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二姐未見已十多年,聽說二姐在武漢,武漢我也常去,卻從沒見過她。
因公司之故,我又去武漢。冬季的午后,陰沉沉的天空低垂著苦楚楚的臉,那臉都快觸到那街那端的那樹;排排簇簇的小攤,匆匆碌碌的身影,把漢口火車站的廣場勾了一層淺淺的悵然。
我買了晚上回家的車票,時間還早,在車站廣場前走走看看,我在一個賣燒餅的攤前停下。一位穿得圓滾滾的,衣服舊得有些破的,頭上裹著褪了色的厚厚的綠圍巾的女人,正俯著身為一個油桶改裝的爐子加火。
“兩塊燒餅。”我說。
“噯??”她沒有來得及抬起頭,便應(yīng)了聲。
“旺火,現(xiàn)烤的,又香又脆……”她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說。圍巾把她的臉遮住一大半,但還能看清她那有些臃腫的臉,大眼睛,高鼻子。我的心猛地一怔,身子受驚般顫了下,嘴里遲遲緩緩地吐出兩個字:“二——姐——” 她也受了驚似的,停住手里的活,止了嘴里的話,全身僵了片刻。爾后,緩緩地抬起臉,目光移到我的臉上,靜止了,直直的。那張黝黑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一雙深情的眼睛里,閃動著即將落淚的光芒,她慢慢地抬起右手,輕輕地機械地拉下頭上的圍巾。天空中飄起稀稀的雪片,落在她蓬亂的頭發(fā)上、肩上。
“二弟 ── ”她滿臉如同大海浪濤滾滾,近似呼喊地叫著我。
我們呆立著,面面相視,淚水模糊著彼此的臉。無聲的雪片在我們之間無聲地飄落。
二姐,是三伯的女兒,但不是他親生的,是三媽同三伯結(jié)婚時帶來的。三伯家很窮,二姐睡的地方都沒有,但她很聰明,又勤快,我們家的人都喜歡她。她時常來我家?guī)蛶碗s活,在我家吃住,雖然離她家很近,但很少回家,漸漸地她便成為我們家的人了。
然而,這么多年了,站在我面前的二姐,竟同我如此陌生。黝黑的面龐,水波般深深淺淺的皺紋,那張臉如同冬季里枯死的灰暗的樹皮。過去的樣子,蕩然無存。
那時候,我還很小,記得二姐扎著個長辮子,瘦瘦小小,溫文爾雅,同生人一說話便臉紅。她常常穿著黃色的衣服,宛如后院里,一到春天便最先開的小黃花。她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她。一遇到雨雪天,她便送我到學(xué)校,晚上又去接我回家。有一次,天下著雪,她背著我,一不留神滑倒了,把我在雪地里滾了幾個滾,她爬起,看著我笑,我卻望著她哭。秋天來了,天還未亮,我同她便早早起床,到村口小樹林里,拾昨夜被風(fēng)吹落的枝葉,當(dāng)太陽爬過村后的小山,筐簍里已滿,我同她一前一后,在她那美麗的歌聲里,伴著朝陽,回家去。夏天,夕陽西下,星星隱約在天邊,夜色一點點來臨時,我跟在她的身后,趕著回家的鴨子,走在彎彎拐拐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春暖花開時,她帶著我去野外,采大把大把的花兒,偶爾間,在花叢里,我倆一左一右地追逐忽飛忽落的蝴蝶;如果下了一場大雨,我便同二姐一道,背著她自己編織的魚網(wǎng),去捉河塘里戲水的魚蝦。
后來,我上中學(xué)了,在家的日子少了,時常在夢里同二姐在一起。又后來,三伯同三媽離婚了,她媽要把她帶走。我清楚地記得,臨走的那天,她不愿走,哭得像個淚人。在村口那條我們熟悉又熟悉的岔路上,天未亮,她抱著我,我抱著她,我們倆一起哭,家人都在身后的黎明里落淚。從此之后,我再也未見過她了。
面對面前的二姐,我竟然無語相對。十多年了,時間仿佛旋即倒流,兒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然而,我也許在她的眼里,已經(jīng)成為大人了,而在我眼里,讓我感到時間的無情,歲月催人老。我們倆立在風(fēng)雪里,啞啞地相對無語。黃昏漸漸地在我們倆頭頂上垂落。許久,許久,她從夢里醒來一般,扔掉手里的圍巾,碰倒了面前的火爐,一把抓住我的雙手,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但無語。眼睛里充滿著悲和喜,淚流滿面。
黃昏已深,雪大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高低低的地面泛起破破爛爛的白,濃霜一樣。
她一邊送我去侯車室,一邊不停地問我。
“奶奶身體可好?”
“她過世已七年了…… ”侯車室里人聲鼎沸,而我和她卻沉默著。
“三伯呢?”
“身體還好,但不如從前,頭發(fā)也白了 …… ”
我們聊了很多,該想的該問的,她都說到,精神慢慢地好了些。然后,她說到她自己:結(jié)婚已十多年,嫁在湖北一個小山村里,姐夫是一個手藝人,有兩個女兒,大的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三媽離開我們的第三年,生了場大病,不久便死去,去時含著淚。
火車要走了,人很多,這一波人把我擁到這一端,而那一波人把她擁到那一端。臃腫得有點笨拙的她,在我的身后喊:“二弟,明年天暖時我就回家……”
火車慢慢地向前行駛,看著車窗外,夜色已濃。二姐那臃腫得有點笨拙的身影在面前晃動,偶爾的雪片擊落在車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