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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之虹

欒俊輝




 
很多年后,林虹坐在軍訓場上,成群閑聊著的新生總是會問起她,那段在西藏戍邊的往事。
盡管她早已很多次提及,但每每想起,又是要恍惚太久太久——
“林排長,林排長,” 女孩兒的聲音忽地把她從回憶里摘出來, “你們在西藏戍邊的時候都會做些什么?”
無數個季節(jié)的風,吹拂過軍訓場上的荒草,有一只蟲蛾穿過那片沙土,飛向冰涼的雪川。
 
西藏,阿里。
軍車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像頭蠻橫、執(zhí)拗的野牛,猛地躥上陡坡。
雪峰被厚實的冰裹得嚴嚴實實,崎嶇的路更是難行,林虹漸漸適應了顛簸——她在軍車上幾乎一路沒說話。事實上,車里一直是肅靜的,只聽得著冰涼的風低啞地怒吼,可這輛軍綠色的大車不愿理會,只埋著頭,仍是朝前走。
風漸弱了,這輛軍車最后停在一處坪子上——姑且說是坪,也不過就是被壓彎了的草根讓出來的并不寬敞的平臺。車里的人兒稍微活躍起來,透著窗子向外頭瞧。
車窗外是成了片的房屋——有些是低矮的黑厚石墻,有些甚至算不上是屋子,只是一間間錯落著的集裝箱。哨位立在另一頭的半山腰,隔著亂石掩映的坡,朝這頭遠遠地望。
——這就是林虹對軍區(qū)的初印象。
 
說不震撼是大不可能的,那些只存在于電影和閱讀題里的場景,竟然真的又是誰的生活。
靜默蔓延許久,直到被新的疑問打破:
“虹排,條件這么苦,你當初為什么還要去?”
 
從軍,這是她從小的夢想。
林虹的駐地本在青海。去西藏換防執(zhí)行任務前,單位領導明確告知他們,地方條件非常艱苦,是否去西藏戍邊,優(yōu)先考慮個人意愿。
幾輪體檢過后,她收到了身體素質合格的報告。
 
墻壁烏溜溜的黑,這里的天兒藍得又深,因此旁側得高山就更是銀亮,雪的倒影變幻無常,忽地又聚攏了光。這束被收撿的霞光如同燃起來的無數個黎明,晃了林虹的眸,她遂窺著天光,披了霓裳。
川藏高原,物資運輸難度大,基建更是困難。
初涉雪山時候,班長就操著一口河南鄉(xiāng)音問她:“恁一個女娃兒,為啥來當高原兵。”
她沒矯情,“從小做著軍人夢,上大學就來了。”
班長點頭,沒再說什么。
“來當兵,就不要想著來享福。”
這句話一直伴著林虹,從瞞著父母踏上入伍的列車,到滾著熱淚在申請書上一筆一劃地簽字,再到奔赴西藏前餞別路頭的遠遠望——于是她毅然決然地背起軍包,隱進了那片營房。
 
“哇,虹排好強!”嘩然。林虹笑叱著這些哄鬧的學生,卻沒忍住,還是念叨著,“要說‘強’,還得是那些真正的英雄。”
“誰啊誰?”
 
高原兵要克服的困難數不過來:高原反應、物資匱乏、身心俱疲……林虹一直忘不了,第一周的某個晚上,她高燒不退,打報告回宿舍歇息。能找到的厚衣物都被她翻找出來裹在身上,高燒伴著高反,她幾近觸碰到了死神的手指。
一夜未眠,還是睡了一整夜,她早已記不清楚,只是迷迷糊糊地,又被次日的黎明刺疼了眼皮——而這是每個高原兵都得經歷的。
“習慣了,就好了。”
戰(zhàn)友間玩笑般的這句自嘲,確是高原兵聊以自慰的艱辛。
某次運輸任務,坐在軍卡駕駛艙的林虹,看著司機師傅嫻熟地擺弄方向盤,她沒忍住開了口:“您不害怕嗎?”
軍卡所在的平臺幾乎就是個懸崖,陡立的石壁奇崛地突起,被車輪轂碾過的石礫簌簌滾落,只有綿延的雪依然不住地向前、向前……
“怯個啥呢,你們當兵那么苦都不怕,我就開個車還怕啥子?”
自然環(huán)境養(yǎng)了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軍區(qū)也不斷陶染著他們,于是這些西藏的民眾總帶了些同樣無畏的膽量與淡然。
作為軍區(qū)為數不多的女性,林虹和群眾交流的機會自是比男兵多,有時候外出宣講,她也要撿著機會參與到鄰里間的閑聊——那些婦女看了,總要頑笑著把臂彎里的幼童抱給她,林虹手足無措地微微搖晃,瞧著那臉紅嫩的熟睡,她又放輕了動作,只肯充當一床搖籃,安靜地聽著那些婦女嘮家常。
由于環(huán)境閉塞,這里的民眾是不常外出的,女性尤甚。那些婦女喜歡纏著林虹,央求她反復講述那些故事。那些對于她們來說難以想象的事,盡管已經聽了很多遍,還是常會惹來一片乍舌。
艱苦的環(huán)境,自然能讓同處困境的人群共情,軍民之間更是如此。跟著隊伍下鄉(xiāng),林虹經常被群眾捎來的土特產塞個滿懷,按紀律她當然是不能收的,就只能一次次地道謝又道歉、道歉又道謝。
班長在一旁瞧見,玩笑道:“送你禮還不收,寒了人民群眾的心!”
她沒好氣地佯瞪了班長一眼。跟鄉(xiāng)親們又聊了一會,吹哨集合時,她又是回過頭,與鄉(xiāng)親們擺手作別。
 
“虹排,怪不得當時我們送你果籃,你滿臉驚恐,手擺得那么快!”兩個女生恍然,又憶起林虹收果籃時的無措。
林虹笑著說:“我雖然退伍了,但肌肉記憶還在——這就是為什么訓練的時候,要讓你們練習端腿,一個道理。”
“不愧是虹排,講故事的時候都能關聯(lián)到訓練。”
 
要說最讓林虹期待,也最讓她緊張的,是去哨口站崗,尤其是站夜崗。
崗哨交到新兵排,每班一個月。每八小時一班,提前十分鐘接崗,從連隊到哨位是半個小時路程,不得睡崗坐崗,子彈袋和槍不能離身,只要危及不到生命安全,絕不許開槍。昨夜,第一崗,是班長帶著的,細枝末節(jié)交代了個清,
——還隱晦透露,山里頭挖的,是工兵倉庫,須保證絕對安全,切不可有什么閃失。
林虹不可能背不出來。
夜里,一聲尖細長叫在上空劃過,緊接著是翅膀振動的氣流和枝葉碰撞。林虹一個激靈,槍口迅速抬起,差一點就開了保險。
是鷹。
鷹越飛越高了,看不清它的翅爪,林虹目不轉睛,脖子都仰酸了。
危機解除,不過一場虛驚。
林虹是雀躍的,很欣喜,像打贏了一場仗。
 
誰在用力地擦洗天空罷,漆黑的夜微微地泛了白,泛藍,泛青,但主要是白。仍筆直站著的林虹聽見營區(qū)的起床號響了。
下一崗換班的人,來了。
“站住!口令?”
“高山之上;亓睿”
“鷹擊長空。”
天邊泛了紅,山巔不改初衷,堅挺厚重。
林虹又一次抖擻了精神,這才感覺到雙腿麻木、僵硬,她跺跺腳,呼一口白氣,路面凍得發(fā)硬,她打了個寒顫,冷得刺骨的是深秋的寒——
 
——直到被營長的長哨吹散。
“起立,開始訓練!”
眼前少年少女著軍訓衣裝,似輪輪紅日升起一般。
遠處,西藏,阿里,一位哨兵,面向東方,身姿挺拔昂揚——
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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