不好意思,就罵著松了手。我把二叔拉回家,他竟“嗚嗚”地放聲大哭,看得出非常生氣非常傷心非常委屈。母親嘆口氣說:“誰讓你是個傻子,別人才敢欺負(fù)你?!”
果然,后來有人說,高四的那兩塊錢是被他兒子偷去用的。
雖說二叔真有點傻,但他從不知道偷懶。那時候,集體搞的是分工制,人家常常哄二叔說,只要他多干活,年底就會給他更多的錢。二叔對此特別當(dāng)真,每天別人還沒有上工,他已經(jīng)下地做了好長時間;別人早早地收工回家,二叔還在地里抹黑地干。可是年終結(jié)算時,二叔的工分比別人少得多。有的好心人看不過去,就幫二叔說情。但那時的對干部根本不懂得不該歧視殘疾人這回事,竟陰陽怪氣地說:“一個傻子能掙多少錢?能讓他那幾個工分錢就不錯了!”可憐的二叔并不知道什么叫計較,盡管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卻仍高高興興地將被大打了折扣的分紅錢捧到我家,交給父親代為保管。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地知道了家里的許多困難,如年年是生產(chǎn)隊的大超支戶,年年糧食不夠吃等等,對二叔天天上我家吃飯就有的生氣。我覺得二叔一定是吃了我家很多糧食,也一定花了我家不少錢(其實,傻叔上了歲數(shù)后,身體已經(jīng)逐漸不好,父母為了照顧他,就讓他上我家吃飯來了,當(dāng)然生產(chǎn)隊分給二叔的口糧也給劃在了我家的份內(nèi))。我覺得二叔是咱家的窮根,時常趁父母不注意時狠狠地瞪他幾眼?啥逯皇窍蛭“嘿嘿”地傻笑,從不跟我較真。
一次放學(xué)回家,我這個吹胡子瞪眼睛的動作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母親知道這事后也十分生氣。吃晚飯時,她“咚”地將飯碗放到我的面前,責(zé)備說:“你怎么能欺負(fù)一個傻子呢?他已經(jīng)夠可憐了!”這句話,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幾年后,我到離家較遠的一所學(xué)校讀書。有一回回家我推門一看,只見二叔可憐巴巴地坐在地上。母親告訴我,不久前,二叔突然癱瘓了,再也沒能站起來。我問怎么沒請醫(yī)生看一看呢?母親嘆氣說:“人家醫(yī)生不肯給看,說這么個傻子還看什么呢?不要白白把錢扔下水了,這種人早死了早安頓!”
我很生氣:“這叫什么話呢?還像個人說的話么?”同時,我也忽然內(nèi)疚起來,想起以前對二叔種種不近人情的做法,真是后悔不盡。
吃飯時,我把飯碗遞到二叔面前,他只能伸出一只手來接了。我比劃著要喂他,他搖頭不同意。我看得出,二叔雖有點傻,但他卻不愿意麻煩別人,連我這么個小侄兒也不愿意麻煩。
我又上學(xué)去的不久,二叔就離開了人世。他傻乎乎的一生就這樣充充結(jié)束了。二叔的一生幾乎受盡了別人的欺負(fù)和凌辱,甚至連有時自己的親人都不理解他,真不知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痛苦和悲傷啊。殘疾人本已值得同情,如果別人再在他的心靈上撒上一把鹽,那是多么的殘酷和沒有人道!
事實上,不管在什么時候,殘疾人都是需要關(guān)心和愛護,F(xiàn)在,隨著國家精準(zhǔn)扶貧、精準(zhǔn)戰(zhàn)略的不斷推進,真的希望社會上所有的殘疾人、患病者在政府和社會的幫助下,都能實現(xiàn)過上小康日子的美好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