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啟水已不在身旁。清晨柔和的陽光隔了玻璃墻照在我古銅色的床上,輕盈的淡藍色薄紗在晨風中舞起,不住地撫著我剛剛蘇醒的臉龐。我右手扶床起身,一臉幸福、一臉安詳。
啟水,我的夫君,這時他一定一臉虔誠地站在了沙堡與沙堡之間,居然沉迷到?jīng)]有留意我的存在!看著啟水那消瘦沙地之上。我知道,這是啟水的習慣。當我第一次在穿越了沙地并繞過眾多沙堡遇見他的時候,他無比誠摯的神情,使我突然之間感覺一陣暖意。
啟水啊,我的夫君。從那一刻起,我便將心許你。許你向日葵面向太陽的虔誠;許你消瘦俊逸的臉龐;許你,我們初遇時,你赤裸的臂膀。
啟水,我的夫君,在那一刻走向我,攬我入懷。給我以憐惜的神情;給我以寬闊的胸膛;給我,我們相遇后,美麗的玻璃臥房。啟水為我取名:小魚。說我是一條游入了他心中的魚。
啟水說,在那個旭日初升沙氣彌漫、美麗蒼涼的世界里,他看到了一襲麻衣的我——似魚一般游入他的眼里。繼而便直游入心。我微笑,不語,任啟水溫柔地撫著我飛揚的發(fā)絲。
我記住了那個沙的世界的美麗。同時,也記住了立于那個世界之中的啟水那裸露的臂膀。
于是,我在心里為啟水許下一件麻衣,要在啟水心里心外都刻上我的名字——小魚,游入水中央的魚。
于是,我起身為我的啟水織麻衣,在他立于沙地之上的時候。這是我從未做過的工作,卻將成為我日后的必修。晨時柔和的陽光照射在我身上,向身后投下一道長長的黑色的背影。我知道那輪廓暗藏著異樣的美麗,這是啟水告訴我的。啟水曾在深深凝望我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說:“小魚,你在遇到我之前,有一種倔強的美麗;而當你遇到我之后,便擁有了異樣的美麗。”異樣的美麗?我用目光追尋原因。啟水低頭不語。啟水只說,他會照顧我至終老。
啟水啊,我的夫君!你又豈知,小魚早已許你生生世世!我會為你織一件擋風去沙的麻衣。而這一切,啟水啊,你又怎么可能知曉。
啟水會在隅中之前回來,我先他藏起正在趕織的麻衣。我許他一件麻衣,而啟水卻并不知曉。隅中的太陽將我的玻璃臥房曬了個通透。啟水懶洋洋地攔腰擁著我,一言不發(fā)。我知道啟水在想他的沙,那啟水口中彌漫著美麗蒼涼的世界里的沙。風起的時候,啟水愛極了沙隨風飛散,曾那樣清晰地劃過我的脖頸與臉龐,那種感覺沙澀而且疼痛?晌覅s禁不住忍了疼痛陶醉于啟水虔誠的樣子。似乎對于啟水而言,沙劃過身體的感覺無異于他擁著我時的甜蜜,抑或是那沙也已經(jīng)習慣了啟水的存在,當掠過啟水的身體時,會留下些許溫存。
母親說過,愛一個人就是忘了自己,愛他所愛。于是,我在啟水虔誠地望著沙的時候,用同樣虔誠的目光面對著他。似乎對于啟水而言,沙是他的生命。啟水應(yīng)該娶了沙的。而我,卻在無意間融入了啟水的生命之中。
是的,我希望是融入,而不是依附。母親是個溫柔如水一般的女人,可終其一生,也未能改變父親那與生俱來的冷淡。我曾經(jīng)不只一次悚然于父親擁著母親時的寒意,母親卻始終幸福地笑著,無時無刻不展示著她的安靜與善良。那是在愛上了一個人后忘了自己愛他所愛的神情,可在我看來,那甜蜜中隱藏著無言地疼痛。
我愛啟水,也愛他所愛,卻做不到忘了自己。
正如啟水所說,與他相遇之前的我是倔強的。倔強到為了逃離那種令我悚然的寒意而讓自己變得孤僻而且任性。除母親外,所有想要靠近我的人都會被一種寒意所逼退。母親總是淡然地看著我,目光中帶著憂郁。我卻無法告訴母親,這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淡,來自于她所深愛的男人——我的父親。那樣,會讓溫柔如水的母親傷心。即便倔強如此,我也沒有勇氣去傷害母親,一個遇到啟水之前我最深愛的人。
比起父親,啟水少了許多冷淡,卻多了幾分漠然。我知道,這一切都緣于那啟水深愛著的沙。啟水的思想有一半早已深埋于這塞外的沙中,而我,能擁有的,只是他剩余的一半。 我習慣聽著啟水的鼾聲入睡,看著那張我熟悉了的漠然的臉如月色般安詳,一種孤寂遭遇港灣的幸福便如約而至。啟水常常夢囈,我安靜地捕捉著他喃喃的語調(diào),想知道那其中是不是有我的位置,卻始終聽不清楚他含糊的話語。除了那幾聲低沉的嘆息——沙!——沙!
啟水總是在月圓之夜驚醒,接著便是一整夜的無眠。我靜靜地躺著,目光追隨啟水離去的背影穿透玻璃墻投向月夜中的遠方。我知道,那里有沙——啟水愛入骨髓的沙。
我始終堅持不去追問啟水迷戀于沙的原因,啟水也從未提及。我知道沙是啟水的生命,即便只一夜未見,也會因此萌生許多思念。于是我目送啟水離開,然后一個人安靜地等待,等著啟水,回來。
看著遠去的啟水那赤裸的臂膀,我想起了那件尚未完工的麻衣。事實上,那甚至不能稱之為麻衣。在這塞外的沙漠中,除了我隨身帶來的少量麻之外,我?guī)缀跽也坏饺魏慰梢杂脕碜鲈系奶娲。我瞞著啟水四處尋覓,將所有可以找得到的植物纖維集中、浸泡,而后使用。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因為有些植物纖維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能使其適用于編織。所以在那件我為啟水所織的麻衣里,不僅僅混雜了我不知名的“麻”,也顯露著我說不清楚的色彩。 但它終究會屬于啟水,為他擋風去沙。我在心中暗喜。
“小魚。” 第一次,啟水在辰時便回到了玻璃臥房。我慌亂地將那件終將屬于啟水的麻衣藏在身后,卻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舉動如此多余。啟水茫然而又落寞的眼神告訴我,他并沒有注意到麻衣。
“我以為是她回來了。真的,這種感覺如此地強烈,強烈到讓我錯以為……”啟水頓了頓,“以為她回來了。” 我抬眼看著啟水,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那我熟悉了淡定的眼神顯得如此茫然無措。我靜靜地坐著,不語。
“要聽嗎?”啟水的嘴唇顫了顫,“關(guān)于沙的。” 我點點頭,一股莫名的痛意剎時傳遍了全身。終于,啟水要對我講他的沙了。
“她是我的妻子,在你之前。”
“當風揚起沙的時候,她喜歡環(huán)抱著飛舞的沙旋轉(zhuǎn),然后用柔柔的聲音告訴我,相信嗎啟水,我看得見沙的想念。”啟水的眼神在瞬間變得溫柔,又在瞬間轉(zhuǎn)向了憂郁。
“沙真的在召喚她嗎?我不知道。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旋轉(zhuǎn)著,輕盈而且美麗。我去幫她取水,僅僅片刻之間,她卻永遠離我而去了。”
我不語。啟水頓了頓,繼續(xù)著他的言語:“回來的路上,我看到陽光在沙天交接的地方匯聚成一幅畫面,一個背影像極了她的女子在流沙中快速地下沉。我知道沙漠中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畫面,人們稱這些畫面為‘海市蜃樓’,而畫面中的內(nèi)容往往就發(fā)生在不遠的地方。于是我瘋了似地奔回她身旁。那段我們來往了無數(shù)次的路,那天卻變得格外遙遠。”啟水的語調(diào)中透著難以抑制的悲涼。
“真的到了,我卻癱坐在了沙地之上。眼前新堆起的沙丘證明這里剛剛遭遇過流沙,而散落在一旁的簪花則告訴我她已經(jīng)消失在了流沙之中。” 我的眼角濕潤了。低頭,輕輕問啟水:“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便整日往來于沙間,想從沙的空氣中尋找她留下的味道。再后來,我遇到了你。”
“名字呢?她的。”
啟水看著我:“沙。”
啟水說要離開些日子。
我知道,原因只有一個。
臨別,啟水對我說:“小魚,我想學會珍惜,所以,先得學著去忘記。當我懂得珍惜的時候,我會回來陪你。”
“啟水,我的背影,是不是像沙?” 我突然之間這樣問。
啟水愣了愣,轉(zhuǎn)身,向著沙天交接的地方走去。我突然跑出我美麗的玻璃臥房,就這樣隨風跑著,一直跑著,沒有回頭。
我想起了母親。當母親終于要離開我們的時候,我跪在夕陽般美麗的母親身邊,突然轉(zhuǎn)身將手臂胡亂地揮向身后站著的男人。她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怎么直到她將要離去的時候,你依舊用寒意面對著她。
父親立在那里,任我瘋狂地發(fā)泄。我逐漸平靜了下來,如父親般冷漠地擋回了一只本想要伸向母親的手。那手在空中停了下來,終于,返回了屬于它的地方。 一滴透明的液體滴落在我的額頭,我霎時間呆在了原地。因為在那液體中,我分明嗅出了愛的味道。
母親依舊睡著。窗外,殘陽如血。
我在沙地上跑著,一直跑著。最終,在啟水口中她逝去的地方,我停了下來。
第一滴淚落下,我終于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對這塞外的飛舞的沙,我第一次有了恨的感覺。
我開始拼命地用手挖腳下的沙地。沙啊,你帶走了她,吞噬了我的啟水最愛的人,只為了緩解你對她的思念,就將痛苦留給了相互愛著的人們。難道,難道你就真的不會內(nèi)疚嗎? 我不停地用手挖地,淚水一滴滴落了下來,卻在瞬間被干澀的沙侵吞。
原來,魚的眼淚融入水時只是被隱藏,滴入沙時,卻連水都留不下。
風起時,我被飛揚的沙嗆得一陣劇咳。這塞外的沙漠啊,連風都如此地強勁。平靜之后,我想起了啟水,想起他說要學會珍惜,想起了我們的玻璃臥房。于是我開始挪動已有些麻了的雙腳,向著家的方向?蔀槭裁、為什么我的一雙腳卻仿佛陷入了沙中,舉步維艱呢?我感覺到身體在快速地下沉,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卻又無可奈何。
眼前的沙地逐漸模糊起來,我突然之間很想念父親,想念他那因為母親的離開而一夜變白的頭發(fā),想念在母親笑著告訴我,說父親真的很愛我們時,他一如既往的冷漠。
下沉!
朦朧中,我仿佛看到溫柔如水的母親輕盈地走到我面前,目光中帶著如昔的淡然:“囡囡,你五行忌水,記得千萬別去碰水——”
下沉!恍惚中,我看到啟水遠遠地朝我跑來,手中握著的是那件我織了一生卻一生都織不完的麻衣。
啟水跌跌撞撞地跑著,在他愛極了的這塞外的沙上留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小魚,別走小魚……”
下沉!下沉! 閉上眼的一瞬,我想起了溫柔的月光。想起那時,啟水睡得像個孩子。而我,剛剛哭得像個孩子。
還好,我們都像。不,也許,我們都還只是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