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在召喚著我;我看到裊裊的炊煙張開了柔軟的臂膀,在呼喚著我,我看見霞光抱緊了天空,黑夜踏進了大地,我看見你在向我張開雙臂。
已經(jīng)記不清是多久沒有回來過這片土地了,村舍變少了,人煙稀疏了,就連以前經(jīng)常走動的土路也不見了蹤跡,望見了似曾相識的面孔卻不敢相認,他不認識我,我便也再沒了勇氣走上前去。推開老房子的門,回憶如泉水般涌上心頭。
1995年,我出生在這片土地,打從出生起,我便與那片厚重的黃土地結下了不解的深情。從此這片土地便如同母親般養(yǎng)我育我,擁我入懷。同年,阿婆從市集里買了一株杏樹種在了老房子旁邊,阿婆說,要讓這株杏伴我一同成長,也記錄老房子的年深月久。
大概是懵懂無知的日子里,每個人都會在大腦里辨識自己所認為的好與壞。而我,一度認為阿婆是個壞人,我不喜歡她,我認為他是個只會板著臉做事的人,只會和鄰居爭吵,只知道打壓別人。而我的母親,在我看來,就仿佛一個被欺凌的柔弱女子,這對于我來說,肯定是難以容忍的。
母親生下我沒有做夠數(shù)月子,為了幫阿婆分擔雜務,便用粗布帶將我綁在懷中下了地,干著父親可以干的農活,在我看來,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感化,可是阿婆依舊是那個很少會笑,依舊板著臉吩咐別人做事的人。大了些,可以自己在地里跑了,母親在我眼里仍然是那個不知疲倦,有著三頭六臂的母親,在那片養(yǎng)育我們的土地上忙碌著,或是播種,或是施肥,或是鋤草,或是收割……一年四季,母親手里永遠有著干不完的活,那片土地從來不缺母親的身影。在當時的村子里,母親總是以她默不作聲的埋頭苦干為人所源源不斷地稱贊,可是這樣強大的母親面對阿婆顯得那么弱小,那么沒有道理可言。對于封建思想來說,上而為禮,下而為教,似乎對于所有年長的人來說,從上是美德,壓下是傳統(tǒng)。可是我偏偏是一個不喜歡順從、看不慣這些道理的人。我開始跟阿婆爭吵,不給她好臉色,我可能不是一個好的長孫吧,阿婆也不會主動和我親熱。
院里的杏樹結出了杏,阿婆每年入秋,都會摘一袋杏子放在里屋,什么也不說,我也是偷偷地吃,不讓她發(fā)現(xiàn)。
2002年,我跟隨父母來到城里,為了我上學,父母決定在城里安個家,想要帶著阿婆一起走,她不愿,她說放不開這里的一切。走的那一天,阿婆臉揚的更高了,也不愿意看我一眼,我倒也不難過,抱著對縣城里的新鮮感催著父母趕緊走,走出院子的那一刻,我無意瞥見那棵杏樹,似乎老了許多,旁邊的阿婆卻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決然的偏過頭去。
初入縣城,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以在平坦的油路上行走,坐著摩托都感覺舒服了好多,不用上下顛簸,有賣玩具的,有賣水果的,有賣菜的,比村里熱鬧多了。似乎日子久了,一到入秋,就有了吃杏的習慣,母親給我買來許多杏子,他們比我吃過的大,卻怎么也吃不出那股獨有的靈氣來。
2007年,阿婆隨著我們一起來到了城里。這些年來,父母一直念叨著將阿婆接到城里,可她總是不愿意,她雖說她放不下我們,卻更放不下那個積淀歲月痕跡的老房子。阿婆身體江河日下,可是到了城里的阿婆卻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話多了,人也變的和藹了,整天總是笑瞇瞇的等著我放學,她給我說,那棵杏樹還可以吃幾年,想吃的話就讓父親開車帶我回去。
2008年的夏,格外的炙熱,正是開學季,街道上熙熙攘攘,顯得更加聒噪。早晨學校有開學典禮,母親給我穿上了漂亮的襯衣外面套上洗凈的校服,因為早晨的開學典禮我要上去領獎,阿婆也是一早就起了床,中午我?guī)е业莫勂放d沖沖地回了家,阿婆就坐在一進門的沙發(fā)上,看著我傻傻的笑,我心里可神氣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覺得阿婆可愛了起來。天氣仍然是燥熱,下午教室里顯得異常的悶熱,等到放學,卻突然下起了暴雨,沒有帶傘的我自然是淋成了落湯雞,一路小跑了回來。巷子里響起了似曾聽到過的音律,那個調調我仿佛在母親帶我參加的葬禮上聽到過,我悻悻地走進家門,雨好像停了,可是我的臉卻依然是濕的,天空出現(xiàn)了好久未見的彩虹,晚霞輕輕擁著天空,太陽就要落山了。
十年后的春節(jié),大伯喝多了酒拉著我的手,向我講起了曾經(jīng),阿婆是地主家的女兒,身世背景雄厚,從小便讀書識字,是大家閨秀,而阿公卻不一樣,雖也是地主家的兒子,無奈于生父娶了繼母,從此便是寄人籬下,將少爺?shù)纳钸^成了仆人,年少的經(jīng)歷也造就了阿公懦弱者的形象。阿婆不顧家人阻擋與阿公成了婚,可婚后生活不盡如人意,收入不多,支出卻不少,也遭到了不少人的白眼,受了不少委屈,可是無奈于阿公的軟弱,什么事都得阿婆出頭做主,即使阿公在外受了欺負,自己一聲不吭的時候,阿婆都會沖出來保護阿公,回到家后一個人躲起來哭,而阿公則會選擇躲在蓖麻地里,得一時清凈。日子一天天在過,阿婆有了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生活越來越難,阿公無奈之下出去打了工,留給阿婆的不僅是嗷嗷待哺的孩子,還有一片莊稼地。
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想要有個可以視為依賴的港灣,如果沒有,那就自己撐起一片天,倔強、好強的表面下一顆隱忍的心撐起了整個家。
這是2018年的春,已經(jīng)是十幾年沒有回來過老房子了,踩著黃土,迎著晚霞,我推開了銹跡斑斑的鐵門,走進了院子,那株杏依然佇立,卻不見他吐出嫩芽,早已失了“紅杏枝頭春意鬧”的生氣,只是裹著自己厚重的外衣沉沉的睡了去。院子里雜草叢生,一片枯黃,唯有偶然間冒出的一點小草增添了一些生氣。老房子終究是老了,可能是一陣大風、一場暴雨,就會將氣息奄奄的它帶了去。
我坐在院子里,任憑廣袤的大地擁抱我,柔軟的霞光親吻我,我終于明白阿婆為什么久久不愿離開,大伯為什么說要將老房子重新修建,不為什么,就為將心底無處安放的懷念落了地,然后看它生根,發(fā)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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