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這些年,鐵匠鋪子生意日益清淡;锸厕o了,徒弟改了行,有人勸鐵匠改行,趁早改行還有奔頭,樹挪死,人挪活,沒了生意,還守著這個鋪子做什么呢?可是鐵匠不肯,鐵匠說不打鐵我還是什么鐵匠!人們就說鐵匠是個他媽的倔種,鐵匠同意,我就是他媽的倔種。雖然沒有生意,鐵匠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還是把爐子生得旺旺的,爐子生起來了,太陽也升起來了,就像苗歌唱的:“太陽升起在鐵匠的爐子里。”
你的干兒子阿幼卡長大了,斞趴ㄕf,莊重得好像是在報告一件新聞。該到給他打佩刀的時候了。
我知道,鐵匠說,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自己的兒子不也十八歲了嗎?十七年來,他拿出自己最好的手藝,把兩個孩子的男兒鐵煅打了十七次,他怎么會忘記!
這會是我這輩子打的最后一把佩刀。鐵匠說,神情有些失落。這些年來,派出所的人管得緊,隔幾天就來鐵匠鋪子囑咐幾句,不準打佩刀。前些天晚上,派出所的唐所長還來過,問他,打刀了沒有?他回答說,沒有,現(xiàn)在誰還打刀呀?墒翘扑L卻在他房里翻出來一把刀來,彎月似的長刀開了刃,雪亮。唐所長瞪起了眼,說,這是什么?他囁囁嚅嚅地回答,是刀。唐所長笑了,說,狗日的鐵匠,你還不老實交待。他解釋說,所長,這刀是給我兒子打的,兒子長大了,按風(fēng)俗得打一把刀。
鐵匠的兒子原來也跟著鐵匠學(xué)打鐵,剛學(xué)會,鋪子生意就清淡下來了,兒子改了行,在街上開了一個門面,出租影碟。唐所長認識鐵匠兒子,說,你兒子要刀做什么,出租影碟又不是當(dāng)屠夫。鐵匠說,這不是風(fēng)俗嘛。唐所長說,要移風(fēng)易俗呢,這把刀就算卵了,你就掛在家里,可不許帶出去。下次再犯,我可要處罰你了。
這些,鐵匠怎么好對女人說呢?說了,女人就會為他擔(dān)心了,要是女人擔(dān)了心,不愿意打刀了,他再打一把刀的心愿又怎么實現(xiàn)呢?鐵匠心里打定了主意,阿幼卡這把刀,他改在半夜里打,關(guān)了鋪子門打,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鐵匠進了里屋,端著一個簸箕出來了,簸箕里是一些做刀柄的原料,鐵匠拿出來讓女人選。女人選了一陣,最后拿起一副黑牛角鑲有銀紋的刀把,牛角烏黑發(fā)亮,隱隱地帶有一點板栗色,琥珀似的透明。女人掂了掂,手感像美玉一樣溫潤。就這副,女人說。鐵匠笑了,女人看上的是最好的一副刀柄。
從鄉(xiāng)場上回來,女人沒有直接就回了家里,在村口的埡口里坐著。從埡口看去,可以看見從縣城回來的小路。小路像一條蛇,彎來扭去。女人坐了很久,太陽下山了,山路朦朧起來,宿鳥一鳴叫,小路更空寂了。女人嘆了一口氣,站起身慢慢往回走。聯(lián)想起昨夜沒有接到的兒子的電話,女人有了一絲預(yù)感,兒子是不會回來了,兒子為什么不回來呢?
女人想起兒子去年暑假時回來的情景。兒子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兒子還帶回來一個女孩。兒子介紹說,女孩叫小茜,小茜穿著雪白的連衣裙,秀氣懂禮。女孩叫她阿姨。女孩對什么都深感興趣,她推磨的時候,女孩就在一邊笑著看,最后要求讓她也來推一下。她笑了笑,讓開了。女孩學(xué)著她的樣子,推了幾下就累得不行了。女孩對兒子說,阿幼卡,你們這兒真好。兒子驚喜地問,真的嗎?真的。女孩說,你真有福氣,出生在這么美的地方。兒子說,你玩幾天就會膩味的。然后兒子說,我都膩歪了,我一定要離開這鬼地方。她當(dāng)時一震,兒子怎么會膩歪了呢?她感覺這不像兒子講的話。
兒子只在家住了三天,女孩要回去了,兒子說,娘,我要去送小茜,把她送走了就回來。可是她卻從兒子的眼睛里讀到了另一種想法,兒子不準備回來了。她看著兒子他們遠去,兒子和女孩手拉著手,興沖沖地走著,兒子那樣子不像是離開家,倒像是回家,兒子明明是在離開家,離開母親,怎么反而興高采烈地象是回家呢?
女人沒有等到下個趕場天去取刀子。趕場前一天的早上,女人準備下地,苞谷地里的草很高了,得薅一薅。女人背著背簍扛著薅鋤剛一出門,迎面就碰上了村長。村長說,他嬸子,有人找你。村長背面跟著兩個年輕人,穿著黑夾克,胳肢窩里夾著皮包。女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女人第一感覺是兒子可能出什么事了。村長說,這兩個同志是派出所的,找你了解一點情況。女人愣了一陣,說,我有什么情況可了解的。說著,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了。
走到村長家里,村長家堂屋正中早就擺好了一張小飯桌,小飯桌后面擺著兩個凳子。派出所的人一去就在桌子后面坐下了,然后朝女人努了努嘴巴,說,坐。
女人不知道要坐在哪兒好,小飯桌前面擺著一把小凳子,女人不準備坐那兒,于是眼睛就到處瞟著找地方坐。那兩個警察中稍年輕的一個指著小板凳說,就坐那兒。女人只得在小凳子上坐下了。一坐下來,女人就矮了半個身子,看著警察都要仰起腦袋。女人感覺不對勁,扭過頭去對村長說,他叔,你家里就沒有高一點的板凳?村長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笑得很尷尬。之前警察和村長商量了的,給女人一張矮一點的板凳,說是要造成一種威懾的氣勢,警察是上級,村長只得依從。村長窘得恨不得把臉勾到襠里去。年輕一點的警察扳著臉說,叫你坐那兒你就坐那兒。女人橫了心,在板凳上坐穩(wěn)了,冷著眼看著兩個警察打開皮包,把紙筆掏出來擺在小飯桌上。
警察中年紀大一點的可能感覺到了女人的對立情緒,和悅地說,雅瑪卡,你是叫雅瑪卡吧?你不要緊張,我們只是向你了解一點情況,我們問什么你如實回答就行了。
女人點了點頭,說,問吧。
年輕一點的警察說,你到鐵匠鋪子里打了把刀吧?
是的,女人回答。我的兒子長大了,到打佩刀的時候了。
年輕一點的警察說,你還算老實。
鑄造和擁有管制刀具都是犯法的,你應(yīng)該知道。
我不知道。女人說,我只知道,孩子大了,要把他的男兒鐵打成佩刀,這是從古傳下來的規(guī)矩。就像女人長大了要佩戴銀飾,這也犯法?
銀飾不犯法,年輕一點的警察接過話頭說。刀具是可以殺人的,所以要管制。
這不對,女人說。殺人的是人,不是刀。
年輕警察中風(fēng)似的歪著嘴,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拿著刀不一定就要去殺人,殺人也不一定要用刀,佩刀只是一個護身符。女人憑借著一種慣性繼續(xù)說。
雅瑪卡,你不能少說兩句嗎?村長突然叫了起來,又著急又擔(dān)心地跺著腳。你真是個長舌婦呀。
年紀大一點的警察似乎不計較女人的話,說,瑪雅卡,你不懂法律,而且是頭一次犯,我們不準備處罰你,只是,你卻把鐵匠給害了。
女人愣怔了一下,問,他怎么了?
他非法鑄造管制刀具,屢教不改,已經(jīng)被拘留了。年紀大一點的警察笑笑,說。
女人輕輕地呻吟起來,頭腦里一片混沌。女人想了好久,才說,這不管他的事,是我請他打的刀。她還要說什么,年輕警察卻把她叫起來,把訊問筆錄給她念了一遍,指著筆錄紙說,簽字吧。女人就不說了,順從地在警察指定的訊問筆錄上抖抖索索地簽了字,劃了手押。劃完手押,警察站起來要走了。女人突然拉住了年紀大一點的那個警察,央求說,這事是我叫他做的,讓我把他換回來吧。
警察笑了起來,說,瑪雅卡,這可不是去做客,怎么換呢?女人還想說什么,卻聽見那個年輕一點的警察咕噥說,法盲。
警察走了。村長說,他大嬸,我告訴過你的,打刀子犯法,你不聽,出事了吧?女人看了看村長,目光空洞茫然,好像沒聽見村長說的話。
女人愣怔了一會兒,拔腿走了。女人回到家里,在灶房里忙開來,開始煮豬潲。喂豬的時候,女人趴在豬圈邊,看著那頭架子豬晃著兩只耳朵吃潲,豬崽是娘家那邊送給她養(yǎng)的,豬爭氣,長得快,女人盤算過了,這頭豬下半年可以出欄,把阿幼卡的學(xué)費解決一點?墒乾F(xiàn)在卻不能再喂了。
女人把豬喂飽后,來到作屠戶的巖龍家,巖龍家正在吃晚飯。女人說,巖龍叔,你把我那頭豬殺了吧,明天趕場。屠戶巖龍含著一口飯?zhí)痤^來,說,你那頭豬正是長膘的時候,殺了可惜,殺了,你就虧了。女人聲音低了下來,說,我急著等錢用。
巖龍不再說話,急急把飯扒完了,跟著女人回到女人家里,看了豬。巖龍又一次說,瑪雅卡,這豬正好長的時候,殺了可惜。女人說,我要錢用呢,叔。巖龍就說,這么辦吧,你要多少錢,合適了趕到我家里去喂幾個月,現(xiàn)在就殺還是可惜了。女人說,你看著給吧。巖龍說,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這樣吧,要是你急著等錢用,先從我這里拿一點,以后有了再還我也行。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叔,要好幾百塊錢呢,你還是把這豬趕到你家去好。
價錢談妥了,巖龍叔開了錢,女人就把豬圈門打開,自己跳進豬圈里去把豬趕出來。巖龍趕著豬走遠了,女人看著空蕩蕩的豬圈,突然腹痛一樣抱著肚子蹲了下來。
第二天,女人早早起床,把賣豬錢揣在懷里,背著背簍去趕場。女人來得早,場上還沒有什么人,鐵匠鋪子關(guān)著門,有幾只雞在悠閑地踱著步,一只公雞歪斜著身子,沓拉著一邊翅膀圍著一只母雞轉(zhuǎn)圈。女人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往派出所的方向走,到了派出所,看見那個年紀大一點的警察蹲在階檐上歪著頭瀨口。見了女人,警察對著她點了點頭,含混地說,來啦?好像早就知道女人要來似的。女人點點頭。女人想等警察把牙刷完再問,可是警察卻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回刷著,好像下決心和牙齒過不去。女人等了一會,就說,我想看看鐵匠。
警察的手停住了,轉(zhuǎn)過一邊臉來,對著她吐了一口牙膏泡,說,看鐵匠你來這里做什么?
女人說,你們把他關(guān)起來的,我不來這里看到去哪里看他?警察明白過來了,笑著說,派出所不關(guān)人的,瑪雅卡,鐵匠關(guān)在縣拘留所,要看,你去縣里拘留所看去。
女人轉(zhuǎn)身走了出來。警察在后面說,瑪雅卡,其實你也不必去看他,又不是判刑,只是拘留幾天,不要多久就回來了。
女人沒聽到似的走遠了。
女人在一家小賣部買了半條煙塞進背簍里,然后就搭上去縣城的車,到拘留所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接待女人的是一個年輕看守,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問,干什么的?女人回答說看一個人?词赜謫枺凑l?女人說,看鐵匠。看守說,呃,你是他愛人吧?你得勸勸他,沒事打什么刀子嘛,吃飽了撐的,如今誰還要那東西。女人含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說,是,我會勸他的?词貪M意地笑了,把她帶到一個只放了一排長桌子和兩排長椅子的空房子里,說,你等一下。
女人坐了下來,心里有點發(fā)慌,女人來的時候想得不多,這時卻想得很遠。女人想鐵匠蹲了幾天大牢,會不會受苦呢?還有,自己來看鐵匠,讓人知道了,人家會怎么說呢?這么細想起來,女人就想起了年輕看守問的話,看守問她,鐵匠是不是她的愛人,看守怎么要這樣問她,難道他們有夫妻相?而自己剛才為什么不否認呢?這么想著,女人就有了一絲不安。自從男人死后,鐵匠對她和兒子是挺照顧的,比如趕場時,她可以把買的賣的東西都放在鐵匠鋪子里,鐵匠和他婆娘會安排一頓晚飯,留她下來吃飯,籌集不到兒子的學(xué)費時,鐵匠會不聲不響地到鄉(xiāng)中學(xué)那兒替兒子把學(xué)費交上了,等等。那個時候女人不會往這個方面想,鐵匠是兒子的干爹,是親戚,親戚照顧親戚很自然。后來,鐵匠的女人病死了,鐵匠還是那樣照顧她們娘兒倆,只是,鐵匠看著她的眼神不同了,鐵匠的眼神里像閃著火星。她懂得那眼神的含義,都是過來人了,她怎么會不懂得那眼神里的火星是什么呢?可是她從來沒有回應(yīng)過鐵匠,相反,她去鐵匠鋪子的次數(shù)稀了,漸漸地斷了往來。只是,鐵匠那眼里的火星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眼前,仿佛要把她也點燃一樣。
外面?zhèn)鱽砹四_步聲,女人站起來,看見鐵匠被看守帶了進來。鐵匠見了她,微微怔了一下,說,是你?她費勁地笑了笑,說,我來看看你。看守說,你們談吧,說著自己出去了。鐵匠的錯不大,看守看得不嚴。然后女人就靜靜地看著鐵匠,想看他受了罪沒有。還沒有看見鐵匠之前,女人想象過鐵匠的樣子,想象鐵匠是怎樣的蓬頭垢面,怎樣的目光無神。女人看過這樣的電影,坐了牢的人都這個樣子?墒撬媲暗蔫F匠卻不是這樣,鐵匠還是往日的鐵匠,目光灼熱,身強體壯,只是胸前沒有披那件打鐵的皮裙子。女人感覺到胸口里有一塊沉重的石頭落了下來。女人從背簍里拿出煙來,遞給鐵匠,鐵匠撕開一包,抽出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吸得很貪婪。女人眼眶紅了。
是我害了你。女人說。
我自己愿意的,瑪雅卡,這不怪你。鐵匠說,深深地看著女人。感謝你讓我打了一把刀。
他們待我很好,我在這里沒有吃苦。鐵匠又說。
那天夜里,鐵匠開始打刀的時候,派出所的人就來了,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可是鐵匠把男兒鐵打成刀的模樣的時候,派出所的人再次來到鐵匠鋪子。所長商商量量地對他說,鐵匠,我說過的話你記得不?鐵匠說記得。所長說,我說了什么?鐵匠說,你說過我要再打刀子你就要拘留我。所長笑著說,狗日的鐵匠,你記性還蠻好,那現(xiàn)在就跟我走吧。鐵匠說,所長,我愿意跟你走,可是你也要等我把這刀打完了再跟你走吧,這是我這輩子打的最后一把刀了。鐵匠說得很動情,鐵匠說我打好了刀,你馬上沒收都可以,可你要讓我打完這把刀。所長同意了,所長說,沒見過你這樣的鐵匠,你狗日不整點酒,我怎么容情你。鐵匠就整了點酒,和所長一起高高興興地在爐子邊喝了起來。喝醉了,所長說,鐵匠,你是個好鐵匠。所長還說,我十八歲的時候,也打了把刀子,不是不知道這習(xí)俗,只是,現(xiàn)在法律不允許了,習(xí)俗也得改一下,你打了刀子,犯了錯,我不能因為你是個好鐵匠就不拘留你。鐵匠回答說,所長,你也是個好所長,你放心回去睡覺,明天我?guī)е蹲觼硗栋。兩個人就那么說定了。第二天早上,鐵匠就帶著刀子去了派出所。所長說,鐵匠,拘留你七天時間,放心,去蹲幾天,不會為難你,我是公事公辦,你回來了,我給你整酒。
鐵匠說著,笑了起來。女人也笑了起來,鐵匠和所長做得都對,都很男人。只是刀沒了,怎么給阿幼卡舉行成人禮呢?女人未免有些失落。
鐵匠看出女人的失落來,說,瑪雅卡,其實刀還沒有打成,還在家里,你知道,這是我這輩子打的最后一把刀,一個夜工可打不出來。
女人一愣。鐵匠看了看門口,看守遠遠地站在門外,饒有興趣地看兩只公雞支愣著頸上的羽毛斗架。鐵匠低聲說,我交的是我兒子的那把刀。然后鐵匠就為自己的小小詭計笑了起來。鐵匠沒有說的是,其實所長也看出來他交的不是新鑄的刀子。他把刀子交給所長的時候,所長把長刀把玩了一下,笑著說,狗日的鐵匠。所長的眼里閃著的一種東西讓鐵匠知道,一切都沒有瞞過他。
女人坐了一會,好像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門外的兩只公雞中的一只斗敗了架,戰(zhàn)爭結(jié)束?词刈哌M來說,你們說完了嗎?探視時間到了。女人對看守感激地笑笑,站了起來,鐵匠也站了起來。鐵匠跟著看守先走出門,在門口那兒,鐵匠回過頭來對她說,瑪雅卡,你抽時間去我的鋪子里幫我照看一下。
鐵匠跟著看守走了,女人目送著他們向一排上面有炮樓的房子走去。女人很奇怪自己沒有哭,女人原來以為自己要哭的,可是卻沒有哭。鐵匠沒有受什么苦,不是她想象的坐牢的樣子,她還有什么哭的呢?
在拘留所門口的小賣部那兒,女人想到了要給兒子打一個電話,她有兒子寢室的電話號碼。電話很快就打通了,話筒里傳來兒子的一聲喂時,女人卻一下子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兒子在那頭連著幾聲喂后,說,你是誰,再不說話我放筒了。女人才突然驚醒過來一般,說,阿幼卡。兒子說,娘,是你?女人覺得鼻子酸酸的,阿幼卡,你怎么不回來?兒子說,我們的功課很緊。女人沉默下來了,兒子的理由似乎無可辯駁。女人揩了一下眼睛,說,阿幼卡,過幾天是你的生日,你長大了,孩子。阿幼卡說,我知道,娘,我的同學(xué)們準備給我過生日,他們會和我一起吃生日蛋糕,吹蠟燭。兒子興致很高,還嘮嘮叨叨地說了些什么,女人沒有聽清。女人自言自語般地說,阿幼卡,你干爹坐班房了,是為我們才坐班房的,我要他給你打一把佩刀,他打了,就被送到班房里去了。阿幼卡,我的孩子,你長大了,該舉行成人禮了。女人顛三倒四地說下去,不管兒子有沒有聽懂。我剛才到班房里看了你干爹,他還好,只是,阿幼卡,你該回來才對,你在城里沒有巫師,怎么舉行成人禮?回來吧,阿幼卡,讓巫師把芭蕉葉和棕片披在你身上,求鬼神護佑你,回來佩上你的寶刀,你干爹說,他會把你的男兒鐵打成最好的刀子……
她還想說什么,電話那頭,兒子卻咯咯地笑起來,娘,你真滑稽,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那么迷信?還打什么刀子?接著,兒子用揶揄的口氣說,娘,我是現(xiàn)代的大學(xué)生,又不是中世紀的武士。
女人又沉默下來了,她不太聽得懂兒子的話,但有一點,她卻聽明白了,兒子不會回來參加他自己的成人禮,兒子也不會佩帶那把專門為他鑄造的、埋藏了十八年,煅打了十八次鑄成的寶刀。女人呆呆地捏著話筒,心里一片茫然。
娘,你怎么了?話筒里,兒子的聲音傳了過來。女人驚醒過來,回答說,我很好。兒子就不說話了,女人聽著通過話筒傳來的兒子的呼吸聲,突然感覺兒子會和她說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來。果然,兒子說了,兒子的聲音平靜,鄭重其事。娘,有一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這話,我埋在心里好多年了。
女人覺得腿腳都軟得要癱倒下來了,她倚在小賣部的墻壁上,堅持著不讓手里的話筒滑落下來。
你和干爹結(jié)婚吧。兒子說。
她搖晃了一下,虛弱的叫道,阿幼卡……
可是兒子不聽她的,兒子繼續(xù)說著,娘,我知道,你們都愛著對方,娘,你為我犧牲了太多。
阿幼卡,別胡說,這不是你該管的。女人呻吟一般地說,眼淚流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放下話筒的,小賣部老板奇怪地看著她。她付了錢,匆匆走了出來,陽光凝聚成露珠,吊在睫毛上,晃得睜不開眼。
女人回到鄉(xiāng)場上時,天已經(jīng)黑了。女人突然想起鐵匠的吩咐來,于是向鐵匠鋪子走去。
鋪子開著。女人愣了一下,走進去時看見一個年輕人正低著頭做事。年輕人正在把牛角刀柄安在一把長刀上。聽見腳步響,年輕人抬起頭來。
干娘。
女人答應(yīng)了一聲,女人認出是鐵匠的兒子,也是她的干兒子。女人坐了下來,說,我去看你爹了。
我知道。鐵匠的兒子回答,專心地把固定刀柄的螺絲旋緊,長刀閃著青幽幽的光。
你打的。女人問,口氣甚至有些討好的意思了。
年輕人點了點頭,有點自豪。年輕人從墻上摘下來一個金黃色的刀鞘,把刀尖對準鞘口。一聲長嘯,刀入鞘。
爹走后,我來給阿幼卡兄弟打刀。年輕人說著,滿意地把刀左右端詳,摩挲著。干娘,這是一把寶刀。
是一把寶刀。女人由衷道。隨后年輕人就把刀遞給了她,刀很沉,女人的手軟了一下,用力攥住了。
爹不知道,我把他的手藝全學(xué)了。年輕人說,有些得意。女人看著年輕人黝黑的臉,眼前突然浮現(xiàn)起阿幼卡白皙的臉來。
前些天我也去看爹了。年輕人說,我告訴他我要把他沒打完的刀接著打完。
女人的眼眶又紅了起來,女人有一種沖動,把這個和兒子同歲的干兒子抱進懷里的沖動,可是女人忍住了。
給阿幼卡兄弟吧,干娘,這把刀會護佑他。年輕人又說。
女人站了起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女人走到門口的時候,年輕人突然叫住了她。
干娘,年輕人說,眼睛緊緊地盯著女人,目光中閃射出一股寒光。我希望你永遠是我的干娘。
女人點了點頭。
干娘不是親娘。年輕人又說,繞口令似的。
一陣眩暈襲來,女人身子晃了晃,她懂得年輕人的意思。她咬了咬嘴唇,看著年輕人堅定的目光,點了點頭,她看見年輕人微笑了。
讓你受委屈了,干娘。女人聽到年輕人在耳邊輕輕地說,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
第二天,女人把巫師和村長都請到家里。當(dāng)看到女人家里木板壁上掛著的長刀的時候,村長嘆息著叫了起來,瑪雅卡,你還是把它打成了,你這個犟女人!村長還要說什么,巫師卻把他打斷了,閉嘴,做法事的時候可沒有什么村長。于是村長就閉嘴了。女人說,我要給我的阿幼卡辦一個成人禮,這也是他爹死前交代的。巫師立即擁護,說,好啊,這是好事,這些年都沒有人舉行成人禮了。村長瞪了巫師一眼,不說話,村長惹不起巫師,巫師是神的兒子,村長當(dāng)著官,可村長是人的兒子。村長有些擔(dān)心,村長是個好人,可不想村子里出什么事。
巫師問,瑪雅卡,阿幼卡什么時候回來?
女人垂下頭來,好一會才說,他可能不回來了。
那可不成,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瑪雅卡。巫師堅持說,孩子沒有回來,我給誰披上芭蕉葉和棕片?
女人沉默下來,女人懂得這個規(guī)矩。巫師和村長回去的時候,女人跟著村長來到他家的代銷店里,再次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女人在電話里乞求兒子,想讓兒子回來一趟。女人說,阿幼卡,你的男兒鐵已經(jīng)打成了刀了,是一把寶刀。回來吧,我的阿幼卡,只要兩天,不會耽誤了你的學(xué)習(xí)?墒莾鹤訁s說,娘,刀子我不需要,真的,我不喜歡佩刀。娘,到假期我會回來看你的,一定。她還要說什么,兒子卻說,娘,小茜叫我了,我要去圖書館了,再見!
女人去了鄉(xiāng)場,回來時后面跟著鐵匠的兒子。
當(dāng)天晚上,成人禮如期舉行了。巫師用黑黑的鍋底灰和靛青給鐵匠的兒子抹了花臉,把芭蕉葉和棕片披在小伙子赤裸的身上,引導(dǎo)著他拜祭了天地和祖宗神靈,鐵匠的兒子跪在地上,任由巫師翹著蘭花指,把點化過的吉祥符水灑在自己頭上。潺潺的祝禱綿長得像一點小河,在小木屋里流淌。女人懷抱著寶刀,坐在神龕下,她的身邊,是男人的靈牌。當(dāng)兒子在巫師的牽引下,向著她跪下的時候,女人忍不住抽泣起來,以至巫師不得不附在她耳邊輕輕地告訴她,瑪雅卡,要忍住,在孩子的成人禮上哭泣,是不吉利的。女人馬上擦干了淚水,把寶刀放在神龕下的桌上,伸出雙手扶起兒子。孩子,你長大啦,娘祝福你。
謝謝,干娘。兒子付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
女人微微一怔。
給你的兒子阿幼卡授刀吧,娘。兒子又說。
女人直起腰來,卻晃了幾晃。跪在她腳下的,是她的兒子阿幼卡,也是她的干兒子,鐵匠的兒子。這一會,她代表著兩個娘,在給兩個兒子授刀。她轉(zhuǎn)過身去,伸手去拿寶刀,沉重的寶刀壓得她的手彎了一下。她兩手托著刀,轉(zhuǎn)過身來,兒子把手高高地舉過頭頂。孩子,女人喃喃地說,一時間卻把禱詞忘了。女人莊重地把寶刀放在兒子手掌里,親吻了兒子的前額,然后退后三步。巫師走了上來,用佛塵在兒子的頭上、肩上、背上掃了幾下,潺潺細流似的祝禱聲又響了起來。
儀式結(jié)束后,巫師走了。鐵匠兒子也走了,離開的時候,鐵匠的兒子按照成人后第一次離開母親的規(guī)矩,跪在門檻上給她叩了頭。
娘,我會回來看你的,謝謝你給我操辦了成人禮。
阿幼卡也會回來的。鐵匠的兒子又說,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女人跟在鐵匠兒子的后面,把他送出了村口,月光鋪在地上,形成一層薄薄的光暈。女人站在村口,看著鐵匠的兒子走進光暈里去。鐵匠的兒子走出很遠,突然回過頭來,朝著她揮了揮手,男人渾厚的聲音傳過來,干娘,您老回去吧,不要送了。
女人靜靜地站著,一直等到看不見鐵匠兒子的身影了,才轉(zhuǎn)過身來,踏著長長短短的蟲鳴慢慢地往家里走。家里,儀式的擺設(shè)還沒有撤下,男人在板壁上向她微笑。女人把寶刀拿在手上,細細地摩挲了一會兒,然后站上桌去,把寶刀掛在男人下面。女人想起鐵匠兒子說的話,阿幼卡會回來的。是的,她相信,她的阿幼卡會回來的,不管他走得多遠,他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