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悟秦腔
我對秦腔的感悟刻骨銘心。每當(dāng)耳邊響起那秦聲秦韻,心頭總泛起少年的苦澀,人生的蒼涼。
第一次深切的感悟,在我少年時的一個冬日黃昏。那天,我在白鹿原上荒涼的麥田里牧羊,因?yàn)橄挛绲拇笠庳澩,向晚時節(jié)不見我的羔羊歸來。我滿心焦慮地奔走在偌大的蒼;脑,能感受到的只有那凄厲的西北風(fēng)和迷蒙的暮靄;我身上冷,腹中饑,心里恐懼,一邊悵惘地在荒原上奔走,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著我迷途的羔羊。當(dāng)我心力交瘁地茫然站住時,遠(yuǎn)處枯寂的山村里高音喇叭傳來隱隱約約的秦腔聲;聽不清唱詞,只能感悟到那韻味,凄苦愁絕。而我的羔羊還沒有回來。我的羔羊,你在哪里?
另一次,秋收時節(jié),我和小妹隨了母親,沿南原坡上蜿蜒的土路下到南川里,在沙土路上用笤子掃那川里人收獲時灑落的稻粒。在我的記憶里,幼年總是挨餓。那天回家時,我和小妹跟在母親身后,無聲地艱難地爬向那高原。盡管多年以后,我再走那條路時覺得要不了多長時間,可在當(dāng)時,我覺得那窄窄的羊腸路太長太長,那巍巍的白鹿原好高好高。當(dāng)我們攀上原塄時,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坐在原塄上歇緩,晚風(fēng)輕拂母親的白發(fā),暮靄彌漫了南川。這時,在那氤氳的霧靄里,飄飄悠悠的,又是那銷人魂魄的秦腔聲,哀婉蒼涼。回想起來,兩個小孩托著腮依在無言的母親身旁,在那荒原上構(gòu)成了一幅怎樣悲哀的圖畫呀!
參加工作后,我很少回家。而忙里偷閑回到家時,最感愜意的就是和年老的父母親圍坐在火炕上,看炕頭電視里的秦腔了;秦腔總給我這游子以溫暖。
我常聽秦腔,有時獨(dú)居一室也會吼秦腔。我對秦腔有深切的感悟。在秦聲秦韻里,我會牢記我少年的苦澀,激我在人生道上奮進(jìn);在秦聲秦韻里,我會感悟家園的溫暖,激起我對人生的摯愛。
二、秋風(fēng)秦韻盲藝人
“后帳里轉(zhuǎn)來了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煉,修就了臥龍崗一洞神仙。恨師兄報(bào)君恩曾把亮薦,深感動劉皇爺三請茅庵。下山來我憑的神槍火箭,直燒得夏侯惇叫苦連天……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戰(zhàn),為江山我也曾六出岐山;為江山買荊州立下了文卷,為江山氣死了周瑜少年;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為江山把亮的心血勞干……”
那個秋日的清晨,小縣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落葉在陣陣秋風(fēng)中瑟瑟飄動。我裹衣行路,忽然,一陣弦板伴著秦腔的唱腔從街頭傳來。弦聲悠悠,唱腔蒼蒼。
我尋聲上前,見縣門街口圍著半圈人,圈內(nèi)是幾位唱戲的盲人。三四位年老的男人散亂的坐在街頭的臺階上,拉著板胡二胡,中間一中年女人半跪地上,一邊緩緩地敲著梆子,一邊悠悠的唱著。他們一個個神情落寞。
那時,他們正在唱秦腔名劇《葫蘆峪》中的《祭燈》。諸葛亮的出師未捷身將死的悲苦與絕望,最適合于秦腔的風(fēng)格——深沉蒼涼。而這幾位流浪的盲藝人,在這樣一個清冷的秋日清晨,更傳達(dá)出了戲內(nèi)的哀苦,也傳達(dá)出了戲外的滄桑。
這個小縣城,往南去,是巍巍的秦嶺深山;往北去,是廣袤的渭河平原。這些灰頭土臉的盲藝人,他們從何而來?不知他們是來自南山還是來自平原;他們從何時開始流浪?不知他們在這人間嘗到了什么樣的人生滋味。秦腔,給了他們甘甜還是給了他們苦澀?
也不記得那天我有什么事,只記得我匆匆離開,想著辦完事再回來給他們捧場?僧(dāng)我返回時,街口空空蕩蕩的,不見了觀眾,也不見了盲藝人。為數(shù)不多的觀眾可能被冷風(fēng)趕回了溫暖的家,而那幾位盲人呢?他們?nèi)缜镲L(fēng)中的落葉般,又飄向何處?是飄向了遙遠(yuǎn)的平原還是飄入了茫茫的大山?
好些年過去了,那個秋日清晨秋風(fēng)中的秦韻還時時飄上我的心頭,那是我多年來聽到的最有味道的戲了。流浪的盲藝人,是用心在唱。他們的唱里,別有滋味,那是生命的味道。
三、父親的秦腔情緣
父親一輩子都生活在白鹿原上,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與和他同時代的所有農(nóng)民一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在土地上勞作,犁地,撒種,割麥,碾場,養(yǎng)豬,養(yǎng)羊,家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父親的足跡,他把生命的每一寸光陰都交付給了故鄉(xiāng)的土地。如果僅僅是這樣,他的生活與其他人的生活將別無二致。父親不同于我鄉(xiāng)村的其他的父輩的,是他對秦腔的嗜好。
父親少年時,曾經(jīng)在西安城德懋恭做學(xué)徒,從而與秦腔戲結(jié)緣,并且是一輩子的緣。
記得父親經(jīng)常講他當(dāng)年在西安看戲的經(jīng)歷。西安的秦腔班社看遍了,西安的秦腔名角兒也看遍了。父親對于那時西安的秦腔名家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我也從父親的訴說中早早知道一些秦腔名家的名字,也約略知道一些名家的拿手戲。比如,王文鵬的《葫蘆峪》、劉易平《轅門斬子》、劉毓中的《祭靈》、張建民的《斬單童》《草坡面理》、李正敏的《五典坡》、宋上華的《殺狗勸妻》、蘇育民的《打柴勸弟》、王天民的《洞房》、趙集興雒秉華的《周仁回府》等等。后來,隨著我對秦腔的了解,我知道父親當(dāng)年欣賞到的,可都是秦腔界泰斗級的名流的絕后的經(jīng)典。父親還常常講當(dāng)年演員演戲的逸事,比如蘇育民的哥哥蘇哲民戲唱的比蘇育民還好,只是蘇哲民有病,每當(dāng)蘇哲民演戲時,蘇育民就扮好妝,一旦蘇哲民的病犯了,蘇育民就立即替換;父親多年后,每當(dāng)聽廣播里放《打柴勸弟》時,總以贊嘆的口吻說,嘿,蘇育民唱這戲時,哪怕是大冬天,也是赤著身的;過去的戲園子里沒有擴(kuò)音器,演員唱戲都是真本事,哪怕坐在最后一排,都能夠聽到演員的每一個字,一些好演員唱得掙死了(好像說到過趙集興雒秉華)。父親還講過,劉易平不屬于哪個固定的班社,是搭炮的(我不知是不是這倆字,意思是哪個劇社請就在哪個劇社臨時搭班)。有關(guān)這方面的軼聞父親講了好多,惜乎以前無心做記。父親還說,當(dāng)年對戲熟悉的程度,完全知道到哪一會兒是戲的高潮,哪一會兒是把式的絕活,往往是趕在那節(jié)骨眼兒時,他才進(jìn)戲園子。
父親不僅看戲,還自己學(xué)著唱戲。父親的戲唱的怎么樣,我只能從一些閑聊中有所耳聞。我村一位長我好多的兄長,有時給人們說:二叔的《斬單童》唱的真美。去年,我在咸陽陪母親過年,看《秦之聲》時,正好有唱《別窯》中“窯門外拴戰(zhàn)馬”一段的,母親說:你爸過去就唱這戲,比這人唱的好。據(jù)說,當(dāng)年在西安,有時晚場戲立了后,出了戲園子,父親一段敏腔的“老娘不必淚紛紛”能驚動周圍的人。后有某劇社的老板,動員父親入社唱戲,只因家庭的堅(jiān)決反對,未能成功,這也是父親的一件憾事
解放后,父親回到了白鹿原,此后再也沒有在西安看過戲。在鄉(xiāng)村,七十年代演樣板戲的時候,父親也很少看戲。廣播里放樣板戲時,父親會說:啥戲啊!跟鬼嚎叫一樣。但說是說,他還會聽,因?yàn)樵跊]有什么可聽的。文革結(jié)束后,老戲解禁,附近有秦腔演出的,父親會趕著看。我幼年曾隨父親在一個夜晚下白鹿原,到長安縣魏寨公社的白廟村看過《大報(bào)仇》,是眉縣劇團(tuán)的,依我長大后的了解,主演可能是王集榮。八十年代初,白鹿原上的前衛(wèi)四月八忙農(nóng)會,最后一晚演出《闖宮抱斗》,父親領(lǐng)著我去看,那是耀縣劇團(tuán)的演出,主演有張惠霞。臺上演得酣暢淋漓,臺下看的情緒高漲。離奇的故事,火爆的演出,動人心魂。按習(xí)俗,最后一場戲,要給主演披紅。披紅,正在戲的高潮時。梅伯抱柱時,悲憤至極,霎時一陣鞭炮聲乍起,前衛(wèi)街的人上臺,將一條紅綢子斜披在男演員的身上;冤屈的姜娘娘被挖了眼,跪在地上,又被迫抱紅紅的火斗時,又一陣鞭炮聲起,一條紅綢子披在了女演員的身上,那正是姜娘娘抱住火斗之時,演員一句唱,聲震云霄,滿場紅光,滿場掌聲,場上場下,火一樣的爆裂!這些,都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更重要的是,父親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喜愛秦腔的種子,讓我的人生,也有了別樣的色彩。
晚年,父親對秦腔的摯愛,在于聽廣播看電視。猶記得八十年代西鳳杯大賽時,父親收聽的喜悅。那次大賽,是秦腔盛宴,丁良生、趙改琴、李發(fā)牢、喬慷慨等等一批演員脫穎而出,父親邊聽邊夸:唱的就是美!陜西電視臺的《秦之聲》,父親在世時是每期必看的,父親一邊看,一邊評論,漸漸地,父親搖頭的時候多了。某次,電視上播放西安的一位著名的女演員的《轅門斬子》,我問父親:XXX唱的《轅門》跟焦曉春比怎么樣?父親說:唉,她給焦曉春拾鞋帶都跟不上。接著,父親就會再一次的回想當(dāng)年在西安看戲的情形,回想著,訴說著。
父親此生,因?yàn)橛辛藢η厍坏膿磹,而有別于其他的一樣勤勤懇懇內(nèi)心卻只顧衣食的人。今天,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一朵山花開放在山崖上,她所依賴的是土壤、水分、空氣和陽光。如果土壤、水分是物質(zhì),空氣和陽光就是精神。”依此說來,秦腔,就是父親生命的空氣和陽光。
四、戲里戲外
入乎戲,即為戲內(nèi);出乎戲,即為戲外。演戲與看戲,妙在戲內(nèi)戲外間。
演員演戲,當(dāng)入乎戲,居于戲內(nèi),有人稱之為深入角色。此不錯,然不能過頭,過猶不及。過去聽說過一則戲曲逸聞,某演員演出《祥林嫂》,在婚禮一場,祥林嫂拼死相抗,一頭撞向香案。因?yàn)檠輪T入戲過深,結(jié)果一頭撞去,真的將頭碰了個血窟窿。演員表演時,過于專注,戲易板滯。演戲時,若時時意識到這是在演戲,就會多一些靈動。人們在評論某為演員時,常常會說他渾身都是戲,這渾身都是戲,就是演出來的。聽李正敏的唱腔,于嚴(yán)謹(jǐn)規(guī)整中亦時不時地能聽出點(diǎn)調(diào)皮;賞肖若蘭的表演,那一努嘴、一揚(yáng)眉、一擺手、一投足,都充滿情趣;王輔生之《看女》,那種既在戲內(nèi)又在戲外的表演幾成絕品。既入乎戲,又出乎戲,表演便舉重若輕虛實(shí)相生,會儀態(tài)萬千。
常言道,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意即唱戲能入戲,看戲亦能入戲。有的人看戲,臺上哭,他也哭;臺上笑,他也笑。這豈不是“傻子”?
然看戲聽?wèi),亦可介乎?nèi)外之間。如好多人喜歡聽商芳會的《朱春登哭墳》,我想人們是聽朱春登哭母親,更是在聽人之常情,由戲內(nèi)到了戲外。(有人指責(zé)商芳會唱戲無論什么人物都是一個腔,我的理解是,商芳會的唱腔就是出于戲內(nèi)與戲外間的。她唱的是人物,又不全是人物,她唱出了人間長存的悲情。這也是商的唱腔能打動人心的原因吧。)人們也愛聽陳仁義的《下河?xùn)|》中的三十六哭,而普通戲迷們誰又會去細(xì)究那戲內(nèi)的“某某哭的是某某”是怎么一回事呢?人們是在涵泳唱腔中的那股悠遠(yuǎn)蒼涼的味道,已經(jīng)處于內(nèi)外之間的妙境了。
演員在演戲時,有可能入戲出戲后又入到別一種情境中去。見過一民間女藝人,她年輕時因包辦婚姻而遇到一游手好閑的二流子丈夫,丈夫?qū)λ蛄R是家常便飯,后來離婚,被丈夫從家里攆了出來,她偷著領(lǐng)了大兒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靠唱戲維持生活。后來兒子長大了,她才回到家鄉(xiāng),蓋房子,為兒子娶親。然兒子也不成器,令她傷心。她還唱戲顧事,每當(dāng)她在別人的葬禮上唱《三娘教子》,都是聲淚俱下。她唱的是三娘的艱難,更是自己的辛酸。
看戲的人也一樣,在看戲時也可能入戲出戲后又入到別一種情境中去。某年初夏,一古鎮(zhèn)忙農(nóng)會有大戲助興。山嶺上一個中年鰥夫,將兩個孩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上會看戲,高高興興地。那天中午,演出的最后一折戲時眉戶《鰥夫哭墳》,銷魂的迷胡調(diào)從正月唱到臘月,月月思故人。戲畢了,臺下的鰥夫左手摟一個孩子右手樓一個孩子,早已哭成了淚人。他由臺上的鰥夫的哭引起共鳴,他哭的已是戲外的自己。其他人看完了戲上的哭,又圍過來看戲外的哭,竟然人人淚眼婆娑。
演戲也好,看戲也好,那種介乎戲內(nèi)戲外間的情味是很微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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