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家住在井邊,距古井最近,從記事時起,母親一天到晚總在井臺上洗洗涮涮,永遠(yuǎn)有干不完的活。父母養(yǎng)育我們兄弟姐妹七人,挺不容易的,不過,最不容易的是母親,父親在距古城近百公里的大城市工作,一月或者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家庭重?fù)?dān)全摞給了母親一人,母親用她那瘦弱的肩膀挑起家庭千斤重?fù)?dān)的八百斤。
父親一人上班,每月只有三十多元的收入,要靠這三十元養(yǎng)活九張嘴巴,其困難可想而知。多虧母親勤儉持家,才沒有讓她的兒女淪落到乞丐一樣的處境,我們體體面面干干凈凈地站在人前,幼小的心靈沒有蒙上自卑的陰影。母親不識字,不會灌輸精神食糧,更不會講大道理,但母親用她那雙勤勞的手將我們送上人生征途,并用行動將優(yōu)秀品質(zhì)言傳身教給子女,讓她的子女受用一生。
年齡最大的姐姐還在上中學(xué),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中,正處于淘氣年齡的我,每天都能輕而易舉地將一身干凈衣服弄得臟亂不堪。母親是個愛干凈愛整潔的人,她決不能容忍她的子女穿得臟兮兮,叫花子一般,于是,母親只好加倍勞動換取我們的干凈。我們的衣服盡管不是新衣服,很可能補(bǔ)丁摞補(bǔ)丁,但絕對是干凈的。
早晨,我們還沉浸在夢鄉(xiāng)中,母親已經(jīng)在井臺上洗了好長時間衣服了,將我們從美夢中喚回的聲音不是母親慈祥的呼喚,而是“梆梆梆”的錘打聲。起床后,我瞇糊著雙眼,坐在門檻上,呆楞楞地朝古井凝望,母親用棒槌不斷敲打著衣服,梆梆梆,清脆的聲音代替了鳥兒晨唱,回蕩在古井四周。我們的衣服實(shí)在太臟了,肥皂非常稀缺,要憑票供應(yīng),母親不得不以皂角代替肥皂,以棒槌將衣服里的灰捶打出來。銅盆里堆積著洗干凈的衣服,層層疊疊,尖尖的,圓圓的,好似一座小山。這時,母親慢慢立起身,伸個懶腰,輕輕捶捶僵痛的腰板,俯下身端起滿滿一盆衣服,去老柳樹下晾曬。不久,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從老柳樹那邊飄忽過來,清雅,好聞。
母親回去做飯了。
在做飯間隙,母親去井臺上挑水,兩只鐵桶一前一后悠悠地?fù)u擺著,吱吜吱吜聲怪叫。大姐已經(jīng)15歲了,以李鐵梅為學(xué)習(xí)榜樣,想減輕母親負(fù)擔(dān),獨(dú)自去挑水,母親不讓,母親說,你正長身體,別讓挑子把你壓得不長了。一次,趁母親不注意,大姐一搖一晃地挑回一擔(dān)水,母親知道后狠狠將大姐訓(xùn)斥一頓。大姐相當(dāng)委曲,哭了。
吃過早飯,母親將鍋碗瓢盆洗涮完畢,囑咐我看好弟妹,端著一大盆尿布上井臺去了。十幾年間,我們七人一個接一個來到世上,每天都有一堆尿布需要母親去洗。孩子降生后,母親只能休息幾天,幾天后就拖著虛弱的身子去井臺上洗尿布了。冬天,水冷透骨,寒風(fēng)再一吹,母親的手、胳膊凍得通紅,麻木,失去知覺,但母親沒有停下手中的活,依然一下一下搓尿布。有時凍得手指不能活動了,伸到嘴邊哈口熱氣,繼續(xù)搓。母親后來的種種病根都是在月子里落下的。整個冬天,母親的雙手布滿韭菜葉寬的皴裂,一定很痛,但母親從來沒有說過。第二天,不管是狂風(fēng)怒號還是雪花飄舞,母親仍然端著那個大銅盆去井臺洗衣服,洗尿布。
為了我們,為了我們的成長,母親承受了過多的苦痛。
我瞪大眼睛瞅著母親慈祥的面容,想哭。
母親將垂下來的頭發(fā)輕輕挽上去,拍拍我的肩膀,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