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如是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蒲松齡筆下的《聊齋志異》里的那些落魄書生,亦大多有過這樣兩個絕代佳人:一個是紅玫瑰,一個是白玫瑰;紅的是心口的朱砂痣,白的是床前的明月光。雙美突然綻放在書生們生命的轉(zhuǎn)角,聯(lián)袂為他們帶來無盡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而在蒲松齡的意淫下,雙美永遠不會如后世的張愛玲所說,有朝一日變成了蚊子血和飯粘子。考場失意的蒲松齡傾心期許坐擁雙美,以雙美的紅巾翠袖,揾他的淚!断阌瘛芳词侨绱。
“艷麗雙絕”的白牡丹花仙香玉與紅耐冬樹神絳雪都是能詩善韻的才女。在嶗山下清宮舍讀的黃生偶然間邂逅了她們,便“暴起”直追,其魯莽行為把她們嚇走了。黃生失落之余,在樹下題詩以表愛慕。當被嚇走的香玉看到了黃生題于樹下的詩句時,便現(xiàn)身與之相見。錦心繡口的香玉傾慕黃生的詩才,第一次與黃生幽會后也出口成詩,與黃生前作相互唱和。香玉紅消香斷之后,黃生吟詩抒發(fā)思念之情。同樣思念香玉的絳雪也作詩與之相和,并在黃生的苦留下代香玉陪伴黃生,直至香玉死而復生。
香玉與絳雪,不僅容貌艷麗,而且才華橫溢,一個賦予了黃生深情,一個賦予了黃生厚誼。誠如黃生所言:“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才貌品性俱佳的她們,正是蒲松齡或者說是文人唯美幻想中的年輕女性形象。
香玉與絳雪是“童稚姊妹”,;ハ啻蛉,又彼此扶持。她們艷麗雙絕,詩才亦雙絕,且和黃生的詩時,不謀而合地寫道“自成雙”。但,二人的同中之異卻更耐人尋味。恰如香玉所言:“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竊以為,香玉似情竇初開的青春少女,故而情癡;絳雪則如世路已慣的高貴女神,故而性殊落落。細思來,香玉是牡丹,于姹紫嫣紅的陽春皎然盛放,豈非燦美熱烈的青春少女?絳雪是耐冬,于瑞雪紛飛的隆冬傲霜斗雪,何嘗不是依然年輕但已然隨著閱歷的豐富而有所成長的高貴女神?
故事伊始,黃生躲在樹叢中,看著香玉、絳雪走過來。絳雪突然后退,叫道:“此處有生人!”絳雪之警覺、敏銳由此可見一斑,不愧香玉尊稱一聲“姐”。而后來香玉折返,發(fā)現(xiàn)黃生題的情詩,當即主動來和這位“生人”打交道,一個深具少女情懷的慕雅女香玉由此可見一斑。最初,絳雪一念之間所展現(xiàn)出的大家閨秀般的淑女氣度和香玉一念之間所表現(xiàn)出的風流名士般的詩人氣質(zhì),就已然注定了二人日后不同的情感走向。有時候,不過是一念之間,人生就改變了許多,并且向未知方向走去,不經(jīng)意間幻化無窮。人生的奇幻之處,在于它的不可預知。
香玉幾乎是在認識黃生當天就和黃生進入熱戀狀態(tài),而絳雪則起初任黃生如何邀請都不愿現(xiàn)身,蓋因“年少書生,什九薄幸”。即便香玉香消玉殞后,絳雪發(fā)現(xiàn)黃生是“至情人”,亦堅持“以情不以淫”,惟愿成為黃生的“良友”。香玉委實有著純美清澈的青春情懷,勇敢追愛,癡情不已,死而復生,生而殉情,恰如湯顯祖在《牡丹亭》里所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而絳雪卻頗具氣定神閑的高貴氣質(zhì),愛情誠可貴,友情價更高,淡然平和地做好香玉的姐姐和黃生的知己,不作他想,恰如張孝祥在《西江月·問訊湖邊春色》里所說:“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情竇初開的少女往往“情到深處無怨尤”,香玉亦然。香玉面臨大難時的表現(xiàn)就極為感人,她凄凄慘慘戚戚地來找黃生訣別,黃生問何故,她只是哽咽道:“此有定數(shù),難為君言。”細品其話語,大抵是不想麻煩黃生。香玉憂懼離懷別苦,但有些分離卻是必然,命里早有劫數(shù)注定。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只是,流水流向的地方,卻非落花所飄之所,誰也怨不得誰。在身為“花之鬼”而無法好好陪伴黃生時,香玉又托付絳雪:“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擾矣。”其癡情昭昭可對日月,君若安好,便是晴天。情竇初開的少女自癡情可愛。
而世路已慣的女神則往往“也無風雨也無晴”,絳雪即是如此。其實絳雪未必對黃生毫無男女之情,她說的“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就多少蘊含醋意。只是,以絳雪那殊落落的性情,她是無心和妹妹香玉共侍一夫的,也不屑為一個男人和旁人爭風吃醋。她守護黃生,是出于對妹妹的情誼,也拗不過黃生的苦留。而待癡情的香玉“復降宮中”后,她便如釋重負地說:“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世路已慣的女神自淡然可敬。
香玉在黃生面前的言行始終纏綿婉約、溫柔體貼,活脫脫是陷入熱戀的青春少女,情深、情堅、情癡。然竊以為,黃生其實是配不上一往情深的香玉的,他不過是一個浮浪書生罷了。嚴格說來,他當不起“情之至者”的贊譽。他是有妻室的,直至妻子逝世后才長住于嶗山下清宮?v然古代男子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的,但他邂逅香玉與絳雪兩大美女時“生暴起”的無賴相,委實有損書生文質(zhì)彬彬的形象。與香玉“夙夜必偕”后,又得隴望蜀,心心念念著絳雪,絳雪不至,就深以為憾。而香玉對此毫不介懷:“當從容對駕,不必過急。”古代女子,或者說蒲松齡等一干男人臆想中的女子,其“情到深處無怨尤”之境界是可以達到賢惠大方、毫無妒意、認可兩女侍一夫、積極幫男人拈花惹草的程度的。香玉紅消香斷后,黃生作五十首《哭花》詩,其間自有深情的成分在,但亦不乏荷爾蒙無處發(fā)泄的憾恨。書生多半對自己的深情有頑固的自信,決然不愿坦承自己的薄情寡義。黃生固然算不得薄情寡義,他懷念苦戀香玉確是出于真心,可他的深情比之香玉的深情還是低了不少段位的。
而絳雪在黃生面前的言行則有時俏皮有趣,有時義正詞嚴;識大體,明事理,拎得清,在代香玉守護黃生時也始終篤定“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頗有清冷高貴的氣質(zhì),實是世路已慣的女神。若說香玉更像是初戀中的青春少女,那么絳雪則更像是成長后看透了男人本質(zhì)的理智女子。須知最先發(fā)現(xiàn)黃生的其實是絳雪,但她卻不曾陷入其中。絳雪執(zhí)念淺,情愫溫吞,深悉“紅顏知己”一詞貴在久長,而“人生伴侶”四字就未必了。而理智通透如她,亦深悉黃生雖有消受雙美的愿景,可最愛的仍是香玉,那么她又何必讓自己陷入這不平等的三角戀里呢?
然而,縱使黃生有得隴望蜀之劣根性,但《香玉》這個故事也還是有其純粹之處的。這個故事有別于《聊齋志異》里的大多數(shù)愛情故事,沒有美人救書生于水火、協(xié)助書生完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人生大業(yè)、幫書生與另一個女子締結(jié)婚姻并傳宗接代之類的戲碼。凄美悲情是《聊齋志異》的底色。美人揾書生淚的故事僅是漂浮在湯碗表面上的幾點油花,湯底翻騰的則是人生的酸甜苦辣。蒲松齡寫了不少書生在佳人援助下或安居樂業(yè)或功成名就的故事,卻始終逃避不了真實人生中“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尷尬處境。當夢幻的焰火熄滅,剩下的唯有寒窗下做白日夢的自己罷了。因之才有了《香玉》這個故事,黃生與香玉純粹相愛,與絳雪純粹相惜,自始至終未有軟飯硬吃的戲碼,結(jié)局也很凄美悲情。黃生病逝后化作不花牡丹,伴白牡丹左右,卻不幸被斫。隨后,“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蒲松齡如是說:“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白牡丹花仙香玉的情愫無疑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而紅耐冬樹神絳雪的情愫則較為復雜,有對藍顏知己黃生的追慕,亦有對閨中密友香玉的顧念。
有時候,癡癡地眷念一個人多年,自他之后,再沒有對任何人動過心,并非因為旁人皆不及他,而是因為他剛好出現(xiàn)在年少情竇初開之時。他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深入己心,在青澀的心里扎了根,后來無論歲月如何變遷,理性如何取代感性,他也依然是當初最好的樣子。品讀香玉,就好似在品讀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這種情懷。香玉對黃生一見鐘情,且迅速墜入愛河,兼“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至死不渝,確是蒲松齡這一失意文人的臆想與幻夢。但以少女視角來看,香玉的用情至深,其實很有情竇初開的少女韻味,感人至深。
毛姆曾如是說:“世界是無情的、殘酷的。我們必須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們一定不要出風頭、露頭角,惹起命運對我們注目。讓我們保持著沉默,滿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品讀絳雪,就好似在品讀一個世路已慣的女神的這種智慧。絳雪最先發(fā)現(xiàn)黃生,卻愛惜羽毛,不曾折返去和黃生幽會。即便后來頗感黃生的至情,亦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出于情誼代替妹妹照顧夫君直至妹妹死而復生便罷,不愿與妹妹共侍一夫。絳雪明了,幸;虮∪缦s翼,或轉(zhuǎn)瞬即逝,或盛極而衰,鐘情雖易,結(jié)緣不易,因之她惟愿且行且珍惜。以妙齡女子心智漸趨成熟、性情漸趨收斂的視角來看,絳雪有分寸,拿得起,放得下,頗有世路已慣、此心悠然的女神氣質(zhì),令人敬慕。
惟愿紫陌紅塵里的每一位女子,都在清亮熱烈的少年時代里,擁有過最純美的少女情懷,璀璨地活過,執(zhí)著地愛過,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抑或?qū)ξ,一如香玉;又在燦美與蒼涼兼而有之的成長之路上,盡力地雕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的女神智慧,且行且珍視,慢慢修習成淡然理性的人兒,一如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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