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有顆蘭花扣,是用藍(lán)色的絲線編織起來,大如銅錢,狀似花瓣初綻的蘭花。那是奶奶花了半個月做的。奶奶當(dāng)年是村子里有名的巧手姑娘,所以爺爺年輕時在他鄉(xiāng)討生活,從來不怕挨凍,像蓋了十五床被子似的。
奶奶說編織蘭花扣要用新染就的絲線,手指沾了水勾拉穿插,絲絲入扣,像是雨燕海崖上筑巢,枯燥辛苦。她告訴我說,不送你蘭花扣的女孩不娶也罷,我不想那樣的孫媳婦進(jìn)咱家的門。她說,沒那深情厚意是絕對編不出蘭花扣的。
高中時我曾佩過蘭花扣,那是伯父的。收拾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它,我視為珍寶。爸說死者生前沾手的東西都要焚化,我卻把它藏匿起來。我有好些秘密,比如小學(xué)暗戀同桌,打架被人抓傷了脖子,但蘭花扣是最大的一個。
佩蘭花扣的那會我曾幻想是某個女孩編給我的,著實(shí)洋洋得意?苫孟虢K究是幻想,我定然不會有伯父那在大槐樹下?lián)崮λ谋砬,也不會這樣一直過了三十五年。蘭花扣雖然握在我手里,伯父也不在了,但還是不容質(zhì)疑地應(yīng)該屬于他。
伯父生前喜歡蹲在爺爺家院墻的大槐樹下,手里握著蘭花扣,表情古怪。大一時我交了女朋友,想起琪琪的嬉笑嗔罵,也會浮出這樣的表情,我想伯父大約也在回憶,回憶某個女子——傻子也是有往事的人。
爺爺說別去惹他,他是傻子。那時候我六歲,因?yàn)椴笡]結(jié)婚,爸是爺爺?shù)牡诙䝼孩子,總之拐彎抹角我算是嫡孫。農(nóng)村里老頭老太太對嫡孫感覺就不一般。他說伯父是傻子,那自然是傻子,因?yàn)樗畚遥衣犓脑。我和其他孩子一樣丟伯父石頭,大聲喊著:大傻,大傻。
伯父聽了會嘻嘻笑,從槐樹下忽然就竄出來,免不得有孩子被抓,他們嚇得大喊大叫。有次他抓住了我,他掏出塊糖放在我手里,我不是破涕為笑,卻是憋著勁努力掙脫。下次也還是大喊丟石頭,但站的地方,卻是遠(yuǎn)遠(yuǎn)的。
伯父和我們吃一樣的飯,偏偏一天到晚只曉得干活,干完了活就蹲在槐樹下。他是這樣的傻,所以我不敢去槐樹下呆著。故事里的槐樹是精靈古怪,是喝人腦髓的。也不敢動他的糖,媽媽說吃糖多了長蛀牙,我想他是吃多了糖,腦子給蟲蛀壞了。
媽媽說以后不準(zhǔn)用石頭丟,他是你親伯父,是你爸的親哥哥。我搖頭說不要傻子。她嘆氣說你伯父當(dāng)年可聰明了,聽你爸說他上小學(xué)時就能背誦毛主席語錄,要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事情,他怎么會……至于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沒下文。
故事總是怕刨根問底,因?yàn)閱柕搅说,看似非常真?shí)的故事便成了漏洞百出的雜談。奶奶喜歡給我講故事,因?yàn)槲也欢嘧臁D棠踢說起我爸摸魚的事,說你爸吃了你爺爺幾十鞭子,那時候他才十歲,若是多抽幾鞭子怕也和你伯父一樣傻了。
我和弟弟也去摸過魚,那時我十二歲,爸也用了皮帶抽我們,弟弟比我壯實(shí),也躺了三天才能下地活動。但奶奶講故事那會我還沒挨過打,所以十二歲之前都覺得爺爺好偉大,一個好好的人被他抽傻了,他比槐樹精、比蛀蟲都厲害。
十二歲時,我什么都跟人學(xué),學(xué)打架,學(xué)給女同學(xué)寫紙條,學(xué)人家吸煙吐煙圈。沒蘭花扣的日子它們就是蘭花扣,是最大的秘密。我學(xué)別人,弟弟學(xué)我,他打架沒說的,吸煙不行,我能吐出四個圈,他一個也吐不出,每次嗆得眼珠子跟兔子眼似的。
弟弟是個很有意思的存在,躲過了國家政策,他會成為哥哥最強(qiáng)有力的跟班。我打架他捋袖子,我寫紙條他能化身鴻雁,魚傳尺素,他會從爛鞋子里摸出幾枚硬幣,買了香煙他抽五分之一根,我抽五分之四根。我曾對琪琪說,你們獨(dú)生子女定是受了父母十二分的寵愛,但童年也肯定很蒼白。
有一天我們實(shí)在閑得無聊了,我說小弟跟著去摸魚吧,然后弄了網(wǎng)子,挖了草皮。村東頭那河淤泥深水草多,魚自然不少,他在水里撲騰,不多時就捉了四五公斤,他說哥呀,我去洗個澡吧。
他站在橋頭,那橋離水面有三米多,他說哥,圣斗士星矢那招武功是什么名字。我說天馬好像是什么拳的。他嘿嘿一笑,摸了肚皮,忽然跳起來,大喊,天馬好像是什么拳,“撲通”一頭就扎了進(jìn)去。
水面平靜下去后沒見他露頭,我就想星矢有沒有潛水這招,忽然害怕起來。水面波瀾不驚,有水草搖在腳下,水緩緩搔著腿部肌肉。我戰(zhàn)栗著喊叫小弟小弟,沒人應(yīng)。風(fēng)掃著蘆葦,我摸到他落水的地方,可水很深,我潛不到底。
我鞋子也沒顧上穿就哭喊著跑回家,爸放下手里的事情,也沒穿鞋子就奔了出來,媽直接癱軟在地。正當(dāng)我們哭著喊著,弟弟竟嬉皮笑臉地出現(xiàn)在橋頭,抓著一條有兩公斤重的鯉魚。他喊,哥呀,這家伙跟我比潛水,我把它活捉了,哈哈!
琪琪曾問我手臂上怎么有魚網(wǎng)似的疤痕,我那時候答復(fù)說背上更多,那是十二歲的時候留下的。她說怎么能打那么重?我笑著說這就不做任何描述了,因?yàn)檫@像《午夜兇鈴》一樣,兒童不宜,大人也要謹(jǐn)慎著看,我怕講多了你做噩夢。
奶奶說爺爺用鞭子抽你爸,你爸剛開始還喊兩聲,后來就只聽見鞭子聲,他昏死過去,血水順著身子往下流,我就在那里求呀求,我說你要再打下去,就死給你看。你爺爺大吼說不教訓(xùn)他,他下次還不真的淹死,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奶奶講這故事的晚上我做了噩夢,夢見一個人血水淋漓地站在床前,讓我跟他去。他伸出的手臂鮮肉直往外翻,隱約能看見白生生的骨頭。我“呀”的一聲坐直身子,一個烏鴉“哇哇”地叫著,月色漫進(jìn)我的屋子,屋子里的家具綽綽影影。
奶奶說爺爺當(dāng)時就要拿刀子往我爸脖子上捅,這時伯父上學(xué)回來了,他跪在地上說爹呀,你要打就打我吧,我這個做哥的沒看好他,我該打。奶奶眼角垂淚說,你伯父那時候就這么懂事,跟你十二歲那年一樣,知道疼弟弟了。
她說孫兒呀,你就沒你爸有福氣,你伯父一跪就把你爺爺?shù)男墓蜍浟耍畔卤拮泳捅е悴缚扪。你爸這時醒了,不知想什么,眼睛眨巴眨巴的?赡惆执蚰隳谴问钦婧,你說爸呀,都是我搗鼓的。他就把皮帶全抽到你身上去。你爺爺要不去打了你爸三巴掌,你小命都斷了。
我挨打的那天晚上,窗外也能看見月色,弟弟半夜磨蹭到我床邊低聲說,哥呀,你不會死吧?我輕輕抽了他一巴掌,說哥還沒娶那個同桌給你做嫂子呢。他笑得像是在哭,說哥呀,我以后再也不抓魚了。我給你買魚吃,你什么時候想吃,我什么時候給你買。
伯父歿的那會兒我上高一,那天恰巧周末,凌晨聽見爺爺敲我家門,喊我爸的名字,說你哥呀,他去了。爺爺奶奶和伯父住在同一個院子。爸又一次沒穿鞋子跑了過去,我和弟弟是穿好衣服隨媽媽一起去的。天是真冷,院子里的大槐樹葉子都落光了。
奶奶說你爸一輩子倔強(qiáng)脾氣,你爺爺抽他都沒哭,可你伯父死的那天,我就看他哭死了幾回。管事的說這可不行呀,你是他親兄弟,你哭倒了,難不成讓老人來答理他?你爸抹下眼淚說,我是他兄弟,大叔說吧,該怎么辦?
天亮了該整理的就整理了,爸突然說,哎呀,他那顆蘭花扣誰見了沒有?大家以為落了什么重要物件,聽他說明了,都擺手說殯葬場的車在外面等呢,什么時候找到給他火化了不就完了,爸又找了半晌還是沒找到,也就沒說什么。
我該去大學(xué)報(bào)名那陣子,我爸媽幫著整理行李。爸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那顆蘭花扣,爸問清了原委,差點(diǎn)沒抽出腰帶。媽拉住他說,他可是要去上學(xué)了。爸說我兄弟他就惦記著這東西,哎!這逆子呀。他把蘭花扣在伯父靈前焚了,口里喃喃有聲。
奶奶說那蘭花扣是個女人編給伯父的。那女人不是本地人,上山下鄉(xiāng)那時候,她是村里的知青,專門教村里的小學(xué)生。后來她去后山撿柴火,不小心掉下山了,好在卡在樹叉上,被你伯父救了。
那姑娘是大城市來的,長得水靈,嘴巴又甜。來學(xué)校那會兒全村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都跑村長那里批條,說他們要脫盲,去她教的班里學(xué)習(xí)文字。在咱家養(yǎng)傷時,墻頭上的草都給壓平了,每天都有人趴墻頭上使勁地往里瞅。
你那伯父讀過書,小學(xué)時就背的出來毛主席語錄,可家里窮呀,哪有那么多東西供養(yǎng)他上學(xué),還不如回家來扯點(diǎn)草喂羊。那姑娘說不能空白的就呆你家,就教你伯父讀書。你伯父那是真的專了心,姑娘就夸呀,說他是教過的最聰明的學(xué)生。
有一天我見你伯父喜笑顏開的回來,我就問呀,我說你撿到了金子吧,他沒說話,一扭頭就鉆自個房子去了。我看到他腰上掛的物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后來那姑娘老是往這里跑,那最后一二分也都明白了。
奶奶說你伯父那蘭花扣編的比起你爺爺?shù)哪莻做工上差遠(yuǎn)了,可習(xí)慣了用鋼筆的人能耐心編織那個,可見感情還是深呢。項(xiàng)鏈呀戒指呀,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但真情實(shí)意的蘭花扣多少錢也買不到。所以你伯父惦記著,死了都托夢給你爸,找那蘭花扣。
奶奶說你爸對你伯父那真是好,你伯父臥床不起那陣子,他每天早晚都伺候,后來他參軍去了也寫信來交代你媽怎么照顧,跟你弟弟疼你一樣。我說記得,弟弟傷好了之后每天放學(xué)都偷著去搬磚,得了錢給我買魚吃,吃的我現(xiàn)在一看見魚就想哭。
爸把蘭花扣焚在了伯父靈前,他喃喃說,哥呀,十歲那年挨了打,我就一直怪爹偏心著你,那次要不是我找了村長,你們本來是可以走的,爹用鞭子抽你時,抽醒了我,我對不起你。哥呀,蘭花扣是你最惦記的,我現(xiàn)在給你找回來了。
琪琪曾說這太戲劇化了,從山上摔下來就能摔出段愛情來。我翻白眼說我還不是在食堂踩了你一腳才認(rèn)識你的?她笑了,說那是緣分,要不然那么多人你單單踩我?我說那也是緣分,中國出意外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單單是那姑娘卡在樹叉上讓我伯父撞見?
奶奶說這不成了王寶釧和薛仁貴了?我是那個高興,趕緊找你爺爺去了,說給大娃子弄點(diǎn)行頭吧,咱家屋頂冒青煙了。我以為他聽了會高興,晚上他卻陰沉著臉把你伯父叫了出去。不知道說了什么,你伯父回來時臉色白的跟槐樹花一樣。
我就問呀,我說他爹到底說了啥?你爺爺陰沉著臉說咱家孩子交不起有身份的人,與其后來鬧個凄涼涼,不如現(xiàn)在斷個干凈。我說怎么個交不起!他就說,那姑娘的爹升到北京去了,他肯讓自己孩子跟咱家吃一輩子玉米面?
奶奶說果真讓你爺爺算準(zhǔn)了,她爹那邊給村長打了電話,說老李呀,我老伴身體這幾天不怎么好,別的不想,就想著女兒能在身邊伺候。村長說首長呀,這是人情世故,誰還不明白呢,她也鍛煉的好。明天我派人把她送北京去。
姑娘他爹那邊又說開了,說聽消息你們村有個小伙子老糾纏她,這可不行,她還小,耽誤了她的前程,我這做爹的痛心疾首呀。村長說首長呀,你就放心吧,要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敢糾纏,我閹了他泡壇子酒。他爹嘆了口氣說,做家長有做家長的苦衷。就掛了電話。
我問后來怎么樣了?奶奶說你怎么也多嘴了,等我喝口水不成?她說,后來呀,姑娘找到你伯父,說離開這里吧,就是到了野草甸子,也勝過做那天各一方的苦命鴛鴦。你伯父那會血?dú)夥絼偟模荒銧敔斠魂嚁?shù)落早就心里有氣了。他們商量好了要私奔。
可你伯父不是個沒心的人,別家小伙子姑娘私奔,哪個還顧念著爹娘的死活?他就找到你爸,說兄弟呀,我要走了,爹身體不好,你就辛苦些多干點(diǎn)活,娘的腿是老寒腿,地里要是澆水,你就不要讓她去了。交代完了,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奶奶說你伯父拉著那姑娘深一腳淺一腳往外走,專撿沒人沒狗的小巷子,也是他們上輩子少燒了幾柱香火,剛出村口,就聽見后面呼呼喊喊來了一群人,帶頭的是你爺爺,我聽人說你爺爺當(dāng)頭就給他一鞭子。直到你伯父進(jìn)火爐子,整容的人弄了多少粉也沒掩住那傷疤。
這還不算完,那姑娘被村長帶走了。你爺爺把你伯父扯了回去,五花大綁綁在梁上,那一夜使勁抽呀,你伯父三層厚的秋衣服抽的跟揉爛的草紙一樣。我就哭,我說他爹放孩子一條命吧。你爺爺一腳把我踢開。你本來該有個叔的,那一腳下去,可憐的孩子就沒見到世面。
你爸抱住你爺爺?shù)耐龋暗,你說過不打哥的,你放過他吧。你爺爺反手也是一鞭子,你爸眉骨上有條臥蠶似的痕跡,有看相的來咱們村,說那是紫氣浮動,主大富大貴之相。真是屁話,那是你爺爺一鞭子給抽的。
那姑娘被押著回了北京,后來沒了消息。村長說要把你伯父從山上扔下去,那是處罰私奔的村規(guī),但沒用上,因?yàn)槟悴敢呀?jīng)瘋了,一天到晚不說話。人家欺負(fù)他他就嘻嘻笑,他摸著蘭花扣,每天天快黑了就站在大槐樹下,等了三十五年。
奶奶說你可別怪你爸,都是爹娘身上掉下的肉,誰不知道呵著護(hù)著。喪盡天良的人打孩子才往死里打,就像你跪下了求你爸說都是你搗鼓的,那時候你爸就不能不狠打你。孩子心里都有桿秤,你弟弟已經(jīng)被打得死去活來,你一句話如果就能讓他不打了,你弟弟會怎么想?
奶奶說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兄弟原先是好的穿一條褲子,后來見了面就扭頭,不怪他們,怪他們爹娘小時候沒教育好。這個哥覺得不公平,那個弟覺得不公平,線扯得長了就有疙瘩,何況本來就是容易起疙瘩的人情關(guān)系?我說我懂,弟弟給我買魚吃時我就知道爸那會的苦心。
我對弟弟說自己有了女朋友,她叫琪琪,弟弟后來寄了一個東西,是顆蘭花扣。他信上說,哥呀,咱們這里流行男孩子給女朋友編蘭花扣,你什么都好,就是手笨,我給你編了一個,你送給嫂子,就說是你編的。
我沒奪人之美,我對琪琪說這是我兄弟編的。她翻看了幾次,笑道,這還挺有意思的,就是手工粗糙了,好好一朵蘭花編得像是爛樹葉。我說你別不知足了,就我弟弟那猴子屁股能坐下來編它花了一個月,禮物雖然輕巧,可人情卻在那里呢。
就在琪琪焚燒蘭花扣的那晚,弟弟打來電話說哥呀,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可別在乎。她不肯做我嫂子就算了,三條腿的驢子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滿山窩里都是,什么時候等我有錢了,在四川給你整一個,肯定比她漂亮多了。
我十足地罵了他一頓,說你懂個屁,販賣人口是犯法的。那年他上初三,我上大二,按理說水平比他高,可就是猜不出他腦子都想的什么?晌液芨吲d,奶奶說的對呀,哥倆是女媧娘娘一塊泥捏出的兩個,先捏出來的是哥,后捏出來的是弟,心是相通的,一個疼,另外一個也疼。
與琪琪分手的過程是這樣簡單:她問我家有多少資產(chǎn)?我回答說,三間大瓦房,暑假來學(xué)校報(bào)到之前被大雨澆塌了一間;有三畝薄田,院子里種了兩棵核桃樹,十年里只長葉子不結(jié)果;大門門朝南,門外蹲著三只狗,見了熟人滿地撒歡,見了生人夾著尾巴就跑。
她嘻嘻笑了,說你們一家都是農(nóng)民,真是搞笑。我說有什么搞笑的,一百萬年前咱們的祖宗還不都豎著尾巴滿林子撿果子吃?現(xiàn)在的城里人上溯三輩,和我們家一樣都是土里刨食。要怪就怪我祖宗刨得比你祖宗慢,所以你們是城里人,我們是鄉(xiāng)下人。
她說你真不愧是農(nóng)村出來的人,說話那么俗氣。我沒好氣地說,說我俗可以,但不能說農(nóng)村人俗氣。她冷笑,喋喋不休,說你爺爺呀就一暴徒,你爸也一樣。我哈哈一笑,說子承父業(yè),更該是暴徒了。我扇了她一巴掌,轉(zhuǎn)身就走。
奶奶說你爺爺不是心狠,他不能不心狠,他要不抽你伯父那么多鞭子,你想村長會放過他嗎?那姑娘掉下了山有樹叉卡住,你伯父被扔下山,未必就有那福分,你爺爺是英雄呀,狠著心是舍了卒子保元帥。
伯父歿的那會,我記得爺爺就蹲在門口抽煙。他是很少抽煙的,頂多喝兩口酒,那需在別人紅白喜事的宴席里。他也不怎么說話,唯一一次我聽他說話是那天凌晨,他敲我家的門,叫我爸的名字,說你哥呀,他去了。
伯父是喝煤油自殺的,奶奶說不知道是誰把消息透給了他,說那姑娘回到北京,就割了手腕,再也沒救過來。奶奶說伯父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對著蘭花扣才有話說,對著蘭花扣說了三十五年的話。
蘭花扣在伯父靈前焚滅。琪琪曾聽人說蘭花扣燃燒時的樣子很好看,就把弟弟送她的那個在我面前燒了試驗(yàn)。其實(shí)蘭花扣焚起來也不過如此,絲線蜷曲,慢慢陷入火焰之中,然后散作青煙,最后只留下了一團(tuán)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