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破風(fēng)的眼眸,夢囈一直在走,吹亂聲聲句句,問不盡風(fēng)雪,飲不盡離別。天灰的飛不到盡頭,連停留都找不到理由。我們應(yīng)該回首,還是該揮手,連對塵世的彌留,都沒有是否。
一
一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女子,被五花大綁于高高的刑桿之上,像極了一只黑色的蒼鷺。刑桿佇立在灰色的城墻上。她顯然已經(jīng)死了,頭發(fā)散亂在臉上,嘴角有凍住了的血塊。
她死得殘不忍睹,是因為她刺殺風(fēng)都的破空未遂,以至凌遲處死,暴尸三天。告示上說她叫斷。
寒風(fēng)總在十二月的時候落入風(fēng)都,風(fēng)都的銀杏漫天飛舞。
城墻的一隅,一個薄衣女子蜷縮在落葉中。干燥而發(fā)紫的嘴唇邊橫著一支象牙笛,一遍一遍吹著一首鮮為人知的曲子。似暖非暖的陽光打落在她的頭頂。面前放著一只棕色的缽,盛滿了落葉和塵土的碎屑。
人群的視線,逐漸從墻頭轉(zhuǎn)移到她的身上。衙役開始有些暴戾恣睢,粗聲呵斥著人群。他手中的鞭子,晃到了女子的眼前。
你可知道,凡風(fēng)都當(dāng)街賣藝者,不論男女,皆斬刑處之?
她旁若無人。
鞭影迅速,聲音響亮。她肩頭的皮膚微微的抽搐。第一鞭,第二鞭,人群悄無聲息的站著,敢怒不敢言,生怕從唇縫露出一絲空氣,以招來殺身之禍。
在第三鞭剛要落下去的剎那,在空氣中被無形的氣流絆住,瞬間斷為三截。
誰?大膽刁民!衙役敏感地嗅著周圍的空氣。
天色暗淡,平靜如初。
似乎有殺氣,嚴(yán)加看守,月明風(fēng)高,引蛇出洞。衙役神色交換,暗語。
吹笛的女子緩緩睜眼,手指輕撫著漸有血跡滲出的肩膀。微微傾身,眼神夾雜著迷離的光。她在迎面的寒風(fēng)里,一拐一拐地走向不遠(yuǎn)處的樹林。
在第五棵銀杏樹下,她看到了幾片踩碎的葉子和一根粗糙的麻線。
她知道那是他的。
二
城墻在黑夜里像一條蛇,風(fēng)都被藏掖在里面安睡,紅燈籠守著無邊的夜。
他迅速地逃過看守的眼睛,潛伏在城墻的下沿,屏聲斂氣,凝視著刑桿上的女子。許久,眼角滾出一滴濕濕的淚。刃,我一定會死的。記得我死后,把我和圣貞葬在一起。這是斷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也是斷第一次穿著黑色的夜行衣,執(zhí)著冰冷的口氣對刃說話。斷燒了她所有白色如蝶的衣裙。
在刃還沒有叫出姐姐之前,他被點了穴。
弟弟,我的刃,記得在日出之前離開風(fēng)都,再也不要回來。然后,她緊握她的月凝刀離去。
最后,她死得慘不忍睹。
他用眼睛瞟了一下城墻的高度,心中暗慮。腳尖輕輕點了一下地上的碎磚,欲攀沿而上,卻被一只冰涼的胳膊拽住。嘴被緊緊掩住,他輕輕擦墻蹲下。
是你!他心中愕然,與她四目相對。
她倏的松了手,指了指城墻上。那里掛著一個熄了的燈籠。那是個機(jī)關(guān)。她說。他的心里微微發(fā)涼,眼睛里掛滿了信任和懷疑。
我經(jīng)常在這里乞討賣藝,知道另一個暗道。她牽起他略有些抗拒的手。
拔開一些落葉和塵土,露出一道銹了的鐵門。他跟在她的身后,跳了下去。
三
刃把斷和圣貞葬在開滿白色曼佗羅的山坡,用黑色的泥土壘起一個大大的冢。
刃轉(zhuǎn)過身對她說,你叫什么名字?我代我姐姐在天之靈謝謝你。
我叫舒離。是你先救我的。
你是江南人氏。他凝視著她手中的笛。江南擅樂,最悲怨纏綿。
我沒有家,我想跟著你。
我是殺人的人,跟著我的人有兩個歸宿:一個是死,另一個也是死。
生不如死,那不如死。
四
斷是圣貞最愛的人,而圣貞卻是破空最喜歡的人。破空愛的是圣貞的手,圣貞的手是一雙圣手。圣貞被叫作“白面圣手”。
圣貞擅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天宇涕零,鬼神哀凄;ǖ蛄,鳥長鳴。風(fēng)舞云留,水凝葉沉。
圣貞笑起來艷若桃花,他從來不束髻,他穿白色的袍子,赤腳。這樣的男子是美的,干凈而修長。
破空讓圣貞在霽月軒彈琴,使粉紅色的芍藥鋪了一層又一層。然后,他大笑不止,忽而又大哭不止。這個世界上,沒有破空得不到的東西,而破空想要的,卻是圣貞的手。圣貞偏偏不是女人,他是個有愛情的漂亮的男人,所以破空要了他的手。卻也要了他的命。
斷在成堆的芍藥花瓣里找到了死去的圣貞,雙手蕩然無存。
五
刃和舒離在葬下斷的第三天進(jìn)入風(fēng)都。舒離在三天內(nèi)用草編了一百雙草鞋。在尋找破空的途中,她沿街叫賣,用微薄的銅板換來冷硬的饅頭。
她不只一次讓他想起死去的斷和圣貞。
她很少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在月光下吹響那只潔白的象牙笛,眼神悠遠(yuǎn)。刃看到她手指上的痂,像紫紅的桑葚。光潔的皮膚由于長期的勞累奔波,有一些粗糙的屑。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良久,沉默的起身。大手緊緊握住她按笛的手,笛子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的眼中有清澈的淚水。
刃一下松開她的手,憤恨的轉(zhuǎn)過身,眼睛里是無奈的絕望。
你走吧。我不會愛上你的。我只是將死之人,你好自為之吧。
舒離輕輕彎腰,平靜地拾起地上的笛子;鸸庥痴赵谒哪樕,跳躍著明亮的色彩。她白色的裙子邊有許多皺紋的痕跡。
明天還剩下最后一雙草鞋,買掉這雙草鞋,我們就可以看見破空。破空還有一個女兒叫破羽,她是風(fēng)都最聰明的女人。
她徑自推開了那間破柴扉的門。
六
刃醒來的時候,茅屋外下起了雪,一片片像潔白的羽毛。
舒離走了,桌上有她落了的頭發(fā)和一枚圓圓的銅板。她一定是在下雪的時候走的,因為雪地里沒有一個腳印。刃想起她有些哀愁的眼睛。
他不要她死,他只能在心底里愛她。他心里的熾熱,他早已察覺。再不讓她走,只怕一切即將結(jié)束。愛一個人只需一念之間,更何況相濡以沫。
刃把那一枚失去余溫的銅板放在胸前,穿過杳無人跡的雪地。
七
雪霽。
刃在日落之前,混進(jìn)了往攬月閣送蔬果的小販中間。他用泥打花了臉,掩了眉心黛色的小痔。把“風(fēng)滯”藏在棉襖的袖筒里,并用酒重復(fù)熏了衣服。破空機(jī)敏如鼠,能遠(yuǎn)觀殺氣,近斷心計。人謂:風(fēng)都如魔,破空如神。
在霽月軒的芍藥園里,刃看到齊根而斷的芍藥匍匐在地,頹敗不已。那是斷的“月凝”留下的痕跡;ㄋ廊送,香魂猶存,生者虛無。
紅色的紗曼隨風(fēng)飄搖,燭光映照著人的臉。月光下的男子如一尊生硬的神,銀白的發(fā),黑綢的衣,閉目合唇。似從天而降,旋轉(zhuǎn)立于屋角。
你是為斷的月凝刀,還是為圣貞的手來的。
你就是破空。惡貫滿盈,臭名昭著。
那你將一無所有。破空的嘴角翹起一定的弧度,睜開蓄滿笑意的眼睛。黑色的絲綢袍子褶皺上灑滿了月光,微微發(fā)亮。
可惜,等你的人不是我。破空于是大笑,像一頭中箭的獅子,笑聲震落了樹上的雪。
哀怨纏綿的笛聲如花瓣般灑落。透過重重簾幕,卻是伊人影。玉笛貼唇,纖手握笛,款款裊娜,神色冰涼。
破羽是風(fēng)都最聰明的女人。她說。她笑了,鬼魅一般。
破羽就是舒離,舒離就是破羽。舒離陰霾,破空之羽。
有其父,必有其女。他凄然苦笑。天意如此荒唐,相逢竟早已相恨。
袖中藏刀,伺機(jī)而發(fā),心無勝算。父親是禮賢下士之人,大可不計前嫌。她蘭指輕彈,葉片破袖而入,斷繩落刀。
殺人之人,寧為刀下鬼,不為膝上奴。他輕合雙目,手指摸索去碰觸地上的“滯風(fēng)”。
刃的手被破羽的玉笛擋住,她黑色的眼睛停留在他的額頭。枯敗的芍藥花葉被風(fēng)卷起小小的旋渦,她衣服上冷冷的香氣在風(fēng)里絲絲縈繞。
記住,在風(fēng)都里不要想著生死。
破空落在刃的面前,姿態(tài)像一只黑色的蝙蝠。
父親。她收了笛。垂手而立。
囚禁。
八
刃被關(guān)押在望生塔的第十八層,透過方塊大的小窗,可以看到巍峨的灰色城墻和攬月閣高高的亭臺。望生,卻不得永生。
他只有在夜晚來臨的時候才能看到破空,他總會在燈籠亮起來的時候,站在攬月閣的回廊里凝視望生塔。
望生塔里有一條蠶,那是一條刃未聞未見的蠶,因為它將耗盡生命,與刃一同生死。
它挪動著龐大的身軀,吐著千絲萬縷?棾蓷l條銀線。它的一生只有二十八天,破空要它在二十八天里,將刃包裹成一只封凍的蛹。
這是一種絕妙的死亡。
破羽在第十四天時上了望生塔,破空披著黑色的斗篷,她提著藕色的琉璃燈,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后。冷漠的面容,模糊沉浮,恍若隔世。白色的衣著,清新利落。她贏了,用她的無辜和犧牲。感情里沒有真假,只有彼此懷疑著相信,熄滅著輝煌。
絲線已經(jīng)纏繞到刃的胸部,一條條緊若鋼箍,以緩慢的速度一道道威逼深入。他被吊在塔頂?shù)陌肟,頭發(fā)覆蓋了整個漸進(jìn)暗淡的臉部,發(fā)梢被一滴滴汗水打濕。他一直都在沉睡,半睜凝澀的眼,破羽白色的身影如霧氣般淡開。他看到她玉笛的穗子,在袖沿來回閃動。
他夢到了斷和圣貞,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的時候。
夕陽從小孔刺進(jìn)了他的眼睛,他醒來的剎那,看到了破羽的臉。
塔頂?shù)蔫筲徢昧耸讼隆?/p>
九
他繼續(xù)垂下頭去,任銀絲一點一點蔓延。
今天是第十七天了。她的聲音平靜如綠水。
晚照樓高,井桐飛墜。外面。
他仰頭笑了,寒意攝人心魄,嘲諷暗暗流轉(zhuǎn),眼神一片怠倦和黯然,恨意陡然。
在他備感凄楚忽隱忽現(xiàn)的笑聲里,破羽迎上了他的眼睛,遞上一個青色紅塞的小瓶,抵在他的唇邊。手指順勢拔掉了塞子。
渾圓的藥粒像魚一樣竄進(jìn)了他的喉嚨,在黑暗的腹中安眠。銀絲的纏繞越來越迅速,刃的眼中浮現(xiàn)出一個銀白的繭。破羽的手像蝶翅一樣顫抖。
他在失去力氣時瞥見她的臉。她水靈靈的眼睛蘊含著幽蘭一樣的柔軟。
他感覺身體仿佛鳥翼般飛起,又被盛放在溫暖的蘭蕙之中,朦朧若暈。
刃。迷離而搖曳的低喃。唇顫顫的壓抑著一種哭泣。
迷離里有笛聲的嗚咽,仿佛碎月?lián)u花。涓涓音律,圓潤晶瑩。似落花飄飛,似杜鵑悲啼,似萍飄水流,似荒蕪,似痛絕。
他知道自己睡了。卻怎么也掙扎不出來。
她桃花般模糊的容顏,片片剝落,輕輕覆蓋在他的夢里,像一株水仙,挺立在似醒非醒的邊緣。
十
刃是被釅稠的煙嗆醒的,他的雙手被反綁在一棵粗壯的銀杏樹上。厚厚的銀杏葉堆在他的身上。嘈雜的呼喊和逃亡的喧囂久久升騰。
他的耳朵里塞滿了木頭爆裂的聲音,十八層的望生塔伸展著紅紅的火舌,把蒼天染得緋紅,宛如新娘紅綢的裙擺。
望生塔是一座木制的塔,約有幾百年的歷史,卻始終付之一炬。
破羽在每一級樓梯的木板上都倒上了香油。
她讓他吃了九顆寧神丹,然后用幽蘭般柔軟的眼睛看他。她吹完她喉嚨里的最后一絲眷戀,噴出了最后一口濕熱的血。然后,蠶網(wǎng)凌亂癱軟,落為塵埃。千千結(jié),萬念灰。
她扔掉了最后一盞藕色的琉璃燈。
然后,它滾落在暗色的油上,綻開一朵嬌艷的紅唇。
她,緊閉了望生塔的門。
世上的許多路,都已經(jīng)無法走回。愛情是最遠(yuǎn)的路,沒有翅膀,沒有方向,只可隔岸觀火。她是個注定為愛灰飛煙滅的女子,因為她與冷漠相擁了二十年。她會與第一個說愛她的男人遠(yuǎn)走天涯,會與第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滄海沉浮,更會為她愛的第一個男人涅槃而不求永生。
燒焦的木頭一塊塊坍塌,伴著霹靂般的耀眼,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鹧嫖鑴拥桨肟,像飛翔著揮動著紅色翅膀的鳥。
許久不見的雪,大如鵝毛。
他的眼里,只剩下望生塔火紅的影子,徘徊,顫動,消融,跳躍,游移。
死亡。
剪破風(fēng)的眼眸,夢囈一直在走。吹亂聲聲句句,問不盡風(fēng)雪,飲不完離別。天灰的飛不到頭,連停留都找不到理由。我們該回首,還是該揮手,連對塵世的彌留,都找不到是否。
十一
大雪落在了望生塔的灰燼上,化成了厚厚的冰。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跪在雪地里,用手刨著冰面下的一只玉笛。
俯首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