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的天黑得早。六點剛過,天色就朦朧起來,提不起精神。雨下得并不大,飄飄渺渺,無聲無息。是毛毛雨,是細(xì)若游絲的毛毛雨。
北和紅一前一后走出法院大門。兩個人都發(fā)現(xiàn)下雨了,兩個人都沒有吱聲,只是心里略略閃過一絲驚異。下雨不是他們最關(guān)心的事,他們最關(guān)心的事是設(shè)想一下分道揚鑣后的打算。
北和紅分別從法官那里領(lǐng)了一個綠本本——離婚證。畢竟不是領(lǐng)取結(jié)婚證的那份喜悅,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是悵然若失,是稍稍后悔,還是逃脫束縛后的欣喜,說不清,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沒有。反正不是光明堂皇的事,做了虧心事似的,匆匆掃一眼就揣進衣袋里,還下意識地按了按。巴掌大的一個小本本,作用巨大,標(biāo)志著一段生活的結(jié)束,也標(biāo)志著新生活的開始。巴掌大的一個小本本也充滿了矛盾,如同擁有它的主人,盼望這一天到來,又害怕這一天到來。
北和紅一前一后的走著,誰也沒有開口,或許這是最后一次同行了。
到了一個路口,丈夫在前面走,向東。紅不好意思再跟隨,紅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亦步亦趨夫唱婦隨了,追隨丈夫的足跡十多年了,至此也算作了一個終結(jié)。紅猶豫一下,轉(zhuǎn)身往西走,顯然有了各奔東西的意思。北走了十幾步后,發(fā)現(xiàn)紅沒有跟上來,停下腳步朝紅的背影說:“就這么走了,你?”很明顯,北對紅有了陌生感,用了“你”沒有用“紅”,而以前總是“紅”“紅”的不離嘴。從拿到離婚證那一刻起,二人的夫妻關(guān)系就宣布解除了,共同的道路走到了盡頭。以后見面可以默默無語,可以形同陌路,也可以怒目而視,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被誰管,各自自由了,F(xiàn)在紅完全可以對北的疑問置之不理,紅沒有回答他的義務(wù)。紅的腳步僅僅停了一秒鐘,沒有回頭回答,又繼續(xù)往西走了。
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分手,未免太倉促了,甚至沒有留下值得記憶的東西,北感覺不是滋味。北很想在這最后一刻留下點兒什么,也算是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北掉轉(zhuǎn)方向追隨紅而去。北隱約感到有些對不住紅,畢竟是自己首先提出分手的,紅也并非讓他痛恨得咬牙切齒,而自己分手后馬上就有另一個女人可以填充紅的位置,對紅來說,未免太殘酷了。懺悔的念頭在心里一滑而過,北不覺雙肩抖動了一下,甚至感到了紅依然有幾分的可愛。北朝著那一團披肩發(fā)緊走幾步,看到熟悉的身影,下意識地想伸手拍拍肩膀,或者摟一下,但北終于理智地放棄了。這個優(yōu)美的身影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他沒有權(quán)利。
北尷尬地與紅并排走著,無話可說,還有什么話可說呢?該吵也吵了,該鬧也鬧了,走到這一步不是二人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二人保持著足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距離。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看誰一眼。
二人不冷不熱地走,各有一肚子話要說,但對方不是傾訴的對象,所以止住了。作為男子漢,北要表現(xiàn)得很大度的樣子,率先打破僵局,朝紅嘿嘿干笑兩聲,笑得沒有內(nèi)容。不咸不淡,無知無味。更像是想討好領(lǐng)導(dǎo)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紅沒扭臉應(yīng)和,連目光也沒斜一下。“嘿嘿,”北皮笑肉不笑地說:“紅,咱們?nèi)ド剿g吃頓飯,好啵?”北生怕紅不接受邀請,補充一句說:“好歹就這么一次了,也算是個紀(jì)念吧,以后不知道還能不能聚到一起哩,你說,中啵?”
紅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
嘟——一陣長長的喇叭聲,淹沒了北的聲音。正是下班放學(xué)的高峰,花花綠綠形式不一的雨傘雨衣塞滿街道,步履艱難的汽車走走停停,一唱三嘆,扭秧歌一樣。兩個戲鬧追逐的學(xué)生從北與紅的中間竄過去,二人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外邊擺動一下。紅抬眼望望中學(xué)生的背影,想起了女兒。女兒也和他們一樣大了,正是花季,卻在即將綻放的時候萎縮了。女兒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聽說父母要離婚,氣得嗚嗚哭,誰也不理,不買娘的賬,也不買爹的賬。也難怪,本來幸福美滿的家庭,不久就要弄得支離破碎,對孩子的心靈傷害該是多大呀,跟著爹沒有娘,跟著娘沒有爹,讓女兒左右為難,女兒怎么會不生氣呢?不為別的,為了女兒的成長著想,紅也不想走到這一步,但紅忍了再忍,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紅沒有別的奢望,只求丈夫別再和那個女人來往,好好過日子,以前的過失可以一筆勾銷。就是這個起碼的愿望,北都做不到。一怒之下紅毅然決然地走上了法庭。
四周聲音嘈雜,北不得不提高了嗓門再次邀請。紅依然沒有回答。山水間是座不太大的酒館,不到十張桌子。過去二人關(guān)系融洽時經(jīng)常光顧山水間,倒不是因為那里的菜做的可口,也不是因為價格便宜,是因為紅和北與山水間的老板有過一段共同的經(jīng)歷,于是三人成了好朋友。一次偶然的機會,紅和北帶著女兒來吃飯,順便和店主兼廚師閑聊起來。店主兼廚師說,在75年8月那次洪水中,他被沖進了綠水潭,在樹上呆了三天三夜后,被解放軍救出來,保住了一條命。家人都在那場大水中淹死了,只有他和哥哥活了下來。紅和北聽說后頓感親近起來,甚至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在場洪水中,紅和北也被沖進綠水潭,只不過彼此沒見面,或者見了面沒留下印象,或者只顧自己逃命顧不了其他人了,反正是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原因漂進了綠水潭。共同的經(jīng)歷有了共同的語言,從那以后,紅和北與店主兼廚師成了患難朋友。
提起山水間,紅想到了那飯館的店主兼廚師,自從夫妻鬧別扭以來,半年多了,二人再沒去過山水間,也就沒有見過店主柱子,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紅在心里應(yīng)允了北的邀請,并不是給北什么面子,倒是想看看柱子。柱子也是個不幸的人。
毛毛細(xì)雨漸漸粗壯起來,淅淅瀝瀝,拍打著梧桐樹葉,從從容容地放出啪啪的聲響,不緊不慢,不焦不急,聽起來讓人傷感。北和紅沒有避雨的意思,也沒有想到乘出租車或者三輪車什么的代步工具,直愣愣地冒著雨往前走,也許想借助于雨水的侵襲而減少心里的煩悶吧。北和紅從大路轉(zhuǎn)到小街道,又從小街道轉(zhuǎn)到大街道,左拐右轉(zhuǎn),到山水間飯店時渾身都濕透了,不過二人好像都沒察覺。雨水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麻木了。
下雨天飯館生意冷清。柱子老板不在,下雨天也是睡覺的好天氣,服務(wù)員沒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紅和北的到來,立刻驚醒了幾個人的黃粱夢,呼啦一下,幾乎同時站起來,迎接難得而且僅有的兩位客人。那位年齡稍長的喚做民利的小伙子,一見是紅和北,不好意思地嘻嘻兩聲,說:“北叔,你們好,好久沒來了。”北沒有理會民利的問候,朝其他三個女服務(wù)員掃視一周,全是陌生面孔,不認(rèn)識。才幾個月不來,飯店里服務(wù)員走馬燈似的換了一遍。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有老板不滿意打工者的,解雇;也有打工者看不慣老板的,炒了老板魷魚,另覓高枝去了。民利這小伙子倒還不錯,人挺老實,也挺能干,柱子老板相當(dāng)滿意,在這里干了幾年,和北非常熟悉了。
三個女服務(wù)員連忙熱情地讓紅和北坐下來。紅沒有按照他們指定的位置坐下來,緩緩走到過去常坐的位置上。這張桌子緊靠窗戶,可以一邊吃飯,一邊透過玻璃觀察外面的世界,就像是看碩大的高精度的逼真的彩電,會很有食欲和一份好心情。不過現(xiàn)在紅沒有心情觀察別人了,自己的煩心事還沒解決呢。坐到這個位置上,紅覺得有一種好景不再的悲壯。染著黃發(fā)的女服務(wù)員殷勤地跟隨過來,倒了一杯白開水。無滋無味的白開水,紅沒有喝。
北好似一條盡職盡責(zé)的狗,搖著尾巴緊跟著紅走過來,在紅對面坐下。一張精致的桌子兩個人進餐,彼此對面坐著,可以一面吃一面時不時地瞟一眼,眉目傳情,暗送秋波,實在是件溫馨的事。吃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追求一種情調(diào)。二人來吃飯北總是讓紅點菜,北從不爭主動權(quán),紅點什么菜北就吃什么菜,什么菜都吃得津津有味。紅的喜好就是北的喜好,紅的口味就是北的口味。北是紅的保護神,也是紅的陪襯。不過,所有這些已經(jīng)屬于過去,像萬惡的舊社會一樣,一去不復(fù)返了。今天的北和以往的北不一樣,有種負(fù)罪感。領(lǐng)了離婚證,對以前的妻子異乎尋常地?zé)岷跗饋,這是半年來沒有過的,多多少少讓紅感到了詫異,感到了異樣。紅還幻想著北會突然后悔,有了合好的打算呢。女人天生愛做夢,愛做夢的天性容易讓女人上當(dāng)。
紅太天真了。北在領(lǐng)取離婚證前后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北覺得對不起妻子。近一年來,特別是最近幾個月,北越來越覺得紅又老又丑,穿戴不整齊,還愛嘮叨,太市民氣太庸俗了,反正北看紅樣樣不順眼,回到家里簡直是受罪,遭受煎熬。相反,和同班組的秋待在一起,心情就明朗愉悅起來。秋比北小十多歲,人長得水靈,精致,相當(dāng)迷人,看著都讓人心疼,真正是秀色可餐。秋一說話,北聽著就像聽喜歡的一首歌一樣陶醉,心里癢癢的。秋的丈夫于去年遇車禍死了,撇下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生活艱難,常有一些細(xì)小的活秋干不了,比如換個燈泡,裝個插座,換水籠頭之類的生活瑣事,請北去幫忙。一回生兩回熟,久而久之彼此了解多了,攀談多了,于是,就有了走到一起來的想法……這一切,紅全蒙在鼓里,直到丈夫發(fā)展到夜不歸宿,善良的紅才遲遲察覺。紅想以自己的寬容換得北的懸崖勒馬,然而,感情這個尤物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很難琢磨,紅眼睜睜看著事態(tài)一步步惡化,一步步走到最不想走的一步。
北點了幾個紅喜歡吃的菜,要了兩瓶啤酒,親自給紅斟上一杯翻騰著泡沫的黃澄澄的啤酒。北清楚,紅在高興和失意的時候,有喝一杯啤酒的嗜好。妻子懷著女兒的時候,幾次想喝啤酒,饞得流口水,但為了下一代健康,為了保證愛情結(jié)晶的質(zhì)量,紅以極大的毅力忍住了。滿月那天,紅一氣灌下去一瓶啤酒。只一氣。灌下去后,長長吁出一口氣,朝丈夫笑笑,笑得相當(dāng)燦爛,是壓抑了幾個月的釋放,也是對丈夫的一個圓滿交代。北抱著女兒愣愣地望著女兒年輕的母親,由衷地感激她……
窗外,雨點進一步粗壯,嘀嗒嘀嗒聲盈滿耳孔。滿耳朵都是吵鬧的雨聲。這雨聲不知道是哪些雨滴發(fā)出的,像是看到的那些雨滴,細(xì)聽,又不完全是。一滴水發(fā)出的聲音微不足道,千萬滴雨水發(fā)出的聲音組合在一起,比任何樂隊奏出的聲音還要宏大壯觀。紅心里悄悄緊張起來。紅對雨天沒有一點好感,甚至有一種恐懼。確切地說,紅害怕電閃雷鳴的雨天。很多膽小的人都怕這樣的天氣,也是情理之中,但是紅怕得更深刻,怕得刻骨銘心。今晚只有雨沒有雷,不過紅有一種預(yù)感,今晚一定有雷,所以紅提前緊張了。紅端起翻騰著氣泡的啤酒, 吱一聲,呷一口,算是潤潤喉嚨讓啤酒認(rèn)認(rèn)路吧,緊接著,咕咚咕咚 一氣灌下去,酣暢淋漓。啤酒鉆進肚子里,十分霸道地將怨氣趕了出來。紅一揚脖,長長呼一口氣,旋即打了個香香的啤酒嗝。
北朝紅嘿嘿一聲,笑得很單薄,只有皮沒有肉,說,“來,吃點菜,這是你喜歡吃的涼拌苦瓜,五香水煮花生米。”北像是一位盡職盡責(zé)的服務(wù)員,生怕服務(wù)不周到下次不來賞光似的,連忙給紅重新斟滿一杯金黃色啤酒,并準(zhǔn)備與紅共同干一杯呢。
紅沒有按照北的指示夾菜,也沒有接受北諂媚般捧上來的啤酒。紅已經(jīng)獨立自主,不歸北統(tǒng)領(lǐng)了,沒有必要接受他死皮賴臉的巴結(jié)。紅默默轉(zhuǎn)過頭,呆愣愣地望著窗外的雨滴。雨滴不緊不慢地下著,不管有沒有人注視它,它都非常自覺,按照老天爺?shù)拿钪覍嵉芈男兄约旱穆氊?zé)。紅雖然聚精會神地觀察,也只能看到窗前燈光照射不大一片的雨滴,但耳朵里充斥的雨滴遠(yuǎn)遠(yuǎn)多于看到的雨滴。更多的雨滴躲藏在暗處呢。忽然,一輛車駛過,兩束刺目燈光射過來,刺得紅不舒服,但紅迎著燈光看到了更多更密集的雨滴,眼前猶如掛了無數(shù)凌亂的水線。紅不覺渾身一顫,心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快。
“來,紅,咱們干一杯。”北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紅內(nèi)心的變化,舉起酒杯,直愣愣地盯著紅那憂郁的臉,“來,紅,好歹咱倆也夫妻一場,好聚好散,不能搞得仇人似的,好歹還有小茜牽連著哩,你說是啵?”
紅沒有反應(yīng)。紅的思緒早飛出了軀殼,飛到了二十八年前。
北以為紅故意不理他,沒意思地又嘿嘿兩聲,算是為自己解嘲了。北抬到半空中的手找不到合適的去處,碰杯,紅不賞光,放下杯子收回來,怕服務(wù)員看見,更難堪,于是,只好順勢湊到嘴邊咕咚咕咚兩聲,一飲而盡。北拈起一張餐巾紙胡亂抹抹嘴上的白泡沫,夾兩顆花生米,抬頭偷偷瞟一眼紅。
紅依舊專心致志地盯著窗外的雨點。
北討了個沒趣。北以為服務(wù)員一定看他的笑話哩,悄悄朝那邊乜斜一眼。人家根本就沒注意他,北又弄了個沒趣。為了掩飾內(nèi)心不安,北故意提高嗓門問:“服務(wù)員,你們老板柱子啥時候回來。”
“不知道。”
“他沒說上哪了嗎?”
“沒說。”
“這雨越下越大了,恐怕一時半會回不來吧。”
“說不準(zhǔn)。”
“民利,來陪我喝兩杯。”
“北叔,不會。”
“來。”
“真的不會,北叔。”
“不是不會,是不敢吧。”
“……”
沒人陪,北只好自斟自飲了。一連喝了三杯后,北開始有些興奮了。北絮絮叨叨說,天都黑了,小茜不知道這時候放沒放學(xué);出門時沒帶雨具,雨下這么大,怎么回家;回家了屋里沒人,會不會自己做飯。小茜是北和紅的女兒,正在讀高中一年級,想想看,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五年的女兒,今后就要跟隨紅生活,想再見一次女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北有些傷感,甚至有些后悔邁開離婚這一步。北遲遲沒有下定決心走上法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女兒歸屬問題。北想要小茜,紅更想要更離不開小茜。為此,紅在法庭上滔滔不絕旁征博引論述女孩子和母親一起生活的種種好處,聲淚俱下,令法官為之動容,最終將小茜判給了母親。其實女兒并不領(lǐng)母親的情,自從兩人開始鬧離婚那一天,女兒就沒給父母一天好臉。小茜左右為難,反正不會再有以前那么溫馨的家庭了。為此,小茜多次無緣無故對父母發(fā)脾氣,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或者一個人悶在屋里不出門。小茜一天天變得孤獨了,變得不懂事了。北和紅對于女兒的變化心知肚明,都有一種負(fù)罪感。
北的嘮叨沒有灌進紅的耳朵里去,紅仍然凝視著窗外的雨點。雨滴更密集了。不是雨滴,是雨線。無數(shù)道雨線聚集在一起,形成一道雨墻,視線也難以穿透過去,眼前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天色黑得很,就在上方不遠(yuǎn)處,要把房子壓跨似的。光線在黑暗面前幾乎無能為力,走了不多遠(yuǎn)就被迫返回了。路面上積了水,水面上泛起無數(shù)水泡,極快地?zé)o中生有,極快地粉身碎骨,極快地?zé)o蹤無影。雨越下越大,雨聲越來越大,紅的心跳越來越快,蹦跳有力的心臟幾乎要迸出胸膛。紅分明聽到了發(fā)自她內(nèi)心深處的咚咚聲,紅的臉通紅,耳朵發(fā)熱,兩眼瞪得滾圓,面龐僵硬,寫滿了驚恐。
紅的老毛病就要犯了。
突然,一道銀亮銀亮的弧光從天空拖著長長的尾巴,穿過門穿過窗戶鉆了進來,剎那間,天花板墻壁與窗外的世界同時閃了一下,刺目,長久,迅捷,威猛,緊接著,轟隆隆隆隆隆,巨大的雷聲跟蹤著長長的閃電響起來,腔調(diào)拖得極長,如一只鷹發(fā)現(xiàn)了鮮美可口的獵物,長時間在頭頂上盤旋,久久不愿離去。雷自豪地向天地萬物展示著宏亮無比的歌喉,用盡了渾身力量,企圖給世間萬物一個驚喜,顯示它的威力無比,不可一世。攢足了力氣的雷,的確出手不凡,鋼筋水泥鑄就的堅固樓房,不得不顫抖一下,依稀還能聽到遠(yuǎn)處玻璃的破碎聲。
這一道閃電來得不同尋常,幾乎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
染著黃發(fā)的女服務(wù)員毫無顧忌地驚叫一聲,“媽呀!”雙手捂著臉不敢再看,繼而趴在桌子上,很膽小怕事的樣子。其實,黃發(fā)的驚叫聲中摻雜了很大一部分水分,有些嘩眾取寵之嫌了。不過,這也無可厚非,女孩子故意扮嫩扮弱小扮膽小怕事扮弱不禁風(fēng),很能引得男人的同情和心疼。驚嚇只在黃發(fā)的外表觸摸一下,根本沒有深入內(nèi)部,叫過了怕過了,立即又直起了身子,若無其事了。雷電的兇狠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僅僅一聲驚叫而已。
同是女人,雷電對紅的打擊要比黃發(fā)沉重千萬倍,幾乎是致命的。“媽呀——”紅拖著雷聲一樣長的腔調(diào),用閃電般的速度嚎叫著鉆進北的懷抱里。閃電過后,紅下意識地覺得后面是一聲巨響無比的雷,閃電的同時,紅就往北懷抱里投。紅早已忘記今天是他們領(lǐng)離婚證的日子,更忘記了北和她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剛接觸到北的身軀,雷跟著閃電的腳步就來了,來得非常及時,非常迅猛,怕跟不上掉隊似的。紅還沒來得及捂耳朵,雷聲就滿滿地灌了兩耳朵,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耳朵。紅大叫一聲,差點昏厥過去,渾身瑟瑟抖動,如老鼠窺伺到餓紅了眼的貓,躲在洞里不敢出來。
紅對雷的恐懼簡直到了空前絕后的地步,常人難以想象。
另外兩個服務(wù)員略微震顫一下后,瞪大了眼睛瞧著紅有些過分夸張的動作,臉上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北條件反射般箍緊了紅的雙肩。這樣的場景,在別人看來不可思議,但北經(jīng)歷得太多了,習(xí)以為常了。每逢雷雨天氣,北就挺起結(jié)實的肩膀,為紅筑起一道保護屏障,軀體上的屏障,更是心理上的屏障。這時也是北最自豪的時刻。在弱女子遭受危難時,男人能挺身而出,顯示男子漢的英雄氣概,是每個男人都想得到的表現(xiàn)機會,所以,英雄救美的傳說層出不窮,令男人垂涎,令女人神往。
北同樣也忘記了今天的特殊日子,北仍然以丈夫自居,安慰說:“紅,別怕,有我呢。”
紅哭了,淚水洇濕了北的衣袖,紅嘟噥說:“我怕,我怕。”
北騰出一只手輕柔地?fù)崤闹t的脊背,像哄一個鬧人的孩子入睡一樣,“紅,不怕啊,紅,不怕,你聽,不打雷了。不怕,啊,有我呢。”
聽到熟悉的聲音,紅慢慢穩(wěn)定下來。有北在,紅可以不必害怕,這是經(jīng)過時間和災(zāi)難考驗過的。
嘻嘻,二人肉麻的舉動又引來一陣竊笑。紅大開大合的動作渲染得太過分了,比時下熱戀中的女孩兒還勝一籌。女服務(wù)員們從心底里瞧不起已屆中年的紅,不合時宜地扮成只有小姑娘才能擁有的嫩相。她們沒有嘲笑北,甚至對北表現(xiàn)出的柔情密意產(chǎn)生了忌妒。
沒有經(jīng)過那場災(zāi)難的人,永遠(yuǎn)不會理解從災(zāi)難中走過來的人。雖然那場災(zāi)難的步伐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災(zāi)難對人心靈造成的創(chuàng)傷,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愈合。
二十八年前,也是夏天,放了暑假,紅去鄉(xiāng)下姥姥家。十歲的紅離開城市的喧鬧來到農(nóng)村,對什么都感覺新鮮有趣,開心極了。那天雨下得很大,紅坐在姥姥的土坯坑上,透過木格窗子望著外面暴雨如注,不但不害怕反而還高興呢,暴雨過后,溝滿河平,莊前莊后小溝小塘積了水,可以自由自在的捉小魚摸泥鰍掏黃鱔抓青蛙了。那一定是非?旎畹氖。在鄉(xiāng)下待的時間不長,但紅已經(jīng)和鄉(xiāng)下男孩兒一樣野了,以至于姥姥有時候咧嘴笑著叫她瘋妮子呢。姥姥戴著一副老花鏡,坐在門口一針一線縫著棉衣,聚精會神,沉靜極了,那窗外的熱鬧與紛亂根本不存在似的。姥姥縫的是紅的棉衣,媽不會拆洗,將棉衣和紅一齊送到了姥姥家。雨越下越大,光線越來越暗,姥姥的頭越來越低,快湊到棉襖上了。天陰沉得很,提前進入了黑夜,一道接一道閃電,把天地和天地間萬物照得失去了原形,看上去猙獰怕人。轟隆隆的雷聲久久不愿離去,似乎很遠(yuǎn),遠(yuǎn)在天邊,又似乎很近,就在房頂上,或者就在窗外的老柳樹上。巨大的聲響震耳欲聾,仿佛要把人的心擠碎,最膽壯的人也不敢與老天爺抗衡。人們心頭不知不覺籠罩上一層陰影。老天爺是至高無上的,沒有人敢于反抗。紅相信老天爺派來抓壞人的龍就藏匿在雷電之中。隨著雨水由大到特大,雷聲一浪高過一浪,紅漸漸開始害怕了,一頭扎到姥姥懷里,棉襖包裹著頭,堵塞了耳朵,卻仍然驅(qū)不走無處不在的雷聲,驅(qū)不走印在心底的怯懦。年邁的姥姥挺直瘦弱的身軀為外孫女撐腰壯膽,遮雷擋電,多少讓紅感到一絲安慰。姥姥輕輕拍撫著外孫女的脊背,笑瞇瞇的目光從老花鏡后面透射到紅的后腦勺上,說,瘋妮子,平時的野勁上哪去了,這雷電就把你嚇成了這樣。那一天,1975年8月7日,紅記得千真萬確,是紅與姥姥相處的最后一天。姥姥在臨走之前還在為紅縫棉衣,多么慈善的姥姥啊,在紅的親眼目睹下離開了。那一次對紅的打擊有多大,對紅精神的摧殘有多重,只有紅自己能體會得出。姥姥一家人全遭了難,四口人,紅僥幸活了下來。僥幸活下來的紅,對雷電近乎變態(tài)般的恐懼從此在心里扎了根,發(fā)了芽,一點一點長成了參天大樹,把紅折磨得失去了人樣。
每逢電閃雷鳴的雨天,紅如犯了神經(jīng)病一樣,怕得要命,控制不住自己;榍翱偸嵌愕綃寫牙铮楹,丈夫的寬厚肩膀代替了媽的懷抱。北陪紅度過了無數(shù)個電閃雷鳴的日子,紅很是感激,可是,今后還有誰陪伴她呢?她還能投進誰的懷抱?即使再成立家庭,新伴侶能不能理解她近乎變態(tài)的行為?紅無法想象。
雷電踢開第一腳后,正式拉開了序幕,閃電鳴雷便不絕如縷了,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襲來,為雨助威,為狂風(fēng)吶喊,為風(fēng)雨逞兇鳴鑼開道。雷雨電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在天地間胡作非為。
紅始終蜷縮在北懷抱里,不敢露頭。75年那場災(zāi)難,對人心靈的摧殘遠(yuǎn)遠(yuǎn)大于肉體的傷害,時間過去了近三十年,仍然有一部分人沒有從噩夢中完全蘇醒。紅就屬于這個群體中的一員。災(zāi)難造成的損失可以恢復(fù),災(zāi)難給人心靈造成的傷害極難撫平,甚至一輩子無法痊愈。
接二連三的雷電展開競賽似的,一浪高過一浪,一陣猛過一陣,后邊閃電踏著前邊閃電的足跡,大雷聲翻過小雷聲的軀體,接踵而來,連綿不絕,盡情展示著淫威。這雷電來得兇猛,蹊蹺,似乎是專意來襲擊紅的。很多人都不怕,只有紅怕,怕得要命。黃發(fā)早已從驚嚇中恢復(fù)過來,偶爾還用炫耀的目光朝紅這邊剜一眼。難得一見的巨大雷電很刺激,很夠味,三個女孩悄悄站到窗前,一面欣賞一面無所顧忌地品頭論足。她們大膽,好奇,似乎故意在紅面前逞能,又像是嘲笑紅的膽小懦弱。
紅早已弄得狼狽不堪,渾身顫抖,抽搐得厲害。紅哭了。紅嗚嗚咽咽地抽泣著。電閃雷鳴中紅看見了逝去多年的姥姥,舅舅,妗子,還有剛剛七歲的表弟。暴雨下到半夜,平地積水到腰深,家里沒人敢待了,土坯墻一經(jīng)水很容易倒塌。莊里漆黑一團,但并不平靜,鬧嚷嚷冒雨逃出家門,往莊后窯場跑。窯場地勢稍高,還沒有上水,是附近惟一的高地。舅舅將紅馱在脖子上,牽著年幼的表弟,妗子攙扶著姥姥,隨著人流往窯場挪動。舅舅打摸著腳下高低不平一跐一滑的路面,在前帶路。十歲的紅并不輕,棉襖浸飽了水,很沉,舅舅馱著很有些吃力。紅分明感到了舅舅力不從心,紅要下來,但舅舅不讓,舅說女孩兒膽小,沒有男孩兒潑皮。舅還說,你不熟悉路,萬一掉進水溝里就再也回不來了。紅害怕,再不敢嚷著下來,老老實實伏在舅舅肩上。閃電中,紅看到了雨線澆注到舅舅光溜溜的頭上,雷聲就在頭頂不遠(yuǎn)處盤旋,紅很害怕,不知不覺將臉貼在舅舅光溜溜的頭上。閃電中紅看到,姥姥拖著年邁的身子艱難往前走,臉上滿是沉著與鎮(zhèn)定。閃電中紅還看到,妗子雙手?jǐn)v扶著姥姥,生怕姥姥摔倒,然而,她自己摔倒了好幾次,滿身泥濘。閃電中紅更看到,僅僅七歲的表弟狗蛋很懂事地跟隨大人步行,小手緊緊拽著爸爸的衣襟,而他那張臉上也和自己一樣充滿驚駭,懂事的表弟沒有因為爸爸馱姐姐不馱他慪氣,相反,七歲的他表現(xiàn)得如男子漢一樣堅強。這是紅最后一次見到姥姥一家人。在電閃雷鳴中見到他們。那一刻,不,那一整天的雷電都可怕極了,深深印刻在了紅的心中,永遠(yuǎn)難以抹去。
以后,每遇電閃雷鳴,紅都能看到姥姥一家,看到那慘不忍睹的一幕。在紅看來,每一場雷電都是那個夜晚可怕雷電的再現(xiàn)。雷電仿佛對紅特別兇狠,特意為她而來。
紅躲藏在北的懷抱里逃避現(xiàn)實,也使北找回自豪感,找回了久違了的痛苦記憶。
在那場大水中,北被沖進了綠水潭,抱著一架三角形房梁。那一年,北十三歲,暑假里為生產(chǎn)隊放牛,一天可以掙半個工分。那一天雨下得大,北沒有去放牛,在牛屋里聽飼養(yǎng)員講戰(zhàn)斗故事。北聽得著了迷,晚上沒回家,就睡在了牛屋。夜里板橋水庫垮壩,北騎在牛身上撿了一條命。綠水潭里水勢平穩(wěn)多了,北終于可以坐到房梁上喘口氣。綠水潭是一個湖,很大的一個湖,水深得很,從沒有干涸過,水性很好的人也沒有潛到水底過。因為水深,所以水色呈綠,叫做綠水潭。天還沒亮,雨卡住了腳步,一陣風(fēng)襲來,北感到冷呢。北疲倦極了,昏昏欲睡,朦朧中聽到微弱的呼救聲,就在手邊不遠(yuǎn)處。北順手朝聲音飄過來的方向劃拉一下,摸到了死豬,一身硬扎扎的毛,北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跳,連忙命令手撤回。呼救聲依然盤旋在耳畔,不錯,就是那個位置,北又伸出手劃拉一下,摸到了紅。紅已經(jīng)奄奄一息,耗盡了力氣,連呼救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北把紅撈起來,搭到房梁上。紅沒穿衣服,渾身光溜溜的。紅的衣服被水剝光了。北撈了一條破麻袋片給紅披上,北又撈上來木板,樹枝,秸稈,棚在房梁上,綁緊,如一只木筏,紅和北伏在上面,總算逃離了水的浸泡。木筏被卡在兩棵樹中間,年幼的紅和北終于停止了漂流,二人在一起度過了三十二個小時,直到第三天下午,被人救上來,逃脫了死神的魔掌。
紅很久沒有躺在北的懷抱里了,因為半年多沒有下暴雨,更因為北有了新歡,即便有這么個親昵動作,彼此都感覺別扭,尷尬。在婚姻走到盡頭的時候,在意想不到的晚餐中,紅又一次投到了丈夫那久違的溫情的懷抱里。在紅來說,這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但在北看來卻非同小可,甚至不啻是當(dāng)頭棒喝。
從紅剛開始躺在北懷抱里那一刻起,北就有了異樣感覺。紅的弱小讓北胸膛里充滿自豪感,也勾起了那久遠(yuǎn)的永遠(yuǎn)難以忘掉的記憶。北的心開始稍稍顫動,患難之中見真情,北對紅是患難之中結(jié)識的,還有救命之恩,紅沒有忘記,但北忘記了。北隱隱覺得離婚是一種錯誤選擇。
紅在那一夜也被沖進了綠水潭。大水下來時,舅舅先把紅放在漂下來的一張大方桌上,回身去救家里人。紅膽戰(zhàn)心驚地趴在大方桌上,順?biāo),水流很快,一眨眼就是十幾里地。那一會兒求生欲望強烈地支撐著紅,根本不知道害怕,方桌被浪頭打翻了,紅抓到一扇門板,門板被甩脫了,紅撈到一根檁條,抓到一扇木窗,抱到一條粗樹枝,紅還算幸運,賴以活命的漂浮物每一次被剝奪后,都能很快撈到另一件。紅很幸運,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最后一次,紅握住了一頭泡泛了的死豬的腿,隨波逐流,進入綠水潭。在綠水潭,紅遇到了北,北救了紅一命。
北不聲不響地悶悶地喝了一杯酒,將懷里的紅摟得更緊了。還有什么比患難中建立起來的情誼更寶貴,更值得珍惜呢。災(zāi)難的記憶,使北猛然清醒了。
柱子回來了。柱子全身濕淋淋的,還沒站穩(wěn),腳下已經(jīng)積了一窩水,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媽的,這日娘的天氣喜怒無常,下午太陽還高高的,這一會就下這么大。”黃發(fā)服務(wù)員慌忙迎上去,遞上一條干毛巾,讓老板擦擦頭上的雨水。柱子接過來在頭上潦草地擦拭幾下,甩給了女服務(wù)員,一面解衣扣一面往小臥室里走。一轉(zhuǎn)身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北,“喲,是你們兩口,幾個月沒來了,稀客,稀客。”
“嗯。”北坐著沒動,一臉的平靜,沒有一點老朋友相見的驚喜。
“哎喲,是哪陣風(fēng)把你們吹來的?”
北呲著牙無聲地笑笑,沒有回答。
“哎呀,兄弟也不打聲招呼要是說一聲我也不出去了今兒個咱哥倆好好嘬二兩。”
北咧著嘴笑笑,沒有出聲。
“嘖嘖,兄弟這么長時間不來也不打個電話可把哥想死了。”
轟隆,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響雷。
北痛苦地運動一下顴骨上的肌肉,像笑,更像是哭。
“好,兄弟,弟妹你倆先坐,我去弄倆好菜今兒咱哥倆好好喝兩杯,啊”
“不,不,我馬上就走。”北頭搖得尿不凈似的。
“喲嗬,兄弟,看不出啥時候也學(xué)得秀敏了?別羅嗦,稍等片刻,我馬上就端上來。”
北急了,抬身想站起來。北不是不想喝酒,北心里一團亂麻不知道該對老朋友怎么說。
“別動,就這么定了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反正今天你走不了。”柱子搶上去重重地按著北的肩膀,按穩(wěn)當(dāng)了又輕輕拍拍,走了。
小服務(wù)員們拿眼光瞟著老板,嗤嗤抿著嘴笑。柱子知道她們在笑他的朋友夫妻,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像年輕人粘乎。柱子沒好氣地朝女孩吼道:“去去去,到后邊擇菜去。”服務(wù)員遭一頓搶白,沒趣地走了。她弄不明白,總是一團熱情的老板今天怎么變得這樣兇。
一種嘲笑的感覺在柱子心里騰一下升起來,女孩兒嘲笑的似乎不是北和紅,而是柱子自己。柱子對北和紅的詭異并不奇怪。柱子經(jīng)過那次災(zāi)難,也能理解他們。每一個親身經(jīng)歷過那場浩劫的人,都在心底深處或多或少地留下了烙印,只不過在紅的心底里烙下的印跡更加深刻。柱子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也是在一個雨天的傍晚,那一次柱子也對他們的怪異行動產(chǎn)生了好奇,甚至多少有些鄙視,等到弄清楚原因時,柱子對他們給予了極大的同情,并且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見到柱子,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北與柱子非親非故,更不是同學(xué)、戰(zhàn)友,僅僅因為都經(jīng)歷過那場洪水,聊起來很投機,彼此能夠相互信任,很難得。在那場大水中柱子的家人全淹死了,僅有柱子和哥二人幸存下來。沒有了父母,柱子和哥相依為命。幾年前,柱子的哥哥得白血病去世了,嫂子改嫁,撇下孤零零的一個侄子,柱子收養(yǎng)了侄子,勇敢地替哥哥盡到應(yīng)盡的義務(wù)。從小失去母愛父愛的柱子沒有氣餒,堅強地生活著,一步步走到了現(xiàn)在,娶了妻生了子,如今是和和美美的三口之家。超越私心,是人生一大境界,超越生死,是人生更高的一種境界。
柱子在操作間里麻利地做著菜,弄出很響的聲音,可以聽得出,柱子很興奮。驀然間,北心頭為之一震,是呀,半年多來,我渾渾噩噩地走了很遠(yuǎn),對朋友疏遠(yuǎn)了,對妻子也疏遠(yuǎn)了,猛一回頭,才知道那些腳步邁得并不踏實,只是憑一時快樂感覺罷了。
離婚是一個錯誤。北暗暗責(zé)怪自己。災(zāi)難經(jīng)歷是一筆財富,劫后余生的感悟會伴隨終生,受用不盡。
紅和北有著患難與共的經(jīng)歷,感情自然很好,婚后十幾年里,沒有吵過嘴鬧過別扭,互敬互愛,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平靜地流淌著。也許是日子過于平淡了,平淡得連個鵝卵石也沒出現(xiàn)過,也許是安樂中隱伏著危機,不知不覺中北對紅厭煩了,失去了興趣。
紅沒有發(fā)覺柱子回來,依然一心一意地躲避著雷電。雨還在下,雨點小了,雷電停了,紅縮緊的心慢慢松弛下來。剛剛從噩夢中回來的紅,還沒有清醒,無精打采的樣子。紅的身子回來了,紅的心還在那邊。
紅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柱子拎過來一瓶酒,和北對喝起來。閑聊中柱子得知北和紅離婚了,很生氣,真的很生氣,狠狠訓(xùn)斥一頓北,那口氣非常嚴(yán)厲,毫不留情面,就像教訓(xùn)自己的親弟弟一樣。訓(xùn)斥中柱子一遍遍提到了那次大水,回想起過去,熱情活潑的柱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個憂郁傷感的柱子。柱子哭了。
紅瞇了柱子一眼,想到可憐的姥姥一家,也落下了淚。經(jīng)過那場災(zāi)難的人,才能理解那場災(zāi)難中幸存下來的人的心情。
柱子發(fā)覺淚流出來了,不好意思,抹了一把。男人在別人面前流淚是難為情的事,“哎,不說了,來兄弟喝酒。”柱子端起滿滿一杯高度酒,吱溜一聲一飲見底,“北兄弟,不是哥說你,”柱子并不看北,瞅著清燉的魚頭說:“咱能活下來,那是造化,是幸運,閻王爺沒收咱是對咱網(wǎng)開一面,應(yīng)該珍惜今天的日子,好好地活著就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去世的親人。紅哪一點配不上你?還挑三揀四,你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兒嗎?說弄開就弄開了,就你這樣,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想找個什么樣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臉,也配?……”柱子這話分量不輕,但柱子不怕北生氣,他柱子就是這樣一個人,為朋友一片熱心,站得正,立得直,更不怕得罪朋友。北無語,北幾乎無地自容了,眼睛死盯著灑落到桌面的一灘酒,柱子說得有道理,我們這些幸存下來的人,和其他人不一樣,死亡的門檻都踏了一回,世間還有什么看不透的?
紅也低下了頭,紅也檢討著自己的不足,對丈夫這不滿意,那不滿意,小怨積成大怨,終于走到了分手這一步。
柱子又啜一口酒,接著說:“這洪水是災(zāi)難,留給我們思考的東西很多,洪水也完全改變了我們的命運,如果沒有那場洪水,我們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唉,紅還好,我和北兄弟都是剩下一個人了,一想起來就,就……”柱子說不下去了,抽噎得厲害,淚水如被堵住的水,四處尋找逃跑的缺口。柱子眼睛憋得通紅,停了一會兒柱子強忍著繼續(xù)說:“洪水讓我明白了很多事,洪水讓我堅強起來,多年來我們兄弟倆堅強地活著,遇到個溝坎商量商量,也算是有個伴?,沒想到,哥也走了,撇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有時候?qū)嵲趷灥貌恍辛,半夜里就跑到小清河邊痛痛快快地哭一?hellip;…這些年來,我的路一直不順,單位發(fā)不下來工資,下崗,做生意賠本,哥得絕癥,又花了一大筆錢,生活把我壓的喘不過氣,抬不起頭,可我從沒有氣餒過,絕望過,失意時我總是想起那場洪水,想起我在水中度過的三天三夜,一想這些,再大的困難也算不得困難了,拼著一股子勁往前闖,這不,也挺過來了嗎?……”
紅和北聽完柱子哥的一番話,無話可說了。是呀,從那場災(zāi)難中走出來,僥幸活下來是件不容易的事,經(jīng)過那場洪水的人,還有什么困難克服不了?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生活?柱子的話把紅和北帶回了二十八年前那場洪水,災(zāi)難中種種感人至深的場面剎那間浮現(xiàn)在眼前。二人在小木筏上漂流,北累得筋疲力盡,說著說著話就睡過去了,紅守著北為他驅(qū)打老鼠,癩哈蟆及蚊蠅臭蟲,紅也很瞌睡,但為了報答救命之恩,紅堅持不睡,不住地咬自己的手指,驅(qū)趕瞌睡蟲。突然,一條蛇爬了上來,張開大口正要咬北,紅顧不得害怕,捉著蛇甩下木筏,自己也嚇得尖叫起來。北被驚醒了,感激得久久望著紅,望著紅,望著紅那漂亮的眼睛,望得紅面紅耳赤……
紅和北腦海里同時閃現(xiàn)一個念頭,后悔。但誰沒說出口。
天稍稍亮堂了。紅擔(dān)心女兒放學(xué)回家沒飯吃,打電話讓她來吃飯。
女兒小茜接到電話大發(fā)雷霆。聰明的小茜已經(jīng)知道父母離婚的事,大罵父母自私,為了自己,不顧女兒,沒良心。
北和紅被剝得無話可說。
雷停了,閃電停了,雨點小了,淅淅瀝瀝,有些涼意。紅和北肩并肩走了,柱子一直把他們送出很遠(yuǎn)。
柱子踉踉蹌蹌往回走,柱子喝醉了,柱子說:“媽的,那場洪水呀……嗚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