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古井深入到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
喝飽了古井甜水的老柳樹使足了勁生長,枝葉繁茂,蔭天蔽日,柳條長長垂落下來,若披著長發(fā)的娟秀女子,于是,老柳樹下成為最好的避暑勝地。
中午,屋里熱得坐不住人,大家端著粗瓷大碗,來到老柳樹下,共進午餐。各家飯不一樣,口味不一樣,誰想嘗鮮換換口味,盡可以將筷子伸過來,都不會拒絕。大伙一邊吃飯一邊閑聊,你說個奇事,他道個新聞,古井邊熱熱鬧鬧上演著一臺新聞聯(lián)播,蟬也不甘寂寞,在頭頂上“知了,知了”地唱個不停,不知疲倦地為新聞聯(lián)播伴奏。
飯吃完了,弄出一身汗,抬腳走到古井邊,打起一桶水,舀上一碗,一仰脖喝下去,井水從嘴邊涼到肚子里,然后,掬起一捧水,將脖臉洗個痛快,全身都涼爽了,邁著方步去老柳樹下繼續(xù)閑聊。
沒有人睡午覺。聊天的時候女人很少插話,一面靜靜聽,一面忙著手中的活計。母親這時候常常抱著我的弟妹,哄睡著了,就納鞋底,那么多人穿鞋,全靠母親一個人做,像洗衣服一樣,常年累月都有納不完的鞋底,做不完的鞋。在童年印象中,母親從來沒有空閑過,如果能像別人一樣聊聊天,哪怕是閑坐一會兒,對于母親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傍晚,有人將老柳樹四周澆上井水,給曬了一天的土地降溫。這樣微不足道的好事,誰都有可能做,不管是哪個來古井挑水的鄰居,看看太陽快落山了,從古井里打幾桶水,走下井臺,嘩啦,潑出去,土地經(jīng)涼水一激,嗞嗞作響,貪婪地吸吮著,熱氣迅速蒸騰上去,過了一會兒,地表的溫度就降下來了。
晚上,古井場子上毫無疑問地成為整條小巷的活動中心,幾乎所有人都來到古井場子,即可以乘涼,又可以節(jié)省燈油。場子里涼爽得很,老柳樹將風招引過來,古井里涼氣拂過來,縱使?jié)M身大汗,要不了多長時間準會消汗。母親依然沒有閑住,用一個帶竹把兒的磁陀螺擰合納鞋底的線,一只手將竹把兒在腿上猛搓一下,另一只手拎著棉線高舉起來,陀螺在下面拼命旋轉(zhuǎn),帶動著棉線旋轉(zhuǎn),棉線擰上勁后纏到陀螺上,第二天再合成線繩,納鞋底結(jié)實,耐用。
大人們閑聊的話題多是鬼怪奇聞,數(shù)年后讀聊齋方明白,其中許多故事與聊齋相仿,不知是聊齋來自于民間,還是鄉(xiāng)親們閱讀聊齋而來,反正是稀奇古怪聳人聽聞的鬼故事,即引人入勝,又心有余悸,想聽還不敢聽,半遮半掩,邊聽邊躲到母親懷里,幻想中黑漆漆的四周全有鬼的眼光,極其恐怖,解手不敢去,瞌睡不敢進屋,到了第二天忍不住還想聽。在怕與盼中,童年充滿了樂趣。
更多的時候小伙伴們聚到一起玩游戲,玩老柳樹砍大刀,捉迷藏,貓鉆十二洞等等,至少有二十幾種游戲,而游戲一玩起來,常常持續(xù)到深夜,直到哪家父母喚兒喚女回去睡覺了,才不得不匆匆結(jié)束游戲。
夜深了,古井場子上睡滿了勞累一天的鄰居,大都是成年男人,年輕小伙,仰望星月,海闊天空閑聊,舒爽得很。而我們卻不能享受,父親不在家,不能看護我們,母親怕我們做夢時掉進井里。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我們在古井邊盡情玩耍,夜晚,古井時常闖進夢鄉(xiāng)里。古井上架有一個轆轤,鐵的,纏繞著拇指粗的麻繩,麻繩盡頭綁著一個環(huán)形鐵鉤,如環(huán)形針,有人來打水了,用鐵鉤套著桶把兒,朝井中一拋,轆轤便吱吜吱吜地飛速旋轉(zhuǎn)起來,打水人連看也不看一眼,憑感覺,估計桶快墜落到井底了,用手按住光亮滑潤的轆轤,緩緩剎車,轉(zhuǎn)眼間轆轤停了,不用看,恰到好處,桶底距水面不足一拃。這時候,我們最喜歡趴到井沿上朝下俯望,水桶極速墜落的瞬間在我們看來,有一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快感。打水人握著井繩來回輕輕搖晃兩下,猛一蕩,水桶翻過來,口朝下倒扣進水中,眨眼間被清凌凌的井水淹沒了,無影無蹤,只余下數(shù)個圓溜溜的波紋,以井繩為中心向周圍漫延。打水人轉(zhuǎn)動著轆轤把兒,嘩,鐵皮桶突然躍出水面,轆轤繼續(xù)轉(zhuǎn)動,一圈一圈又一圈,嘎吱吱嘎吱吱,盛滿水的鐵皮桶懶洋洋地往上攀,猶如剛剛醒來的少女,睡眼迷蒙,身后滴滴晶瑩明亮的水花不愿離開古井的懷抱,掙扎著重新投入井中,啪啪的聲音從井底深處傳上來,清脆悅耳,悠遠綿長。轆轤一天被使用多少次,有多少桶水被打上來,沒有人說得清,那明晃晃的鐵轆轤,那被手掌磨細了的轆轤把兒,無言地訴說著。
古井另一端是石頭支架,任勞任怨地支撐著轆轤。石頭支架上雕有兩條龍,面對面,嘴巴張得大大的,中間是穿轆轤木杠的圓洞,恰似二龍戲珠。歲月的腳步留駐到每一個角落,轆轤木杠被磨細了幾匝,石頭圓洞成了鴨蛋形,轆轤一搖動,咣當,咣當,聲聲作響,為古井及來古井打水的人演奏著古色古香的田園牧歌。
井口呈四方形,以四塊青石板鋪成,進口以下是圓形,上方下圓,寓意天方地圓。井壁上布滿青苔,綠瑩瑩,毛絨絨,重重疊疊,宛若魚鱗,大者如手掌,小者似指甲。磚縫間隙里不時冒出一株株青草,說不上茁壯,亦不甚瘦弱,但絕對潔凈,空靈,如絕壁上的雪蓮,懸崖上的松柏,脫去了塵世的紛擾,益發(fā)顯得清揚,雅致。井水哺育了它們,它們以婀娜嬌姿扮靚了古井,使古井煥發(fā)了勃勃生機。一桶水從身邊升上去,青草仰頭望望,水濺出來了,灑落到青草上,青草調(diào)皮而輕盈地一甩頭,水滴沒能在青草上立住腳,掉下去了,再一次投入古井的懷抱。
伙伴們喜歡趴在井邊往下看,看幽深的井底,看靈敏的小草,看水滴墜落的軌跡,大人們并不制止,似乎我們根本就不會掉進去。在其他許多地方,大人視水井為小孩的天敵,仿佛水井時刻張著血盆大口等待吞噬幼小的生命,在我們這里,自從記事就沒有對古井產(chǎn)生過恐懼,從來沒有大人們編織關(guān)于古井的恐怖故事嚇唬孩子,我們對古井除了敬畏還是敬畏,古井仿佛是古城古巷里年紀最長的一位老人。什么東西老了都能成精,古井也不例外。褻瀆古井會遭到懲處。
童年惟一的一次挨打,就是因為對古井的冒犯。那一次,我們幾個伙伴在井沿邊看落水,一桶一桶水絞上來,一片一片水花落下去,大朵如云,碎花似雨,我們看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癡,久久不肯離去。后來,沒有人絞水了,我們心里空洞洞的,若有所失,一伙伴率先吐下一口唾沫,雖沒有水花落下去的飄逸,倒也可以逗著玩,于是,眾伙伴紛紛效仿,井中如落雨,連綿不斷。不知什么時候,母親出現(xiàn)在身后,揪著我的耳朵,痛得嗷嗷叫,真不敢相信慈祥的母親會對我下這樣的狠手,母親將我扯到一邊,狠狠打了幾下屁股,氣咻咻地說,你怎么敢對著井里吐唾沫,不怕老天爺懲罰嗎?伙伴們一溜煙作鳥獸散了。從那以后,我和我的伙伴再不敢冒犯古井了,知道了古井在大家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過年了,家家戶戶貼春聯(lián),除了門上以外,很多地方也要貼,老柳樹上是滿院春光,架子車上是日行千里,牛槽上是六畜興旺,糧食圈上是五谷豐登,年紀最大的顧大伯沒有忘記古井,樂呵呵地拿著紅紙條,走到石頭支架邊,貼到二龍戲珠背面,一寫:飲水思源,一寫:古井情深。
古井直徑有五尺寬,以青磚圈成,有些青磚上隱約有字,漫漶不清。
古井總是一副安詳穩(wěn)重的樣子,從古到今默默地守候著古城古巷,哺育著它的子孫。水位沒有高過,也沒有低過,即便在最旱的年份也不曾干涸。有一次,半年多沒有下雨,小城里其他水井都枯竭了,唯獨古井沒有,小城居民全擔著挑子來古井打水,早晨天不亮一直到深更半夜,絡(luò)繹不絕,擔走一挑又一挑,井水也沒見怎么下降。忙忙碌碌一直持續(xù)了半個月,水面慢慢開始下降。這時候,德高望重的顧大伯提議,為了不使井水枯竭,每戶每天只能挑一擔水,據(jù)說,井水干涸一次,以后還會干涸,為了古井,為了古井周圍的子孫后代,小城居民義無反顧地響應了。不久,下雨了,古井又恢復到以前的水位。
進入八十年代,許多家庭用上了壓水井,方便,不用再絞水、擔水了,卻失去了許多樂趣,品嘗不到古井水的甘甜了,不過,有那么幾戶人家,比如顧大伯,固執(zhí)地吃井水,天天去古井絞水,風雨無阻,不管別人來不來。來古井打水的人少了,井臺四周野草茂盛起來,有了淡淡的荒蕪。
不久,我們家搬離了小城。
進入九十年代,家家裝上自來水,一擰即出水,方便極了,沒有人去古井挑水了,據(jù)說,顧大伯看著荒廢的古井痛心,自己花錢買了幾塊長石板,封住了井口。
前幾年回故鄉(xiāng),古井徹底從視線中消失了,平地種著小楊樹,我以為古井被填實了,老鄰居說,古井沒有被填,只是被封住了,說不定哪天用得著,還能重見天日呢。又問顧大伯,鄰居說,去遠方了,和他兒子住在一起,先前還回來,近幾年都沒有回來了。
久久徘徊于古井空場上,昔日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腦海里,想念鄰居,想念顧大伯,更懷念操勞一生而沒有享樂過一天的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