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蕩氣回腸的三國里,從來不乏英雄。英雄之間會因惺惺相惜走到一起終成霸業(yè),也會因貌合神離分道揚(yáng)鑣半路崩析。君不見,諸葛亮只能與劉備相輔相成,郭嘉只能與曹操相得益彰。反之,陳宮與呂布不是同一世界的,許攸與袁紹無緣契合,因之注定成不了大業(yè)。旗鼓相當(dāng)才能肝膽相照,勢均力敵才是天造地設(shè)。三國中的王道霸業(yè)如此,紅樓里的金蘭姐妹亦如是。
誠如俞平伯先生所言:“釵黛每每并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紅樓夢》里黛玉與寶釵恰是旗鼓相當(dāng),故而方能從相見不歡發(fā)展到相敬相惜。
張愛玲說:“像選美大會一樣,湘云的呼聲可與黛玉寶釵比肩。賢妻良母型的寶釵與才情過人的黛玉再加上活潑可愛的湘云,大觀園中確是百花齊放。”竊以為,黛釵湘自是三足鼎立,然黛玉并非僅僅“才情過人”,而將寶釵定位為“賢妻良母”更是小覷了她。
不曾讀過或不曾好好讀過《紅樓夢》的人,大抵會以為黛玉是傷春悲秋的文藝女青年,甚或是愛情唯一的小女子。實(shí)則非也。
黛玉只是身體柔弱,但是性情堅(jiān)強(qiáng)。所謂的小性子,全在前三十回里試探寶玉真心的橋段里,此外以及三十回之后,她向來不缺大家閨秀的氣度與胸襟。所謂的多愁善感,皆源于她寄人籬下的身世、體弱多病的困境和身為女子的憾恨。竊以為,這三者之間,后兩者更甚。黛玉自入賈府,便慢慢憑借其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和“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善良心地,為自己贏來自上至下的好人緣。寄人籬下有何懼哉?審慎勤謹(jǐn)即能守住生命的大安詳,可后兩者則不然。
黛玉曾寫出諸如“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此類有大氣象大格局的詩句,何其英姿大氣?黛玉心有大丘壑,氣若女中神,卻因體弱而凄惶。須知身體是會影響心情的。所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黛玉的不足之癥,使得她縱使有能力、有頭腦、有眼界、有格局亦終是枉然,恰如鳳姐夸贊她理家才干不凡時亦要慨嘆她“美人燈兒,風(fēng)吹吹就壞了”。黛玉有比比干還多一竅的聰明,有人多不及的智慧,因之能幫鳳姐算賬,也能為賈府操心。黛玉對探春發(fā)起的改革是極力贊成的。按照魯迅先生的說法,黛玉雖然沒有親力親為地推進(jìn)大觀園體制改革,卻也算是一個吶喊者。若讓黛玉來理家,黛玉必如鳳姐所言,是個佼佼者。黛玉的才還體現(xiàn)在教學(xué)方面,她教香菱學(xué)詩的情景令人敬慕。由淺入深、寓理于情的諄諄教誨亦不必多言?上Я怂侨趿鲲L(fēng)、病弱西子的身體。
黛玉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文學(xué)才華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在主事理家方面和教書育人方面亦是巨擘翹楚,才情過人,才干亦過人,可因了男尊女卑的社會因素,她必須依靠一個男人,故而不免多愁善感。黛玉有過“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的抱負(fù),卻只因她是女子,就只能“一生襟抱未曾開”。黛玉是太清醒了,她傷感的是自己的未來,體弱的困境和女子的身份,使她“愁緒滿懷無釋處”。黛玉從來不是一個愛情唯一的女子,她對寶玉有愛也有欣賞,但寶玉不是她的唯一。她對親情、友情同樣視如珍寶,否則她何以對賈母的疼愛、賈政的欣賞志得意滿,又何以讓湘云認(rèn)定的知己是她,讓寶釵、李紈真心疼愛她,讓探春、妙玉與她交好,讓鳳姐極其信任她,寶琴最為敬慕她,晴雯頗為尊重她,香菱將她引為知交,紫鵑對她情深意重?有愛才能被愛,用心才能有心回應(yīng)。
清醒的黛玉是自覺抗?fàn)庍^命運(yùn)的,葬花、寫詩、讀禁書、求證感情、操心賈府的前途,每一分抗?fàn)幎剂芾毂M致。雖然結(jié)局沒能逃脫鏡花水月之空,卻也如花般明媚鮮妍地活過。黛玉有著對人性的執(zhí)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與探春大類,外柔內(nèi)剛,有大氣象大格局。
總有人誤解黛玉,也總有人誤解寶釵。每一個喜歡寶釵的男性都是因?yàn)閷氣O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賢妻良母,每一個不喜歡寶釵的女子都是因?yàn)閷氣O工于心計、虛偽矯飾。其實(shí)不然。
寶釵完全放棄自己的追求,確是一個職能型的妻子,深具一般家庭婦女的三從四德?蛇@絕非她的本意,她是太清醒了,明了抗?fàn)師o用,卻又缺乏黛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她的“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未必全是對夫榮妻貴的期許,或許也有對自己若非女子的幻想。她和黛玉一樣,頗有身為女子的憾恨。在那個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她的滿腹才志只能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別無他法。誤解黛玉愛情唯一的,是不曾讀懂黛玉身為女子的憾恨;誤解寶釵以男性為天的,也是不曾讀懂寶釵身為女子的無奈。若寶釵身在當(dāng)今社會,她未必還是眾多男性意淫出來的賢妻良母。
寶釵成了典型的賢妻良母,是無奈而非本意。至于寶釵的工于心計、虛偽矯飾,其實(shí)源于她世路已慣、看盡滄桑的無奈。寶釵年幼喪父,母親綿軟,哥哥荒唐,薛府一切重?fù)?dān)全由她一肩扛起。她小小年紀(jì)心中已然滄桑,沒有同樣善于治家的黛玉的文青氣質(zhì),因之她的每一分智慧皆有法式。她雖有心機(jī),可除了滴翠亭使金蟬脫殼之計嫁禍黛玉此事外,她到底不曾害過人。寶釵縱然有心機(jī)卻也始終有著大姐姐般的溫柔敦厚,讓人敬重,所謂的心機(jī)也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hù)的人生哲學(xué),瑕不掩瑜。
而最讓我敬重寶釵的是她對寶玉情感的變化。起初寶釵參與金玉良緣,要嫁給寶玉,是依令行事,是一種為家族計為母親計為自己計的理智選擇。但即便如此,她也是希望和黛玉公平競爭的,她希望是她的才學(xué)品貌贏得寶玉的心,而非外力相助。這是理智的寶釵心底的自尊。寶釵深悉賈母和鳳姐明確支持黛玉,王夫人和元春明確支持自己,但這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寶玉的心。這和黛玉所追求的是一樣的。因之,當(dāng)元春大張旗鼓表明支持她時,她便覺沒趣,好似她不如黛玉,非要權(quán)勢把她和寶玉拉在一起一樣,這傷了她的自尊。正是有了這份自尊,寶釵才會在深悉了寶玉的真心是向著黛玉,寶黛之情不僅僅是兄妹之情后,開始了深深的沉思,爾后慢慢放下了這份情愫。
其實(shí),一個人的情愫有很多層次,有時候并非瞬間就能升級為愛情,寶釵對寶玉,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一種淡淡的情愫,一個哪怕很理性的女子也避不開的青春情懷。寶釵一直孜孜于追求一種理性精神,可最初的她未必能戒除那一點(diǎn)與理性精神不能相符的熱情?蓪氣O到底是寶釵,適當(dāng)?shù)墓?jié)制,永恒的理性,使她始終處于“淡極始知花更艷”的愉悅里而不會輸?shù)魵舛扰c胸襟。
小時候讀紅樓,屬實(shí)看好黛玉與寶玉這一對璧人,如今亦然。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因愛黛玉而愈來愈懂黛玉,又因愈來愈懂寶釵而終于愛上寶釵,而覺得黛玉和寶釵也一樣天造地設(shè)。誠然,寶玉的優(yōu)點(diǎn)是幾千年中國男性哪怕是文人騷客罕見的,寶玉的存在是對中國文化、中國文學(xué)和中國文人邪狎精神的否定和批判。但寶玉很多方面比之黛玉,委實(shí)低了不少段位。在詩社比賽里,黛玉每每奪冠而寶玉每每落第自不消細(xì)說,另舉一例,即第六十二回這段文字:
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fèi)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jìn)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zhuǎn)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從寶黛的對話中,可看出黛玉是塊當(dāng)家主母的料,寶玉則遜色太多?v使黛玉懂寶玉,不希求他求取功名,但也希望他能理性對待賈府的前途和他們的未來。否則,黛玉何以一聽寶玉說“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就轉(zhuǎn)而尋寶釵說笑去了?蓋因在這一點(diǎn)上,她是不認(rèn)可寶玉的,寶釵才是她的知己。共同否決某樣?xùn)|西,比共同推崇某樣?xùn)|西更能發(fā)現(xiàn)彼此同質(zhì)。黛玉與寶玉都否決男人必須求取功名這一圭臬,故而彼此契合,都“敢為天下先”;黛玉與寶釵都否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沉淪狀態(tài),故而也彼此契合,都清醒通透。
最初的黛玉與寶釵,因?yàn)榍樗Фハ鄬Ψ叫拇娼娴。待黛玉對寶玉放心,寶釵也放下對寶玉的情感后,二人的關(guān)系才開始從相見不歡慢慢過渡到相敬相惜。直至第四十二回,寶釵“蘭言解疑癖”,黛玉“雅謔補(bǔ)余音”,繼而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善良誠摯的黛玉和溫柔敦厚的寶釵才成為惺惺相惜的金蘭姐妹。誠然,有人認(rèn)為黛玉全是真心,而寶釵卻只是出于世故圓滑的習(xí)慣罷了。竊以為,非也。以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的聰明絕頂,她是能看出寶釵是否付出了真心的,若是寶釵待黛玉沒有多少的真心,黛玉大抵不肯待寶釵“竟更比他人好十倍”。質(zhì)疑寶釵的真心,便是貶低黛玉的智商。而寶釵固然四面討好、八面玲瓏,在關(guān)鍵時刻會拋棄信賴自己的朋友,譬如,在抄檢大觀園時,她毫不顧忌那時與她同住蘅蕪苑的湘云的感受,立刻就搬出去,但黛玉于寶釵而言是不同的,因?yàn)槠旃南喈?dāng),因?yàn)閯菥场?/span>
論絕代佳容,黛玉“裊娜風(fēng)流”,清影曼曼,寶釵“鮮艷嫵媚”,艷顏姣姣;論文學(xué)才華,黛玉與寶釵都飽讀詩書,在詩社比賽里輪流奪冠,難分軒輊,唯湘云能與她倆鼎足而立;論理家才干,鳳姐一語中的,黛玉、寶釵、探春呈三足鼎立之勢;論為人處世,黛玉與寶釵都是高智商高情商,黛玉善良誠摯,寶釵溫柔敦厚;論清醒通透,黛玉與寶釵是最清醒的兩個人,黛玉的清醒是一種遺世獨(dú)立的愁,寶釵的清醒是一種閱盡滄桑的空?v觀整部紅樓,能幾乎樣樣精絕的,當(dāng)真唯有黛玉與寶釵而已。
強(qiáng)者是很寂寞的,高處不勝寒,只有勢均力敵,才能肝膽相照。強(qiáng)者之間,固然不免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喟嘆,但亦并非唯有競爭和冷眼,大家互相深賞長頌而做了朋友成了知己,這方有趣。強(qiáng)者不致寂寞,就連我們看著也都?xì)g喜。周汝昌與胡適兩位紅學(xué)大師之間的友情便是這般的惺惺相惜。
當(dāng)然,兩個旗鼓相當(dāng)?shù)膹?qiáng)者,狹路相逢、一生較勁也是有的。譬如,林徽音和冰心,都是雅量高致、學(xué)富五車的頂級才女,卻都互不買賬,彼此挖苦,冰心寫《我們太太的客廳》暗諷貌美才高、眾星捧月的林徽因,林徽因就毫不客氣地回敬山西帶來的醋暗指冰心含酸。最初的黛玉和寶釵亦如是,黛玉曾“半含酸”,寶釵亦曾“借扇機(jī)帶雙敲”。所幸黛玉與寶釵,終從相見不歡走向相敬相惜,讓理智的紅樓愛好者看著也欣悅。
而黛玉與寶釵,能從相見不歡發(fā)展到相敬相惜,還因?yàn)樗齻冊趯Ψ缴砩峡吹搅俗约翰蛔慊驔]有的東西。
黛玉是深服寶釵的理性的,否則寶釵的“蘭言解疑癖”不至于感動了她。竊以為,后來賈府出事,寶玉出走避禍,黛玉為他操碎了心流盡了淚而病逝前夕,定然是期許寶釵嫁給寶玉,讓寶釵的理性治好寶玉的任情的。黛玉自然有理性的一面,否則不會在寶玉拿淫詞艷曲打趣她時生氣著惱,更不會操心賈府的前途且因?qū)氂竦眠^且過而恨鐵不成鋼,但整部紅樓最理性的當(dāng)屬寶釵無疑。黛玉用情至深,寶釵卻始終用理性控制情感。
然而,人性遠(yuǎn)比理性可貴,若不能把人性放在理性的前面,道德將無立足之地。不必等真刀真槍打過來,就只為明哲保身,同心同德便即刻淪為離心離德,嚴(yán)峻的現(xiàn)實(shí)足以將士大夫的高風(fēng)亮節(jié)碾得粉碎。因之,明哲保身的寶釵是深服黛玉純美的人性的。她在黛玉身上看到了“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善良,她看到了黛玉憑借其至清至純、至真至愛的人性收獲了無數(shù)深摯友情,心下如何不艷羨?寶釵讓人敬重,可終究讓人親近的還是黛玉啊。
從不否認(rèn)黛玉與寶玉是一對璧人,但有時候依然頗感黛玉與寶釵亦天造地設(shè),蓋因感動于英雄重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故事,亦因歆羨黛玉之人性與寶釵之理性的投契交融。而《紅樓夢》之原意,亦是黛釵合一。倘若讀紅樓,是為曹公心曲,而非醉翁之意,那勢必不會揚(yáng)黛貶釵,抑或揚(yáng)釵貶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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