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八妮兒一個挨一個把尸體翻轉(zhuǎn)過來,為尸體擦干凈臉。日頭毒花花地釘在頭頂上,沒有一點兒西沉的跡象。大水剛剛過去,地面上仍積著一窩一窩水,太陽一照,呈現(xiàn)出一片一片破碎的鏡子,反射著灼灼光芒。
汗珠叭噠叭噠接連不斷的摔到泥地上,溶進泥糊里,再分辨不出哪是汗,哪是水。八妮兒出了多少汗,不知道,還要出多少汗,也不知道。八妮兒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陣烏黑一陣昏黃,曾有幾次,跌跌撞撞,幾欲摔倒,但八妮兒仍然一刻不停地翻尸體,擦臉,辨認;翻尸體,擦臉,辨認,成為一套機械動作,而八妮兒也成了一個只會干活,沒有思維不知疲倦的機器人。八妮兒腦海里目光里被尸體撐得滿滿的,幾乎不留下空隙。這世界就是由尸體堆積成的。顯然,八妮兒有了中暑跡象,再不停下來休息,補充水分,過不了多久,八妮兒也要倒下去,成為這一片尸體中的普通一員。
八妮兒穿著一件會發(fā)聲的嗡嗡作響的衣服——紅頭蒼蠅和綠頭蒼蠅依附身體堆積而成,酷熱難耐。洪水殘害了無數(shù)生靈,卻為蒼蠅創(chuàng)造出一片極樂世界。洪水過后,蒼蠅開足馬力繁殖,加班加點繁殖,不遺余力繁殖,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用最少的消耗繁育出最多的后代,創(chuàng)造了史無前例的奇跡。蒼蠅編織著統(tǒng)治世界的美夢。數(shù)量極其龐大的蒼蠅,處處制造著聳人聽聞,樹枝被壓斷,偶爾沒有倒伏的玉米稈被壓倒,本來有小指細的電線長到一握粗,尸體上趴伏得更是無立錐之地……這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地方。八妮兒身上不是蒼蠅最理想的棲息地,卻是最好的歇腳處,最繁忙的中轉(zhuǎn)站,顧客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周而復(fù)始。這么多的蒼蠅八妮兒看也不看,八妮兒只想盡快看到想看的人。
兩天來,八妮兒翻了多少尸體,給多少尸體擦了臉,不得而知,反正是一個相當大的數(shù)目,沒有一千也有八九百了。這么多的尸體,八妮兒大部分都不認識,偶爾可以看到幾個本莊臨莊的,但不是八妮兒要找尋的。翻動的尸體越多,八妮兒的希望越渺茫,心情越沉重,越內(nèi)疚。巨大的困難并沒有嚇倒八妮兒,八妮兒發(fā)誓一定要找到爹的尸體。八妮兒夜以繼日地工作。必須夜以繼日,能查看多少就查看多少。八妮兒在和時間賽跑。尸體在高溫下,快速腐爛,面目全非了,而且洪水下去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今天,聽說駐馬店地區(qū)派來了埋尸隊,一旦把尸體埋進土里,八妮兒的希望就徹底破滅了。水腥氣、潮濕氣、怪味、尸體的腐臭氣無處不在,無時沒有,在空氣里摞了厚厚一層,厚得難以逾越,熏得腦門子疼,像吃了滿嘴的蛆,說不出的難受,這樣的氣味只要聞到一次,一輩子也不會再愿聞第二次。兩天來,八妮兒鼻孔里灌注了多少這樣的氣味?要是吹成氣球,少說也能吹出幾千個圓鼓鼓的氣球。八妮兒是瞎鼻子,聞不到這令人作嘔的氣味?八妮兒對這惡臭氣早已麻木,沒有反應(yīng)了。
在這片低洼泥潭里,堆積著厚厚的尸體,動物的,人的,重重疊疊,亂七八糟,有仰面向上的,有趴伏朝下的,還有半截身子埋在尸堆里,只見下身不見面目。不見面目的令人怕,能見面目的更令人怕,他們的面目定格在了臨死前的一剎那,靈魂雖然去了另一個世界,容貌依然保留著對洪水的恐懼、不屈不撓的抗爭……
這是一片恐怖的地方,更是一片悲慘的地方。八妮兒踏進這一片泥潭,就是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與活人生分的陰間,令人震顫。八妮兒的眼睛忙得很,可以說應(yīng)接不暇了,悲慘景象爭先恐后往眼睛里涌,幾乎撐破眼眶,溢出眼外,而耳朵卻清閑得很,都快失去作用了,前后左右一片沉寂,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活著的動物,除了蒼蠅和蛆。去另一個世界的已經(jīng)走了,沒有去另一個世界的不會來,這里離死亡最近,僅一墻之隔。是鄰居。一步就能跨過去。
遠處有了人的聲音,給這死一般沉寂的地方多多少少注入了生氣。一定是埋尸隊來了。八妮兒沒有抬頭,憑感覺判斷。緊迫感再一次敲打著八妮兒,都有了堵著喉嚨出不來氣的危急了。惟一的辦法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與埋尸隊競爭,鼓足干練,力爭上游,多翻尸,快翻尸,好好翻尸。八妮兒克服重重困難,加快進度,都快不要命了。
在洪水里呆過兩天兩夜,又在死人堆里打了兩天兩夜交道,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八妮兒勇敢得很。八妮兒從感情到靈魂都麻木了,除了找爹,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注意。對于八妮兒來說,找到爹的迫切愿比害怕要強烈一千二百倍;蛘哒f還要多。害怕早從八妮兒腦海里刪除掉了,八妮兒腦海里什么也沒有,沒有死尸,沒有害怕,也沒有令人作嘔的蒼蠅。八妮兒腦海里只有爹。親爹。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讓八妮兒對爹有了非常非常深的感情,深得望不到底,漆黑一團,摞下一塊石頭也聽不到回音。要是再找不到爹,八妮兒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凌厲的陽光曬得后背上冒出了油,但八妮兒依然不知疲倦地翻,不遺余力地翻,勤勤懇懇地翻,大有不將爹翻出來誓不罷休的豪情壯志。尸體上裹著厚厚的黃泥糊,粘著草屑雜物,像剛剛被挖掘出來還沒有來得及清理的兵馬俑,只見外部輪廓,不見本來面目,必須擦干凈臉龐上的污泥,才能現(xiàn)出本來面目。八妮兒目前的工作中心是從這一片死尸中辨認出爹。八妮兒拎著一個被洪水滾得不成形的破鐵桶,撿一件破衣服當作抹布,自西向東,一處一處地找,一處一處地擦,寧可錯擦三千,不可放過一人。八妮兒已經(jīng)疲憊不堪,搖搖欲墜,但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八妮兒不是妮兒,八妮兒是男人,是個壯實有力的小伙子。
八妮兒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妮兒”。是假妮兒。八妮兒排行老八,上有七個姐姐。爹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想要個兒子,連僅有的三次笑醒都是呼喚著八妮兒的名字,從夢里飛奔回來的。八妮兒沒有來到世上之前,爹就給他準備好了名字。換句話說,八妮兒在出生前十多年就有了名字。自從大女兒出生以后,爹就為即將出生的兒子準備好了名字。十幾年間,造兒子的計劃一直沒有停止實施,盡管遭受了嚴重挫折,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爹也沒有氣餒過,動搖過,依然滿懷信心地投入緊張工作中。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說得對,下定決心,不怕困難,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勝利。八妮兒的名字改了多次之后,才最終有了定論,八妮兒。先是二妮兒,三妮兒,四妮兒,五妮兒,六妮兒,七妮兒,在遭到七次沉重打擊后,眼看著就要心灰意冷的時候,天邊現(xiàn)出了希望的光芒。經(jīng)過艱難險阻,一錘八煉,才終于創(chuàng)造成出一個人間奇跡,八妮兒。八妮兒來到世上太不容易了。八妮兒的到來,讓爹像劉皇叔得了荊州一樣高興,終于有了一片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高興得整整十一天沒有上床睡過覺。自從出娘胎那一天起,八妮兒就取代了爹的地位,一躍而為全家的制高點,制高點以下八個人全仰面向上,圍著他轉(zhuǎn)。八妮兒平平淡淡的一聲哭,能讓爹和七個姐姐誠惶誠恐,心驚肉跳。只要輕輕的啊聲一出口,立刻就有一群人圍著年齡最小地位最高的八妮兒探尋不止,是渴了?餓了?熱了?冷了?尿了?瞌睡了?還是想讓人逗他玩?八妮兒不會說話,八妮兒是用哭聲發(fā)號施令,比用語言威力還強九十九倍哩。不論用什么手段,誰能將金山似的寶貝兒哄得哏哏笑,誰就能得到爹廉價的表揚,爹就會樂得眼睛撮合到一塊,咧開嘴笑。相反,誰要是得罪了寶貝兒,輕則半天不讓吃飯,重則就得脫層皮。就這么嚴重。是家法。
八妮兒的出世,還讓爹多年的酒癮戒掉了。沒有兒子的時候借酒澆愁,有了兒子卻不借酒慶賀。爹和幾個女兒說,這一輩子再不喝酒了,省下錢給八妮兒買糖,買餅干,買油果子吃。這是那時候最能引誘孩子的東西了。這些好東西爹不舍得嘗,七個姐姐更沾不上邊,全讓八妮兒一個小東西獨吞了。
之所以給小家伙起這么個怪名字,是人老幾輩子傳下來的一種風(fēng)俗,賤名好養(yǎng)活。女孩子不金貴,容易活命,起個賤女孩兒的名字命里能承受得起,要是起個過于大氣的名字,命里受不起,容易夭折。尤其是八妮兒這樣的嬌貴人。八妮兒是爹的命根子,如果命根子不能活命,不用說,爹也活不了命,爹死了,撇下七個沒成年的妮子咋活?沒法活。所以說,八妮兒年齡小責(zé)任大,任務(wù)艱巨,一個人的命關(guān)系到八九條人命,不敢有半點閃失。八妮兒是重點保護對象,都快成一級保護動物了。
八妮兒的命毒得很。八妮兒的出世為家里帶來了歡喜,也帶來了悲哀,使這個困難家庭陷入了更加困難的境地,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娘一連生幾個孩子,身體極度虛弱,弄了一身病,勉強生下八妮兒以后,娘再也挺不過去了,撇下八個沒成年的孩子,牽腸掛肚地走了。剛剛一個多月的八妮兒還不知道死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八妮兒瞪圓了小眼睛,像杏核一樣,瞧見幾個姐姐哭,好玩,還嘻嘻笑哩。
有男人有女人才是一個完整的家,沒有了女人只能算作殘缺的家。一個家離了女人是不行的,洗衣服做飯喂豬喂雞拾掇家務(wù)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所有瑣碎活都由女人做。男人不能代替,這是女人的專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留傳下來的光榮傳統(tǒng)。一個圍著鍋臺轉(zhuǎn)的男人,算不得一個真男人。被外人瞧不起。沒有女人的家,肯定是雜亂不堪的家,沒有生氣的家,烏七八糟的家。娘活著的時候,家務(wù)活是娘的,娘走了家務(wù)活自然而然落在了大姐肩上。到秋天才十七歲的大姐,用嫩弱的肩膀挑起了九口之家的千斤重擔。很久以后,也就是洪水過后,八妮兒才知道,要撐起一個家,一個九口人的家,多么的不容易。他八妮兒不行,絕對不行。沒有那么大能耐。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大姐幾年前就不上學(xué)了,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剛剛十三歲,響應(yīng)黨的號召,到廣闊天地里去準備大有作為了。大姐在生產(chǎn)隊沒有大有作為,卻在家里大有作為了。干不動重活干輕活,給生產(chǎn)隊放牛放羊割草拾糞,一天下來也能掙一兩個工分。一兩個工分充其量不過一兩毛錢,但這足夠一個人一天不餓肚子。娘走后,大姐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很多活不會干,就跟著大嫂嬸子們屁股后頭學(xué),鍥而不舍地學(xué),見縫插針地學(xué),循序漸進地學(xué)。大姐心靈手巧,干啥像啥,不到兩年功夫,大姐學(xué)會了各種針線活,水平高超,被認為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姐給弟妹們做的棉衣棉褲很合身,不胖不瘦,不長不短,還有些軍裝的樣式,相當?shù)睾每矗喈數(shù)仄,而軍裝是那個時候全國惟一的統(tǒng)一的流行時裝。鄰居說,大妮兒這閨女真不錯,人長得俊,手也靈巧,哪個小伙子要是娶了她,一輩子也享不完的福。大姐羞赧難耐,滿面通紅,兩條烏黑粗大的頭發(fā)辮在身后一甩,躲藏開了。
瞧,那還有人活著。埋尸隊一個女隊員聲音洪亮,眼睛更亮,一眼就看見尸堆里有一個會動的尸體。埋尸隊所有成員的目光都朝女隊員指引的方向望去。埋尸隊員清一色由工人階級組成,根正苗紅,思想覺悟高,積極響應(yīng)黨的號召,具有這樣素質(zhì)的人才能有幸參加這個革命隊伍,光榮得很。大家抱著深厚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感情,抱著對災(zāi)區(qū)人民高度負責(zé)的態(tài)度,不但對活人負責(zé),更要對死人負責(zé),幫助災(zāi)區(qū)人民克服困難,重建家園。幾個工人小伙子向這邊跑步前進,絕不能對階級弟兄的寶貴生命置之不理。
八妮兒知道埋尸隊員發(fā)現(xiàn)了他,沒抬頭,連瞧也沒瞧一眼。八妮兒現(xiàn)在對誰也不感興趣,除了爹。八妮兒相信爹沒有死,爹還活著,就躺在這一片死人堆里,只是生他八妮兒的氣,故意躲避著不見面。八妮兒分明感覺到了爹的呼吸,均勻緩慢,細軟悠長。爹一定屏住氣,和兒子捉迷藏,藏到別人下面偷偷笑哩,不讓八妮兒找到他;秀遍g,八妮兒耳畔響起了爹的聲音,沙啞,寬厚,一字一句敘述著往事……
照料八妮兒的差使自然摞到了大姐身上,白天喂他吃飯,晚上摟他睡覺,相當?shù)募毿,相當(shù)闹艿剑袷撬暮⒆。八妮兒這小子鬧人得很,稍微不舒服就扯開破喇叭抗議。白天還好,人多,輪流哄這個臭小子,想盡千方百計逗他開心,只要他笑,他不鬧,就是七個姐姐的福分,否則的話,爹吹胡子瞪眼看誰都別扭,都想罵幾句。最難熬的是晚上,妹妹們?nèi)诵☆a大,一睡著打雷也驚不醒,八妮兒哭破天她們也聽不見。大姐守著弟弟,成夜成夜地哄,成夜成夜地睡不成,白天還要干活,真是苦了大姐。還不到出嫁年齡,大姐已經(jīng)糟蹋得像個中年婦女了,很不好看。這是大水過后八妮兒回憶大姐時的印象。
為了這個家,主要是為了惟一的弟弟,大姐的婚事也耽誤了。娘死了以后,撇下一群張嘴等吃要人照料的孩子,誰愿嫁到這樣寒酸的家?所以說,爹一直單身,直到被水沖走也沒有續(xù)上親。很多年后,也就是大水過后,八妮兒想起爹的不幸,倍感痛心。這一家人的凄慘遭遇,全是因為他,因為他八妮兒。八妮兒來到世上,每一個毛孔都隱匿著罪惡,娘生下他以后,燈油耗干了,去了另一個世界;他來到世上后,爹的后半生就是守著他過的,他就是爹后半生的崇高理想,最終目的;而大姐,耽誤了青春,改變了人生。
到了出嫁年齡,大姐沒有急于為自己找婆家,相反,來提親的很多,可以說應(yīng)接不暇。其他啥原因也沒有,就是因為大姐長相好,漂亮,大方,賢惠,大眼睛雙眼皮,濃眉圓臉,再配上兩條粗黑油亮的大辮子,和宣傳畫上手握鋼槍英姿颯爽的女民兵不相上下,是那個年代女孩子標準的漂亮相。而這樣的人只能生在城市,大姐卻生在了農(nóng)村,簡直是個奇跡。那個年代,任何奇跡都可能發(fā)生。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為了這個家,更為了八妮兒,大姐沒有輕易將自己嫁出去。說親人三番五次登門,大姐五次三番拒絕了人家。提親人也知趣,往后很少來,最后終于不來了。直到二姐三姐結(jié)婚有了孩子,四姐五姐也到了出嫁年齡了,在爹催促下,老大不小的大姐才匆匆和吉坡一個出身富農(nóng)的小伙子成了家。女孩十八一朵花,過了結(jié)婚年齡,連狗尾巴花也算不上。只能是一堆爛菜葉。八妮兒對這個大姐夫哥沒有好感,他比大姐大五六歲,卻沒有大姐高,哪里是小伙子?是老小伙子,更像是死了妻子的中年人。所以說,老小伙子結(jié)婚像續(xù)弦,大姐這樣好的人嫁給他,糟蹋了,是啥插在啥上面就不說了吧,反正不好聽。懂事以后的八妮兒這樣評論大姐夫,這時候的八妮兒將責(zé)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八妮兒稍稍長大了,成了爹屁股后面的一條尾巴,頭頂上的一座大山,身上的一塊疤,上哪兒都帶著。沒辦法甩掉。爹在生產(chǎn)隊里趕馬車,也就是車把式。趕馬車是件技術(shù)活,在那個時候,趕馬車就像城里司機開汽車一樣,牛氣,受人尊敬,令人眼饞。膠轱轆棗木大車是十里八鄉(xiāng)最先進的交通工具,跑起來又快又輕,雪天雨天都能跑,不像過去的鐵輪子大車,又笨又慢,死沉死沉,路面稍微差一點窩在泥坑里耍賴,動彈不得。爹常常將馬鞭高高揚起,鞭梢在半空中一甩,“叭,叭,叭”,清脆,響亮,能從莊前傳到莊后,像年初一的第一聲炮,十二分的醒耳。早上三聲鞭響,鄉(xiāng)親們知道爹出車了,晚上三聲鞭響,鄉(xiāng)親們知道爹進莊了。爹趕了十幾年大車,將一截軟一截稍軟的馬鞭耍弄得出神入化,爐火純青,在豆洼莊方圓十幾里出了名。幾根細竹竿擰成的鞭把兒,頭上綁上皮繩,就是馬鞭,簡簡單單,可以說沒有一點出奇之處,但在爹手里,馬鞭是捕獵物的槍,是收莊稼的鐮,是揚麥的木锨,有說不完道不盡的用途。棗子熟了,紅彤彤地掛在樹上,爹一揚手,叭,叭,鞭起處,一聲響落下一顆棗,也可能是三四顆,八妮兒歡快地沖上前,撿起來送進口中,一咬,甜,香。在小河溝邊靜靜地守著,魚一露頭,立即遭到鞭梢痛擊,準,狠,魚頓時暈頭轉(zhuǎn)向,漂上水面,八妮兒慌忙撈上來,有魚吃嘍。馬鞭還是武器,那一次爹進城送西瓜,遇到幾個調(diào)皮知青,非要爹留下來幾個當作買路錢,不然就別想過去。西瓜是生產(chǎn)隊的勞動果實,怎么能隨隨便便被人搶走?為了保護集體利益,爹一伸鞭,就將五六個小伙子趕得屁滾尿流,嗷嗷亂叫,八妮兒笑躺在了西瓜堆上,F(xiàn)在想起來,爹手里那條不起眼的鞭子,仍然記憶猶新,在眼前晃動。
八妮兒是爹的命根子。爹出車總是帶著他的命根子,一邁出家門就將八妮兒馱到脖子上,上了車,爹坐到前頭趕車,把八妮兒攬到懷里,一刻也舍不得寶貝疙瘩離開。八妮兒還沒有上學(xué),就跑遍了四鄰八鄉(xiāng),多次進過縣城,讓伙伴們羨慕得直流口水。趕大車工分高,偶爾還能得到雞毛蒜皮的一點外快,所以來說,家里雖然困難,八妮兒自小嘴巴就沒受過委曲。八妮兒最喜歡吃鹵豬頭肉。豬頭肉八毛錢一斤,一天幾毛錢的工分,吃一斤鹵肉要勒緊褲腰帶幾天不吃飯,沒有幾個人家能吃得起。只有八妮兒吃得起。爹隔幾天就給八妮兒買兩毛錢豬頭肉,八妮兒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咂巴著嘴,吮著手指頭上亮光光的油,笑了,像大煙鬼過足煙癮一樣,開心得很,滿意得很,眼睛瞇縫得都找不到了。瞅著兒子的高興勁,爹也笑了。爹自己吃了豬頭肉也沒有這樣開心。兒子的笑就是爹的笑。這香噴噴的東西,幾個姐姐從沒有吃過,連嘗嘗的念頭也不敢有,誰叫她們是真妮子而不是假妮子哩?假妮子比真妮子金貴。八妮兒是只饞貓,越吃越饞,越吃胃口越大,吃得車把式腰桿子發(fā)軟,心里發(fā)慌。為了填充兒子小小的無底洞,戒了酒以后,爹又把煙戒了,能省一分錢是一分錢。
嫁出去的大姐輕易不會忘記小弟。摟了八妮兒幾年,真有了感情,一離開,像是娘離開孩子,好長一段不習(xí)慣。大姐的婆家在吉坡,不遠,才七八里路,一有空大姐就回來看看。大姐回來像爹收車回來一樣,沒有空過手,幾個新鮮桃子,一塊好面饃,或者煮熟的雞蛋,幾根油條,東西不多,但從沒有讓八妮兒失望過。八妮兒一看見大姐回來,飛快地迎上去,完全是見到舊主人的一條狗,撲上身,親熱不夠,又是抖包袱,又是翻口袋,找到好吃的,搖著尾巴跑了。這些東西雖算不得好東西,但也不是想吃就吃得上的。好東西只有八妮兒能享受,其他人都沒有權(quán)利沒有資格,包括一家之主的爹。
八妮兒吃得心安理得,吃得理直氣壯,沒有一點感謝大姐的意思。八妮兒天生就是享福的,就是吃好東西的。吃糠腌菜是他們的事,與八妮兒無關(guān)。不管是大姐二姐三姐還是爹捎回來的東西,都是八妮兒應(yīng)該享用,別人不應(yīng)該吃,別人也應(yīng)該讓著他吃。是天經(jīng)地義。是國家規(guī)定。沒有人能改變得了。那一次,八妮兒和小他五歲的外甥牛蛋爭油炸菜角,被大姐看見了,結(jié)果,挨打的是小一輩的外甥,而不是長一輩的舅舅。舅舅那么高貴,遠遠超過他的姐和他的爹,怎么能挨打呢。大水過后,八妮兒忽然明白了幾個外甥外甥女對惟一的舅舅并不熱乎的原因。
八妮兒是家中的紅太陽,其他人都是向日葵。向日葵不圍著太陽轉(zhuǎn)還能圍著月亮轉(zhuǎn)?所以說,爹是名義上的一家之主,八妮兒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爹是傀儡,是徒有虛名,八妮兒是垂簾聽政,大權(quán)在握。
八妮兒的所有言論舉止,在爹看來,無疑都是正確的。優(yōu)點是優(yōu)點,缺點也是優(yōu)點。有八妮兒在,爹還有啥不放心哩?爹后半輩子盡管攙著胡子喝蜜了。
八妮兒在爹與姐姐們的精心呵護下一天天長大了。
噗哧,噗哧,埋尸隊員們踏著泥濘一步一步挪過來。洪水沒有完全退去,聽說東面幾個縣還浸泡在幾米深的水中,又聽說在安徽與河南交界處,當?shù)厝罕娭鹨坏罃r水壩,河南的洪水下落緩慢,災(zāi)情進一步加重,此事驚動了中央,上級領(lǐng)導(dǎo)正在想方設(shè)法炸掉攔水壩。到處是水,溝滿河平,埋尸隊員雖然發(fā)現(xiàn)了死尸八妮兒,但要到達死尸八妮兒身邊,需要過一條很深的溝,自然,溝里有水。不過,他們不怕,死人都不怕,還怕水嗎?他們一個接一個從最淺最窄處泅渡過來,艱難地來到八妮兒身邊。
埋尸隊員走過的地方,趟起一團團蒼蠅,如快艇濺起的浪花,濺上臉,濺上身,令人作嘔。剛剛進入這里的埋尸隊員,已經(jīng)深刻體會到了極度惡劣的環(huán)境。
一位勇敢的埋尸隊員伸手拉起活著的死尸。八妮兒沒有理會他們,連他的眼睛也沒有抬一下,執(zhí)拗地掙脫那人的手,繼續(xù)他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
這分明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活人,而不是死人堆里僥幸活下來的茍延殘喘的半死人。埋尸隊所有成員看到八妮兒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時,立刻有了共同認識。他們一群人沒有將八妮兒嚇著,反而是八妮兒將他們一群人嚇了一大跳。這是個人嗎?更像是鬼。身上裹滿一層蒼蠅而不知難受,惡心,僅有的一條短褲沾滿黃色泥汁,分辨不出本身的顏色。那張臉更可怖,像雕像,僵硬,呆板,連眼珠子也沒有眨一下,更像是一塊玻璃,看不出有一點凸凹,曲折,這樣的臉注定是一張沒有生氣的臉。只有死了的人才是這樣一張臉。這也就是說,八妮兒人還活著,臉已經(jīng)提前死了。臉提前死的原因是心死了。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這個鬼——也算作人的人在這里干什么?大水都過去三天了,親人要是活著還能在這里呆著?想在死人身上找出點什么值錢的東西,也說不通,死人絕大部分光著身子,沒有穿衣服,縱使有塊金磚也藏不住,最有說服力的解釋,是這個人被大水嚇破了膽……
姐姐們?nèi)黾蘖,八妮兒也快到娶媳婦的年齡。從大姐那里傳下來的規(guī)矩,年齡最大的挑起家庭主婦的重擔,大姐出門子后是四姐,四姐出門子后是五姐,一直到七姐該出門子了,家里沒了女人,得趕快想辦法給八妮兒討個媳婦。家里離了女人可不行,大姐一直惦記著爹,尤其是弟弟八妮兒。那時候的大姐忙得很,差不多和生產(chǎn)隊長一樣操心了,八妮兒兄弟離結(jié)婚年齡還有三四年,就四處托人說對象。大姐不求人家姑娘長得好,只求人賢惠能干就行。漂亮是給外人看的,賢惠才是留給自己人的,最實惠。是私房錢。經(jīng)過兩年零四個半月的艱苦努力,大姐才終于在柴坡村為八妮兒兄弟找到一個媳婦。兄弟媳婦家很窮,娘有精神病,爹是殘疾。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這樣環(huán)境里長到的女人,和大姐一樣能干。手巧。知道操心。知道心疼人。大姐放心了,滿意了,才批準七姐出嫁。有了這么好的兄弟媳婦,七姐才沒有后顧之憂地將自己嫁給別人。
膠轱轆棗木馬車在八妮兒十歲的時候正式退休,被拖拉機頂替接班了。爹老了,不會開拖拉機,也不想整天在外奔波。爹和普通社員打成一片,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賤女兒一個接一個出嫁,高貴的兒子也長大成人,還有什么不滿意?一百個滿意。幾年爹不參加勞動了,爹是個勤快人,閑不住,扎掃帚,整理一下院子,喂豬,養(yǎng)雞,倒也算開心。
以前,爹的生活全由姐姐們照料,姐姐們一出門子,照料爹的活自然落到八妮兒小兩口身上。養(yǎng)兒防老,這是人老八輩子傳下來的規(guī)矩。爹就他一個兒子,必須跟著他們生活,八妮兒想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開。
爹就等著兒子媳婦伺候,端吃端喝享清福了。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了個兒子,不惜艱苦創(chuàng)業(yè)十多年,為什么?為了年輕時播下的種子,年老時收獲。
然而,爹收獲到的不是透溢著香甜的果實,卻是爛桃、酸杏、霉豆子、稗谷子。
八妮兒媳婦是披著人皮的狼。誰也想不到,經(jīng)過嚴格挑選層層選拔寄寓了全家人厚望的八妮兒媳婦,遠不是理想中的賢妻孝媳。簡直不是個人,狗都不如。大姐在一次無可奈何傷心透頂?shù)那闆r下,發(fā)自內(nèi)心感慨說。管她里,只要她對八妮兒好,倆人過得和睦就行了。爹勸大女兒說。讓兒子幸福生活,讓兒子比自己活得更好,從八妮兒出生那天起,爹就堅定地抱著美好愿望,現(xiàn)在八妮兒真的比自己生活好了,爹還能說什么?爹能拆散小兩口的幸福生活嗎?砍了脖子也不會那樣干。什么也不說。只要他比俺過得好,俺光挽胡子不喝蜜,就行。
八妮兒媳婦不是個東西,好吃懶做,貪圖享受,哪里會像幾個姐姐一樣照料公爹?在閨女眼里爹是最親的親人,在媳婦眼里,爹是個廢物,是光吃飯不干活的牲畜,是豬,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沒有像真正的牲畜宰掉吃了,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了。公爹已經(jīng)相當滿意,有時都感到自豪了。傳宗接代全靠兒媳婦哩,沒有她不絕種了嗎?所以,兒媳婦有權(quán)力指手畫腳,有資格看不起任何人,也有資格打罵公爹。打得對,打得有禮。任何舉動都應(yīng)該,都理直氣壯。爹對勸他的幾個閨女說?h長李玉凡那么大的官還被紅衛(wèi)兵打斷了腰哩,俺這一點委屈不算啥事,咱平頭老百姓能吃飽穿曖就心滿意足了,其他還想啥?這比萬惡的舊社會強十萬八千倍。爹說著說著不知咋回事,哭了。是高興,絕不是傷心。爹噙著眼淚說。以后不能再回來瞎胡鬧,俺和八妮兒、八妮兒媳婦是俺一家的事,你們嫁出去的閨女是外人,好歹你們別管。你們也想想,要是八妮兒媳婦有個三長兩短,八妮兒還能過好嗎?那不把八妮兒也毀了嗎?幾個閨女原本要武裝推翻八妮兒媳婦的專政集權(quán),或者給她一點顏色看看,讓她知道馬王爺三只眼,卻被爹一通話駁得四分五裂,潰不成軍。
八妮兒媳婦蠻橫無理,八妮兒沒法發(fā)表意見,支持誰數(shù)叨誰都不好辦,只好裝作不知道,不管不問,省心。能說誰哩?在床上如漆似膠,下了床不能翻臉不認人吧?八妮兒只講自己舒服,哪里顧得上爹;ㄏ铲o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八妮兒沒有忘記娘,將爹忘記了。爹親娘親姐姐親,還不如媳婦親。這是八妮兒結(jié)婚以后最深刻的體會。八妮兒將爹辛勤養(yǎng)育自己二十年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凈,也就是說,連一個時辰也沒有記住。慢慢的,爹最寵愛的八妮兒也被老婆同化,覺得爹沒用,光糟蹋糧食不干活,白養(yǎng)活,賠本。分家。從小到大說一不二的八妮兒說干就干,雷厲風(fēng)行,頭天夜里吹進枕頭風(fēng),第二天中午就付諸實施,初見成效。比生產(chǎn)隊搶收搶種的效率還高。三間破草房,小兩口住西邊兩間,爹住東邊住一間,爹自己做飯自己吃。就這么簡單。從提出設(shè)想到完成任務(wù),僅僅一天半時間。
大姐二姐一直到七姐氣不過,爭著把爹接到自己家里過,享幾天清福,不再受兩口子的閑氣。八妮兒沒良心。八妮兒的良心讓狗吃了。生吃的。爹說死也不去,爹說,俺又不是絕戶頭,俺有兒,俺跟著你們算啥哩?死也不去。勸一次不聽,勸兩次,勸三次,勸四次,一直勸到三七二十一次,閨女一個個敗下陣來,老家伙老當益壯,依然堅守陣地。一個人生活。至死不遠離兒子。雖然爹一個人生活凄苦,可是,爹從不在別人面前擺兒子的理。兒子比他的命還重要兩倍半,他能去說兒子的不是嗎?不會,肯定不會。爹掉了牙咽進肚子里,咽不下去也得用舌頭壓住。爹對大姐說,俺這把老骨頭活一天算一天,再蹦跶還能蹦跶幾年?八妮兒還年輕,八妮兒的路長著哩,俺不能壞了八妮兒的名聲啊。人要臉樹要皮,壞了名聲他以后咋做人哩?說得大姐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爹不領(lǐng)情,兄弟和兄弟媳婦又不將她們當姐看,幾個姐很知趣,很少回去了。只有逢年過節(jié)擠到東邊一間房子里,草草吃頓飯,算是走了趟親戚。
下半輩子準備挽著胡子喝蜜的爹,沒喝到蜜,卻天天喝著黃連水。喝著黃連水的爹,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苦,滿心盼望著抱上孫子,能和莊里其他老漢一樣,牽著孫子太陽下曬暖,涼蔭下納涼,豆子地里捉螞蚱,小樹林里捕蟬,爺孫倆樂得咯咯笑。
你,你在這里干什么?埋尸隊員顫顫驚驚地問,弄不清眼前這個活死尸是陽間人,還是陰間人。八妮兒沒有理會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聽見,只管干著自己的活,翻尸體,擦臉,辨認。在八妮兒眼里,整個世界只有爹一個人了,還能有他們嗎?一個小伙子不干了,悶聲悶氣的聲音透過厚厚的口罩送出來,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是人就說話。死尸腐爛的氣味非常難聞,而且具有極強的穿透力,隔著兩層口罩也能鉆進去。死尸不會說話,死尸用另一種方式昭示著它們的存在。八妮兒還是不回答。八妮兒沒時間說不疼不癢的廢話。不理睬有時候比反駁還讓人惱火。那個吃了個軟柿子的小伙子,幾乎怒不可遏了,火山要噴發(fā)。但是,看到這個活死尸身上嗡嗡叫的蒼蠅,還有那張不能再丑陋的臉,火山熄滅了。沒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更讓人惡心,更讓人毛骨悚然了。
將一個尸體掀到一邊,露出另一個尸體,八妮兒眼前的金星猛然亮了幾十倍,比月亮還亮呢。下面的尸體是爹的。不會錯。八妮兒見爹最后一面時,就是這件衣服,個頭、胖瘦都像,也是這種光葫蘆頭。八妮兒差一點喊出聲,爹都到了嘴唇邊,眼看就要出口了,卻被咽了下去。是埋尸隊讓八妮兒冷靜下來,千萬別喊錯了,當著那么多人要是叫錯了,多難為情啊。爹是能隨便叫的嗎?這是極其嚴肅的問題,來不得半點馬虎。八妮兒想見到爹的心情相當迫切,相當緊急,在心里都提前支付一聲爹了。但八妮兒還是有些不放心,將浸透著黃泥汁的破布在破鐵桶里涮一下,為爹擦把臉。
一定是神經(jīng)了。一個埋尸隊員說。
百分之百是嚇破膽了。另一個隊員胸有成竹地說,好像他和活死尸是鄰居,再沒有人比他了解得清楚。
是不是想發(fā)災(zāi)難財呀,也說不定。又一個隊員說。這可不是瞎胡猜,近幾天因為趁火打劫的人不少,為此,上級要求堅決打擊犯罪分子,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保護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不論是公安人員還是基干民兵,都有權(quán)利抓捕犯罪分子,有權(quán)利就地正法,決不故息。換句話說,他的話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確定這個活死尸是在發(fā)災(zāi)難財,后果可想而知。
不像。又一個隊員說,聽說那些發(fā)災(zāi)難財?shù)娜笋{船進宿鴨湖了,那里面值錢的東西更多。
別管他,咱們的任務(wù)是埋尸,干活吧。一個隊長模樣的小伙子命令說。隊長畢竟是隊長,說話有水平,也符合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指示精神。埋尸隊的任務(wù)是埋死人,活人不在他們管轄范圍,有充足的理由不管。理直氣壯的不管。圓滿完成領(lǐng)導(dǎo)交給的任務(wù)才是主要內(nèi)容。
于是,他們步履維艱地向后走,從頭開始埋尸,決不落下一個。落下一個就可能傳播多種疾病。萬萬馬虎不得。他們挖好坑,將八妮兒翻動過的尸體一個一個抬進去,蓋上厚厚的黃土,與外界隔離。
1975年8月8日那場洪水,徹底粉碎了爹的愿望。他沒有等到抱孫子那一天,就去另一個世界報道去了。
妻有了身孕,笨得很。爹是過來人,一看媳婦發(fā)胖的身子,就知道咋回事。當天夜里高興得直到月亮落山太陽出山還沒睡著。能不高興嗎?這是啥事?不比八妮兒來到世上的驚喜小,說不定還大些哩。第二天中午,二斤紅糖、五斤雞蛋就偷偷擺到了西屋窗臺上,老漢去集上特意為兒媳婦精心采購的。那個年代,這就是最高級最奢侈的補養(yǎng)品了,八妮兒媳婦夜以繼日享受十幾天,心花怒放十幾天,興高采烈十幾天,都快成終身難忘的幸福時刻了。八妮兒媳婦心安理得地受用,至于是哪個姐姐扔到這里的,管它哩,毒不死人就行。母夜叉做夢也想不到,好東西是她經(jīng)常打罵的公爹送的。估摸著該吃完了,老漢又去悄悄買回來,悄悄放過去。自己吃飽吃不飽不要緊,關(guān)鍵是要兒媳婦吃飽吃好吃開心,才能有勁生胖大小子,才能傳宗接代,為豆家續(xù)上煙火。
大水將爹帶走了,也將補品的秘密帶走了。
洪水下來時正值后半夜。轟隆隆的暴雨聲與亂哄哄的喊叫聲攪和到一起,嚴嚴實實包圍著豆洼。八妮兒媳婦嚇癱了,下了床還沒有抬腳,撲通一聲,堆到水窩里。八妮兒媳婦那威武雄壯的女民兵般的風(fēng)采,早飛到九霄云外去了。更像是臨陣脫逃的膽小鬼;诺冒四輧哼B忙跑上前,雙手攙起親愛的妻子,恩愛的老婆,往外走。還沒有邁出家門,撲通,八妮兒媳婦又一次投入水的懷抱。八妮兒媳婦平時是一頭兇悍的狼,到了這個時候,連狼的同類也做不成了,只能是一條兔子,或者是一頭羊。八妮兒小心翼翼地將老婆拖到門口,用盡全身力將老婆抱到老楝樹邊。這棵老楝樹近一摟粗,據(jù)說是爹的爹種下的,有了年頭。前人栽樹后人躲洪水,對八妮兒和八妮兒媳婦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八妮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親愛的妻子扛到老楝樹上,不過,在老婆面前再苦再累也不叫一聲苦不說一聲累。這是應(yīng)該的。八妮兒是爹的命根子,老婆是他的命根子。沒有根怎么能活?當然,將老婆弄到樹上還不算萬事大吉,八妮兒哪里能放得下心?老楝樹上不光有老婆,還有比老婆更親愛的未來的兒子,也許是閨女。不管是兒子是閨女都是他八妮兒的血脈,不親行嗎?感情上過不去。良心上也過不去。八妮兒長吁一口氣,將心放到他自己的肚子里,準備返身回屋拿些吃的,最好是饃,然后爬上樹,與老婆和兒子也許是閨女并肩戰(zhàn)斗,抗擊洪水,共度難關(guān)。趟著大腿深的水剛邁出四步,八妮兒驀然瞥見東屋恍惚有亮光。爹。八妮兒不覺叫出了聲。不過這聲音很小,遠沒有嘩嘩的雨聲大,只有他一個人聽見。八妮兒好久沒有叫過爹了,有些口生,猶如叫陌生人一聲爹一樣,挺別扭挺難為情的。爹那么大年紀了,一個人咋辦?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真的憐憫他老人家了,八妮兒趟著水艱難地往爹的小院子走。老楝樹上掉下一個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溫柔多了,有些貓叫春的渴望,八妮兒,快上來呀,水越漲越深了。你坐好,別動,俺上東院看看馬上就來。八妮兒說。別去,都啥時候了,不要命了。這最后一句聽起來倒像是八妮兒媳婦的一貫作風(fēng),老鷹撲小兔,勇猛有力,豁子喝涼粉,干脆利落。這是八妮兒媳婦的強項,哪怕有一分的機會,也要用十分的熱情去施展才華?纯淳蛠。結(jié)婚一年多來,八妮兒第一次沒有嚴格執(zhí)行頂頭上司的命令。別去,危險!八妮兒媳婦這話聽起來讓人感動,都有些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意味了。但是,不知好歹的八妮兒并不領(lǐng)情,極不恭敬地拋射回去一句,俺去去就回,兩分鐘,就兩分鐘。老楝樹又嗚嗚啦啦發(fā)布啥命令,八妮兒聽不見了,被嘩啦啦的雨水覆蓋著了,反正八妮兒第一次表現(xiàn)出了反潮流精神。
西房和東房間砌了一堵土坯墻,不足一人高,與其說是界墻不如說是形式更合適,什么也擋不住,不論是人是雞是貓狗還是聲音。
八妮兒跌跌撞撞摸到東院門前,正準備推門進去時,呼嗵一聲,土坯墻倒了。土坯墻倒下去不但弄出了極大的聲音,還弄出了極大的動作,像鐵扇公主搧起的強勁的風(fēng),水面上漾起一個浪,一個個子矮小力量強大的浪。八妮兒不但結(jié)結(jié)實實被嚇了一跳,還差一點被淹沒掉。還好,八妮兒前后蕩悠兩下,立住了,沒倒。接著又是一連貫的呼嗵聲,房子倒了,陡然間水漲到脖子深——不是真漲,而是浪子。幸虧八妮兒是個游泳好手,不然的話,這一次也能要他的命。洪水遍地,魔鬼肆虐的時候,任何一個偶然因素,都足以將人推上絕路。危險降臨了,八妮兒要逃命,顧不上爹了,爹算什么?爹在八妮兒心目中還不如垮掉的一堵墻。八妮兒慌慌張張往回走,要去與妻子和兒子或者閨女團聚。八妮兒順勢俯下身,在波浪推動下往大楝樹游過去。腳不挨地反而更輕松了,水性不錯的八妮兒準備乘風(fēng)破浪奮勇向前了。然而,八妮兒得意的過早了,眨眼間水迅速漲了起來,漲到了兩三米深。這一次不是小打小鬧的雨水了,而是聲勢浩大的板橋水庫垮壩下來的水。強勁水流將八妮兒急速推出村外,一個人孤零零地流浪去了。八妮兒與親愛的妻子和兒子或者閨女團聚的幻想化作了泡影。這時候的八妮兒媳婦還坐到老楝樹上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丈夫平安歸來哩。都快成三峽上的神女峰了。
這是板橋水庫垮壩下來的水頭,最兇險,最強暴,很多很多人包括會游泳的人,都死在了水頭里。然而,年老體弱的爹卻沒有死在水頭里,逃過了劫難。
院墻倒塌后房子倒塌前,爹已經(jīng)漂出了院子。原來前一段天熱,爹將一張小床搬到門口椿樹下,晚上睡在院子里。這幾天下雨,床擱到院子里沒收。晚上,眼看著水越來越深,莊里人跑老日似的鬧鬧嚷嚷,老漢也有所準備。暴雨傾盆,六十多歲的老漢哪有力氣逃遁?還沒有走出院門,已經(jīng)滑倒三跤,顫悠悠爬起來,索性不逃了。爹坐在小床上歇息,任憑雨水劈頭蓋臉澆下來,巋然不動,如雕像。這三跤讓他想到了不幸遭遇。最疼愛的兒子對自己竟是那樣絕情,不如一頭豬,爹忍不住默默淌下淚。雨水再大也大不過爹對兒子的恩,雨水再冷也冷不過爹的心。爹坐到床上不動彈了,等待著死亡降臨。爹已經(jīng)灰心,走一步說一步吧,活到這把年紀,也算值了,兒女們大了,八妮兒結(jié)了婚,不久就有孩子了,還有什么掛念的?沒什么掛念的,可以放心去另一個世界報到了。唉,只是有一點點遺憾,也是最重要的遺憾,沒有等到抱孫子那個幸福時刻。唉,甘蔗沒有兩頭甜,比起老伴兒來,多活了二十年,已經(jīng)夠賺便宜了,還有啥不滿足的?爹想通了,透氣了,決定從從容容去找老伴兒了。老伴兒說不定在那兒等得可辛苦哩。爹不緊張也不慌張了,一側(cè)身躺在床上,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用平時乘涼的獨到方式去閻王爺哪兒報到了。
但是,到閻王爺哪兒報到可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輕而易舉跨進閻王爺?shù)拇箝T,還有沒有規(guī)矩?有沒有王法?豈不亂了套了?到閻王爺哪兒,爹還不夠資格,起碼現(xiàn)在還不夠資格。隨著水位上漲,木床慢慢漂起來,在水中輕輕晃蕩,像二十年前八妮兒睡的搖籃,辛苦了一輩子的爹如今也可以享受一番了。雨水啪啪打在身上,爹卻在風(fēng)雨交加中做起了黃粱美夢。然而爹太不幸了,自己的死亡自己卻做不了主。院墻倒塌后,床隨水漂浮出去,如一葉小舟,蕩悠悠漫無目的地去旅行了,爹還傻乎乎地以為到天國享福去了呢。八妮兒站在院子正面,而小舟是從側(cè)面漂流出去的,八妮兒沒見到爹,爹也沒見到八妮兒。
小船逃離院子,勇敢地投入洪水的懷抱。房子還沒有倒塌,爹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因而,躲過一劫,卻讓爹沒有如愿死去。老漢躺在床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但死亡是那么容易降臨的嗎?死亡歸誰管?歸閻王爺,他一個不中用的老頭子想讓死亡來,死亡就來了嗎?也太沒有面子了。死亡與老漢打個別,不去,偏不去。大水來臨時,很多上年紀人抱著窮家難會舍的觀念,寧愿與窮家共存亡也不愿逃走,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相對于他們,老漢想死想離開這個罪惡的世界,但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陰謀沒有得逞。出了村的木床搖搖晃晃,在廣闊的水面上縱橫,反而有了更大自由,沒有了撞到房子撞到墻而傾覆的危險,也相對更安全了。
1975年8月8日那場洪水,徹底粉碎了爹的愿望。他沒有等到抱孫子那一天,就去另一個世界報道去了。
妻有了身孕,笨得很。爹是過來人,一看媳婦發(fā)胖的身子,就知道咋回事。當天夜里高興得直到月亮落山太陽出山還沒睡著。能不高興嗎?這是啥事?不比八妮兒來到世上的驚喜小,說不定還大些哩。第二天中午,二斤紅糖、五斤雞蛋就偷偷擺到了西屋窗臺上,老漢去集上特意為兒媳婦精心采購的。那個年代,這就是最高級最奢侈的補養(yǎng)品了,八妮兒媳婦夜以繼日享受十幾天,心花怒放十幾天,興高采烈十幾天,都快成終身難忘的幸福時刻了。八妮兒媳婦心安理得地受用,至于是哪個姐姐扔到這里的,管它哩,毒不死人就行。母夜叉做夢也想不到,好東西是她經(jīng)常打罵的公爹送的。估摸著該吃完了,老漢又去悄悄買回來,悄悄放過去。自己吃飽吃不飽不要緊,關(guān)鍵是要兒媳婦吃飽吃好吃開心,才能有勁生胖大小子,才能傳宗接代,為豆家續(xù)上煙火。
大水將爹帶走了,也將補品的秘密帶走了。
洪水下來時正值后半夜。轟隆隆的暴雨聲與亂哄哄的喊叫聲攪和到一起,嚴嚴實實包圍著豆洼。八妮兒媳婦嚇癱了,下了床還沒有抬腳,撲通一聲,堆到水窩里。八妮兒媳婦那威武雄壯的女民兵般的風(fēng)采,早飛到九霄云外去了。更像是臨陣脫逃的膽小鬼;诺冒四輧哼B忙跑上前,雙手攙起親愛的妻子,恩愛的老婆,往外走。還沒有邁出家門,撲通,八妮兒媳婦又一次投入水的懷抱。八妮兒媳婦平時是一頭兇悍的狼,到了這個時候,連狼的同類也做不成了,只能是一條兔子,或者是一頭羊。八妮兒小心翼翼地將老婆拖到門口,用盡全身力將老婆抱到老楝樹邊。這棵老楝樹近一摟粗,據(jù)說是爹的爹種下的,有了年頭。前人栽樹后人躲洪水,對八妮兒和八妮兒媳婦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八妮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親愛的妻子扛到老楝樹上,不過,在老婆面前再苦再累也不叫一聲苦不說一聲累。這是應(yīng)該的。八妮兒是爹的命根子,老婆是他的命根子。沒有根怎么能活?當然,將老婆弄到樹上還不算萬事大吉,八妮兒哪里能放得下心?老楝樹上不光有老婆,還有比老婆更親愛的未來的兒子,也許是閨女。不管是兒子是閨女都是他八妮兒的血脈,不親行嗎?感情上過不去。良心上也過不去。八妮兒長吁一口氣,將心放到他自己的肚子里,準備返身回屋拿些吃的,最好是饃,然后爬上樹,與老婆和兒子也許是閨女并肩戰(zhàn)斗,抗擊洪水,共度難關(guān)。趟著大腿深的水剛邁出四步,八妮兒驀然瞥見東屋恍惚有亮光。爹。八妮兒不覺叫出了聲。不過這聲音很小,遠沒有嘩嘩的雨聲大,只有他一個人聽見。八妮兒好久沒有叫過爹了,有些口生,猶如叫陌生人一聲爹一樣,挺別扭挺難為情的。爹那么大年紀了,一個人咋辦?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真的憐憫他老人家了,八妮兒趟著水艱難地往爹的小院子走。老楝樹上掉下一個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溫柔多了,有些貓叫春的渴望,八妮兒,快上來呀,水越漲越深了。你坐好,別動,俺上東院看看馬上就來。八妮兒說。別去,都啥時候了,不要命了。這最后一句聽起來倒像是八妮兒媳婦的一貫作風(fēng),老鷹撲小兔,勇猛有力,豁子喝涼粉,干脆利落。這是八妮兒媳婦的強項,哪怕有一分的機會,也要用十分的熱情去施展才華?纯淳蛠怼=Y(jié)婚一年多來,八妮兒第一次沒有嚴格執(zhí)行頂頭上司的命令。別去,危險!八妮兒媳婦這話聽起來讓人感動,都有些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意味了。但是,不知好歹的八妮兒并不領(lǐng)情,極不恭敬地拋射回去一句,俺去去就回,兩分鐘,就兩分鐘。老楝樹又嗚嗚啦啦發(fā)布啥命令,八妮兒聽不見了,被嘩啦啦的雨水覆蓋著了,反正八妮兒第一次表現(xiàn)出了反潮流精神。
西房和東房間砌了一堵土坯墻,不足一人高,與其說是界墻不如說是形式更合適,什么也擋不住,不論是人是雞是貓狗還是聲音。
八妮兒跌跌撞撞摸到東院門前,正準備推門進去時,呼嗵一聲,土坯墻倒了。土坯墻倒下去不但弄出了極大的聲音,還弄出了極大的動作,像鐵扇公主搧起的強勁的風(fēng),水面上漾起一個浪,一個個子矮小力量強大的浪。八妮兒不但結(jié)結(jié)實實被嚇了一跳,還差一點被淹沒掉。還好,八妮兒前后蕩悠兩下,立住了,沒倒。接著又是一連貫的呼嗵聲,房子倒了,陡然間水漲到脖子深——不是真漲,而是浪子。幸虧八妮兒是個游泳好手,不然的話,這一次也能要他的命。洪水遍地,魔鬼肆虐的時候,任何一個偶然因素,都足以將人推上絕路。危險降臨了,八妮兒要逃命,顧不上爹了,爹算什么?爹在八妮兒心目中還不如垮掉的一堵墻。八妮兒慌慌張張往回走,要去與妻子和兒子或者閨女團聚。八妮兒順勢俯下身,在波浪推動下往大楝樹游過去。腳不挨地反而更輕松了,水性不錯的八妮兒準備乘風(fēng)破浪奮勇向前了。然而,八妮兒得意的過早了,眨眼間水迅速漲了起來,漲到了兩三米深。這一次不是小打小鬧的雨水了,而是聲勢浩大的板橋水庫垮壩下來的水。強勁水流將八妮兒急速推出村外,一個人孤零零地流浪去了。八妮兒與親愛的妻子和兒子或者閨女團聚的幻想化作了泡影。這時候的八妮兒媳婦還坐到老楝樹上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丈夫平安歸來哩。都快成三峽上的神女峰了。
這是板橋水庫垮壩下來的水頭,最兇險,最強暴,很多很多人包括會游泳的人,都死在了水頭里。然而,年老體弱的爹卻沒有死在水頭里,逃過了劫難。
院墻倒塌后房子倒塌前,爹已經(jīng)漂出了院子。原來前一段天熱,爹將一張小床搬到門口椿樹下,晚上睡在院子里。這幾天下雨,床擱到院子里沒收。晚上,眼看著水越來越深,莊里人跑老日似的鬧鬧嚷嚷,老漢也有所準備。暴雨傾盆,六十多歲的老漢哪有力氣逃遁?還沒有走出院門,已經(jīng)滑倒三跤,顫悠悠爬起來,索性不逃了。爹坐在小床上歇息,任憑雨水劈頭蓋臉澆下來,巋然不動,如雕像。這三跤讓他想到了不幸遭遇。最疼愛的兒子對自己竟是那樣絕情,不如一頭豬,爹忍不住默默淌下淚。雨水再大也大不過爹對兒子的恩,雨水再冷也冷不過爹的心。爹坐到床上不動彈了,等待著死亡降臨。爹已經(jīng)灰心,走一步說一步吧,活到這把年紀,也算值了,兒女們大了,八妮兒結(jié)了婚,不久就有孩子了,還有什么掛念的?沒什么掛念的,可以放心去另一個世界報到了。唉,只是有一點點遺憾,也是最重要的遺憾,沒有等到抱孫子那個幸福時刻。唉,甘蔗沒有兩頭甜,比起老伴兒來,多活了二十年,已經(jīng)夠賺便宜了,還有啥不滿足的?爹想通了,透氣了,決定從從容容去找老伴兒了。老伴兒說不定在那兒等得可辛苦哩。爹不緊張也不慌張了,一側(cè)身躺在床上,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用平時乘涼的獨到方式去閻王爺哪兒報到了。
但是,到閻王爺哪兒報到可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輕而易舉跨進閻王爺?shù)拇箝T,還有沒有規(guī)矩?有沒有王法?豈不亂了套了?到閻王爺哪兒,爹還不夠資格,起碼現(xiàn)在還不夠資格。隨著水位上漲,木床慢慢漂起來,在水中輕輕晃蕩,像二十年前八妮兒睡的搖籃,辛苦了一輩子的爹如今也可以享受一番了。雨水啪啪打在身上,爹卻在風(fēng)雨交加中做起了黃粱美夢。然而爹太不幸了,自己的死亡自己卻做不了主。院墻倒塌后,床隨水漂浮出去,如一葉小舟,蕩悠悠漫無目的地去旅行了,爹還傻乎乎地以為到天國享福去了呢。八妮兒站在院子正面,而小舟是從側(cè)面漂流出去的,八妮兒沒見到爹,爹也沒見到八妮兒。
小船逃離院子,勇敢地投入洪水的懷抱。房子還沒有倒塌,爹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因而,躲過一劫,卻讓爹沒有如愿死去。老漢躺在床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但死亡是那么容易降臨的嗎?死亡歸誰管?歸閻王爺,他一個不中用的老頭子想讓死亡來,死亡就來了嗎?也太沒有面子了。死亡與老漢打個別,不去,偏不去。大水來臨時,很多上年紀人抱著窮家難會舍的觀念,寧愿與窮家共存亡也不愿逃走,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相對于他們,老漢想死想離開這個罪惡的世界,但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陰謀沒有得逞。出了村的木床搖搖晃晃,在廣闊的水面上縱橫,反而有了更大自由,沒有了撞到房子撞到墻而傾覆的危險,也相對更安全了。
不是爹。八妮兒那雙僵死了許久的眼珠極快地滾動了一下,旋即,又一次僵死,釘在那個非常像爹的死尸上。怎么那么像爹呢?怎么不是爹呢?八妮兒想不通,足足有十分鐘,八妮兒沒有動一下,是立著的一個死尸。是死尸的另一種存在方式。
埋尸隊員緊張而有序地工作著,偶爾也會朝這邊瞟一眼,留意著那個活的尸體或者是尸體似的活人的動靜。他們相信,通過他們雙手的辛勤勞動,一定能將這一片尸體掩埋完畢,那個假尸體離開了真尸體的環(huán)境,沒有辦法呆下去了,會離開這里,會得救。也就是說,他們在圓滿完成任務(wù)的同時,挽救了另一個生命,避免了不必要的損失。一舉兩得;钏朗靡粫䴖]有動一下,是不是真的死了。埋尸隊員們幾乎同時注意到了這個十分重要的細節(jié),有必要去看一看。有人放下手中的活,準備過來查看一下活的尸體或者尸體似的活人的最新情況。
紅頭蒼蠅和綠頭蒼蠅密密麻麻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舞蹈,忙碌,將天空分成數(shù)不清的各種形狀的碎塊,還氣勢洶洶的嚎叫,示威。埋尸隊員都是勇敢的人,但也有三怕,一,死人的慘狀,二,人和動物死尸散發(fā)的氣味,三,紅頭蒼蠅和綠頭蒼蠅。不間斷地活動,一刻不停,是對付紅頭蒼蠅和綠頭蒼蠅的制勝法寶。身著勞動布工作服的小伙子向八妮兒走過來,無數(shù)的蒼蠅為他鳴鑼開道,保駕護航。這是一位非常有階級感情的小伙子,他要查看階級弟兄是不是還活著。
八妮兒還活著。八妮兒還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做,怎么會死呢?愣了三袋煙的工夫,嘩,八妮兒將混濁的泥汁水倒掉,去溝邊重新舀回一桶水,重新鼓足勇氣,投入到搜索爹的緊張工作中去了,翻尸,擦臉,辨認。
經(jīng)過無數(shù)驚險,天亮?xí)r,爹被沖出了很遠。經(jīng)常趕馬車走莊串縣的爹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而且,大水中的一切改變了原有模樣,熟悉的地方也陌生了,反正離家不會太近。后來爹乘坐的木床撞到橋墩上,傾覆了,扒著一垛草后來又扒著一堆紅薯秧,撿了一條命,水勢慢慢平穩(wěn)下來,擱淺了,暫時結(jié)束了漂泊。
擱淺的是個啥地方哩?這地方特殊得很,不是主洪道,水勢相對平緩,水面上的漂浮物全被漩到了這里,形成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垃圾場,黑紅青黃白,五顏六色,千奇百怪。淤渣里有樹枝樹葉棍棒、有草、有豆秧玉米稈、有冬瓜西瓜南瓜甜瓜、有桌椅板凳舊家具、有被褥衣服,還有死貓死狗死豬死牛死羊死馬,當然也有不少死人。各種東西發(fā)出的刺鼻惡臭熏得人睜不開眼,喘不過氣。這里是死亡的樂園,是極樂世界,是動物植物和人共同的墳?zāi)。生命里潛伏著死亡,死亡里孕育著生命。正是因為有了這么多漂浮物,爹在精疲力竭時,才得以逃出死亡威脅。在這個死亡谷中,漂浮物占據(jù)著水面,密密麻麻,嚴嚴實實,只見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見亂七八糟東西下面的水,儼然是巨大的一盒罐頭。很好。這救了爹的命。每當老人家手里的救命物失去的時候,隨手就能撈到另一個,易如反掌,唾手可得。也就是說,爹想死的時候卻死不了。但是,爹現(xiàn)在改變了想法,不想死了,他掛念著未來的孫子或?qū)O女,還掛念著幾個孩子,尤其是八妮兒兩口子。爹救命的東西遍天下,或者是一根檁條,或者是一團草,或者是張桌面,或者是門框,或者木箱,或者是一棵小樹,甚至是動物死尸,人的死尸。就這么難以琢磨。人在密密麻麻的漂浮物托浮下,身子輕多了,隨便抓著一件東西,也不至于沉下去,爹裹了一身臟東西,像穿了一身奇形怪狀的花衣服,爹顧不上擦拭,活命要緊,哪還顧得上臟不臟?爹扒著一張花木格窗戶,身子泡在水里,露出頭,一動不動,與死尸打成一片,只有兩只眼睛偶爾眨動一下,說明他還是個活人,不是尸體中的一員。
雨止住了腳,但氣溫低得很,爹冷得直打哆嗦,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嘴唇發(fā)紫臉色鐵青。漂泊了一夜又近乎一天,精疲力竭,饑渴難耐,年邁的爹將要走到生命的盡頭,過去的生活畫面一幕接一幕出現(xiàn)在眼前,揮鞭趕車的意氣風(fēng)發(fā),得到兒子的大快人心,帶八妮兒逛省城的新奇,得知兒媳懷孕的激動,等等,等等。
爹出現(xiàn)了幻覺。這是回光返照,也是來世上走一遭最心滿意足的幾件事。
就在要告別這個世界跨進另一個世界門檻兒的時候,爹又回來了。爹最最得意的作品出現(xiàn)了,無疑,給老人家打了一針最好的強心劑。八妮兒。爹眼睛一亮,差不多叫出聲了。受到閻王爺盛情邀請的老漢,一見到兒子,立即撇下閻王爺,擰身返回了。誰最親?兒子最親。八妮兒最親。
爹張開雙臂迎接兒子投入懷抱,像小時候那樣,爹一招手八妮兒不顧一切地奔跑過去,狠狠撞進爹的懷抱。然而,這一次八妮兒沒有等到興高采烈的八妮兒。
爹絕望地閉上眼睛,八妮兒八成不在人世了。爹相信,自己在那邊見到了八妮兒。陰間,而不是陽間。八妮兒是爹的衣食住行,是爹的精神家園,是爹的一切,沒有了八妮兒,爹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活下去了。爹決定死,胸口憋悶得厲害,出氣長吸氣短。臨死前的征兆。
爹。八妮兒的聲音,是八妮兒的聲音。幾年沒有聽見八妮兒喊爹了,留存在記憶中八妮兒的聲音,依舊稚嫩,親昵,比七個閨女一起叫還舒坦。爹心里美滋滋的,養(yǎng)兒就是比閨女強,最需要兒子的時候,兒子出現(xiàn)了。真好。要不咋說上陣父子兵哩。爹反反復(fù)復(fù)咀嚼著那個字,慢慢品味著那個字,舍不得咽下去。終于,爹品出了異味——不像八妮兒的聲音,八妮兒的聲音沒這樣粗,沒這樣嘶啞,一定是誰認錯人了,或者是那邊的八妮兒呼喚他。唉,貓戲尿泡空喜歡。
爹。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絕對是八妮兒的聲音。爹用甩鞭一樣大的力氣睜開渾渾噩噩的老眼,放出黃橙橙的光,黃光正中是張臉,一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臉。爹唬了結(jié)結(jié)實實一大跳,揉揉眼,看清了,是八妮兒。八妮兒頭發(fā)上滿是草屑,臟物,還有幾條蠕動的蟲子。爹用力叫了一聲,八妮兒,又叫了一聲八妮兒。直到八妮兒應(yīng)了一聲,爹才相信八妮兒不是在陰間,是在陽間。在他身邊。
疲憊不堪的八妮兒見到爹,止不住嗚嗚嚎哭起來。洪水里見到熟人不容易,見到家人更不容易,而且還都活著。不敢想象。劫后余生,父與子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是難過,是傷心,是高興,是慶幸,是親切,全是,也全不是,往日再大的仇氣,再多的隔閡,到了此時此刻也會煙消云散。沒經(jīng)過風(fēng)浪的八妮兒,盡管二十歲了,快為人父了,在爹面前還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一見爹止不住眼淚汪汪哭哭啼啼。八妮兒游過來,離爹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來,雙手抓住爹那只枯瘦、黝黑、粗糙的手,一句話說不出,哭,只有哭,一百種委屈一千句話一萬種感情,全包涵在這哭聲中,用哭代替了。哭是高興的最高境界。八妮兒能說啥哩?八妮兒傷心得很,真想投到爹懷里哭個夠,像小時候告姐的狀似的。爹在水里腳不沾地,一伏到爹身上,爹會沉下去呢,八妮兒只能反反復(fù)復(fù)揉搓著爹的手,哭,哭,還是哭。透過模糊淚水,八妮兒仔細打量著爹,好幾年沒這么近看爹了,仔細一看竟然陌生起來,不認識了,看不出與其他老漢有啥區(qū)別。爹老了,爹的頭發(fā)不知道啥時候開始發(fā)白,現(xiàn)在白完了,胡子也白了一半了。爹的手上長了一塊一塊的褐色癍,是老人癍,皮膚松弛得垂下來,像沒有彈性的橡皮手套。八妮兒想起了以前,整天坐到爹脖子里,莊前莊后轉(zhuǎn)悠,八妮兒也想起了這幾年對爹的厭惡,爹一個人生活艱難。嗐——嚎哭變成了抽泣,八妮兒的心被水流沖擊著,沖醒了,沖后悔了,嗐,真對不起爹,大水過后一定好好待爹。爹在世的時間不多了,還能有幾天好時候?讓爹再享幾天清福吧。八妮兒暗暗下決心。但是,這個小小的也是最大的志愿卻沒有能夠?qū)崿F(xiàn),無疑給了八妮兒最響亮的一記耳光,是折磨八妮兒后半生的揮之不去的難堪。
還好,他們漂移到了一個高處,雙腳能著地了,水深齊肩。這地方不寬,很長,估計是水渠的一個邊沿。不過,他們已經(jīng)很滿足,起碼可以保存一條命吧。
八妮兒哭夠了,爹把手從兒子的手中輕輕抽出來,顫悠悠地細細地撿拾著兒子頭上的草屑,臟東西,一根一根,一片一片。爹瞇縫著眼,力爭把兒子頭上細小的東西都挑出來。爹不允許兒子頭上有臟東西,盡管爹自己頭上沾滿污穢,盡管在洪水中,爹也要讓八妮兒體體面面,干干凈凈。弄干凈了,爹又叉開五指把兒子的頭發(fā)上上下下梳理幾遍,慈祥地望著兒子,眼里充滿希望,象十幾年前逗他玩一樣,爹笑嘻嘻的,兒子被逗得有些惱,朝爹發(fā)脾氣,爹見兒子發(fā)脾氣,笑得更開心,更爽朗了。爹畢竟是爹,兒子長到一百歲在他面前還是兒子,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叵肫饍鹤有r候淘氣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在昨天似的,不知不覺淘氣的兒子長大了,成了堂堂七尺漢子,像當年自己一樣。唉,時間過得真快,當?shù)恼Σ焕狭?俗話說,有小一輩人攆著哩,想不老也不行,是呀,現(xiàn)在八妮兒也是有媳婦的人了,真快。雖然不夠孝順,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年輕人都這樣,養(yǎng)子方知報母恩嘛,等他有了孩子,對自己就會好起來,別急,慢慢來,不是急的事。要說起來,八妮兒還是懂事的孩子,你看,他在水里一看見俺就游過來,多孝順呀;厝ヒ院罂隙〞㈨槨_@不,兒媳婦不是懷孕了嗎?挽著胡子喝蜜的日子不遠了。一想到今后的好日子,爹激動得老淚都流下來了,嗐,這該死的大水,咋這么大哩,俺活了六十多歲,也沒見過這么大的水,唉,不知道兒媳婦咋樣了,可千萬別出事呀。老人默默地為兒媳婦禱告,為曾經(jīng)罵他老不死的人祈福。
兒子的出現(xiàn),讓老漢再一次燃起活下去的希望火焰。
暴雨過后,氣溫很低,爹和兒都感到了冷,爹讓八妮兒過來,站到自己前面,二人身子靠近一些相互取暖。
八妮兒又一次感到了爹給予的溫暖,像小時候躺在爹懷里睡覺一樣舒服。八妮兒感到了后悔,自己不孝順,爹并沒記到心里,一如以前一樣待自己。八妮兒往爹懷里擠擠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爹冰涼的身軀。
剛才八妮兒想游出這片淤渣,無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游出去。往外游,必須撥開水面上的漂浮物,十分費力,十分緩慢,沒游出去已經(jīng)累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了,正在絕望之際,遇到了爹。爹沒能力把八妮兒救出去,但爹堅定沉著的氣勢感染了兒子,為兒子增強了信心,添加了力量。
這一片淤渣仿佛一片沼澤地,吞噬了很多人,還有一些活著的,他們伏在里面,不喊不動,保存體力,等待救援。死亡籠罩著水域,并慢慢張開網(wǎng),慢慢落下來,偶爾,能聽到微弱的呻吟聲,證明著他們還沒有成為死尸的一員。從夜晚到白天,從早晨到上午,從上午到下午,八妮兒和爹一直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希望,爹是兒子的精神支柱,兒子是爹的依靠,兩個人互相鼓勵,關(guān)系融洽,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快樂時光。
終于,傍晚來臨之際,他們看到了金燦燦的希望之光。
遠處水面上傳來了隆隆的機器聲。是船。八妮兒耳朵好使,先聽見了,船,八妮兒提高嗓門對爹說。
遠哩。爹說。
哎——八妮兒拖著長腔使出渾身力氣朝船喊。
隆隆的機器聲遮掩了八妮兒的拼命呼叫。
哎——救——人——哪,八妮兒用僅有的氣力喊,泡在水里半夜又一天了,困、餓、冷、一直伴隨著。八妮兒呼呼地喘著氣,眼前直冒金星,如一條敗下陣的狗,靠在爹懷抱里。
船上的人隱隱聽到這邊的呼救,駛過來,嘟嘟嘟,隨著機器轟鳴,船劈開兩道水波,整個水面晃動起來,波紋傳了過來,兩個人不自覺地擺了兩下。
船不遠了,爹從水面晃動的程度判斷。
駛過來的船是艘沖鋒舟,解放軍戰(zhàn)士駕駛的沖鋒舟。沖鋒舟駛到淤渣邊沿,放慢了速度,再往前駛不動了,戰(zhàn)士們只好趴在舟上用手撥開漂浮物,撥一段,走一段,行駛得十分緩慢。
與此同時,八妮兒和爹也沒閑著,努力地一點一點朝沖鋒舟靠近,八妮兒一面撥開漂浮物往前游,一面還擔心身后的爹,生恐爹失了手,沉下水去。八妮兒累得沒了一點力氣,每抬一下胳膊,都要使出極大的勁,有幾回都想停下來,但八妮兒還是堅持住了,活下去的希望正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都聽到喘氣聲了,而且身后還有爹哩,千萬不能放棄。八妮兒想。
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他們終于浮在了沖鋒舟旁邊。
戰(zhàn)士沒勁了,八妮兒沒勁了,八妮兒扒著船沿往上作了兩次竄的動作,卻沒竄起來,上身連水面也沒離開,解放軍戰(zhàn)士從上面拉,也沒上去,還差一點兒被拖進水里。
妮兒,快,上。爹在身后說。聽得出來,爹說得很吃力。
上不去哩。八妮兒有氣無力地說。
上。爹用堅定的口氣命令兒子,仿佛指揮官命令戰(zhàn)士強攻一樣,不容絲毫反駁。
八妮兒又一次嘗試著爬上沖鋒舟,八妮兒把手遞給戰(zhàn)士,一個戰(zhàn)士握一只手,卻拉不上來。兩名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在洪水中已經(jīng)搏斗兩天兩夜,救了數(shù)不清的人,沒吃沒喝沒休息,早就精疲力竭了。黑暗中,爹離開漂浮物,游到了八妮兒身邊。爹的水性也很好,年輕時豆洼沒有人比得過他,八妮兒的好水性就是爹手把手教的。來,俺推你一把,爹說,一二三,上!兩名戰(zhàn)士一齊用勁,爹在后邊托著身子朝上一送,八妮兒上去了。
上了沖鋒舟的八妮兒安全了,脫離了死亡線,心里充滿感激之情,興奮之情。
然而,興奮沒有持續(xù)半分鐘,八妮兒再也興奮不起來了。
爹。八妮兒回身叫爹,一連叫了幾聲,沒回音。八妮兒慌了,趴到舟上朝下瞪大眼睛看,爹!爹!爹!八妮兒伸手在水面上摸索,水面上滾動著一個的漩渦,持續(xù)了好一會兒,似乎還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沒有爹的聲音。什么聲音也沒有。
爹!爹!八妮兒瘋狂地叫著,爹沒有答應(yīng),沒有露出頭,沒有滿足兒子的愿望,。爹再也聽不見兒子的呼喚了,爹用盡全身力氣,把兒子托上舟,告別兒子,去閻王爺那兒做客去了。
很久以來,八妮兒想做卻沒能如愿的事,洪水替他完成了。老不死的終于死了。但不算老,也算不上年輕。再也不用看那張老不死的臉了。八妮兒和八妮兒媳婦心滿意足了吧。實現(xiàn)了愿望的八妮兒和八妮兒媳婦應(yīng)該舉杯慶賀才對。人就是個怪東西,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后悔萬分。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八妮兒從心底里生發(fā)了悲哀,爹的種種好處全堆到了眼前,換句話說,沒有想到一點不好。對不起爹,太對不起了。八妮兒深深自責(zé)。簡直禽獸不如,爹給予兒子的東西太多了,毫不保留,連命也給了兒子,而自己對爹是那么吝嗇,一生一世也償還不清。八妮兒悲痛欲絕。
這一大片尸體翻到頭了,沒有爹。爹一定是被沖到了其他地方。八妮兒想。八妮兒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到哪里去尋找爹呢?直到現(xiàn)在,八妮兒才不得不相信這樣一個事實,爹去了另一個世界。
八妮兒要讓爹走得體體面面,干干凈凈,不能做個孤魂野鬼,被那邊瞧不起的鬼,以此來減輕內(nèi)心的罪孽。被救的第二天下午,水還沒有完全泄盡,八妮兒就迫不及待地故地重游,翻洗了那么多尸體,始終沒有找到要找的。
埋尸隊的工作仍然緊張有序地進行著。開始進行得相當正規(guī),一個坑埋一個尸體,留一個小小的墳頭,以便日后查找。然而,隨著工作進一步深入,僅有十幾個人的埋尸隊根本完不成那么大的工作量,于是,他們開始偷工減料,在尸體集中的地方,挖一個大坑,將幾個十幾個尸體埋在一起。再后來,有的尸體高度腐爛,根本抬不起來,只好就地掩埋,覆上薄薄一層土,不暴露到外面罷了。
八妮兒頹然癱軟到地上,哪里還顧得上身下是水是泥還是蛆蟲橫溢?八妮兒耷拉曾經(jīng)高傲的頭,腦海里一直閃爍著爹的光輝形象。爹現(xiàn)在偉大得很,是指引八妮兒前進方向的舵手,沒有爹,八妮兒都不知道往哪里前進了。
八妮兒神情麻木,眼前只有一個畫面,爹那胡子拉茬的一張臉,滿臉皺紋的一張臉,古銅色的一張臉,笑瞇瞇的一張臉,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雪雨的一張臉,滿懷希望的一張臉,還有最后那滿頭穢物的一張臉,八妮兒幾乎用生命去尋找爹,然而,蒼天并沒有因為八妮兒的誠心誠意而網(wǎng)開一面。
埋尸隊將這一片工作進行完畢,再一次聚集到瘋子身邊。當他們知道八妮兒是在尋找他的爹的時候,紛紛慨嘆,孝子,孝子,天下少有的大孝子,是毛主席教育出來的好青年。唰,所有埋尸隊員的目光幾乎同時挪過來,注視著這個曾經(jīng)是活的死尸的人,在心里向他挑起了大拇指。
贊嘆比批評更殘酷。如果批評是炮彈,贊嘆至少也是個小型原子彈。八妮兒無話可說,心揪得更緊,更難受了。八妮兒的心正在經(jīng)受著原子彈發(fā)出的強勁的沖擊波。八妮兒真想將自己當作一具死尸讓埋尸隊埋葬掉。
猛然,八妮兒意識到了什么,發(fā)瘋般往八里外的吉坡奔竄,去找大姐。大姐是除了爹之外最親近的人。
然而,大姐在這場大水中同樣沒有幸免于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