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篇東西之前,我陷入了極度的焦慮之中。我努力使自己置身于一片絳色的芳香苜蓿花叢之中,我用一切可以改變自己糟糕的心情的辦法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無論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只要一提到苜蓿,我的眼里禁不住就會噙滿淚水。我想我不是故意的,我曾做過對苜蓿進(jìn)行徹底遺忘的想法,但是我的眼淚不止一次的證明,我的這種舉動是多么的荒唐和幼稚。苜蓿那絳色的串狀花序和它扎實的軀體,以及它體內(nèi)豐富的質(zhì)體曾經(jīng)是我身體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我們?nèi)易鎸O三代望眼欲穿的充饑之物。我想即便現(xiàn)在,我的身體內(nèi)肯定還有苜蓿的影子殘存著。
七十年代初的隴東。饑餓充斥了整個空氣。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無力地呻吟著,他們像干涸的澇池一樣龜裂的嘴唇失去了固有的彈性和光澤,當(dāng)然這個群體還包括不曉世事的我。
姐姐和我把枕頭抱到架子車上,我們躺在架子車并不寬敞的廂體里。姐姐把聲音壓得很低,她說,明天家里就沒啥吃了!媽不讓我告訴你,媽還說今天晚上要和爸爸去偷苜蓿,叫我們躺在家里不要出聲。姐姐說的時候,我把眼睛瞪得像牛鈴一樣,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對于挨餓,我不是很陌生。民國十八年的年饉不知聽爺爺說過多少遍了,每說一遍爺爺?shù)难蹨I就撲簌簌的往下淌。爺爺說,人把菜葉子吃完了,把榆樹皮熬成糊糊都吃了,把玉米芯都磨成粉吃了,把不遭的罪都遭了……
隊里的苜蓿地我去逮過蝴蝶。那一片苜蓿地啊,大的像一片無垠的草灘,綠油油的,蝴蝶蜜蜂嗡嗡的亂飛,好看極了。苜蓿有半個人那么高,人走在里面腿像被絲線絞住一樣,一走一跌,絆的人都走不到前面。晌午的時候,一個人鉆在苜蓿地里,半躺著身子,用苜蓿編一個草帽戴在頭上,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甭提有多愜意了。一覺起來,那些頑皮的蝴蝶會扇動著漂亮的翅膀爬滿全身。瞇著眼簾一看,身體被蝴蝶簇?fù)碇,麻酥酥的燙貼。趁那些小精靈不注意,兀的翻起身來,一陣亂抓就能抓好幾個。
苜蓿剛露芽的時候最好吃,挎著小籠,在蘇醒的苜蓿地里小心的尋找著鵝黃般的胖乎乎的嫩芽,大人管這種活計叫掐苜蓿芽兒。掐苜蓿芽兒是個細(xì)活,腰必須不停的弓著,半蹲在蓬松的苜蓿地里,食指和拇指像蝦們張開的鉗子一樣,瞅準(zhǔn)了,噌得一下掐下來,揚手丟進(jìn)籠里,又開始向下一個鵝黃的嫩芽兒張開了鉗子。掐苜蓿芽兒一般是孩子們的活。一群孩子灑在苜蓿地里就像一群鳥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嘴里哼著一些跑調(diào)的兒歌,不知不覺,一小籠苜蓿芽兒就差不多了。回到家里自然少不了一頓可口的苜蓿菜面片子,那個香味呀,飄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
到了晚上,父母顯得異常的亢奮。他們準(zhǔn)備了好幾個蛇皮袋子,全身上下扎綁的利利索索,一副整裝待發(fā)的樣子。我們姊妹三個被催著早早的脫掉衣服上炕睡覺了?次覀兌妓瘜嵙耍改富ハ鄬σ暳艘幌,就出發(fā)了。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睡著,我們都假閉著眼睛觀察著父母的一舉一動。大門的鐵鎖哐嘡了一聲,我們的父母就急不可待的向隊里的苜蓿地進(jìn)發(fā)了。
睡到半夜里。我們隱隱約約聽見一陣嘈雜聲,不一會兒,先是大門的鐵鎖哐嘡了一聲,緊接著是廈房的小銅鎖清脆得叮鐺著,房門吱呀著開了。父母像兩個夜行者似的回來了,他們肩頭上都扛著兩個鼓囊囊的蛇皮袋,不用說里面都裝滿了苜蓿。我們?nèi)齻揉著惺忪的眸子,掰開黏乎乎的眼簾,相繼醒了。
苜蓿倒了一地。滿屋子綠油油的苜蓿把諾大的空間填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同時也大大降低了我們對饑餓的惶恐 。
從此以后的一日兩餐,我們的肚子被苜蓿變著花樣應(yīng)付著。苜蓿饃,苜蓿疙瘩,苜蓿餅子,苜蓿糊湯,苜蓿……反正稀奇古怪的苜蓿花樣我們都領(lǐng)略了。
隊里的苜蓿明顯的減少了。隊長一天晚上派幾個人看苜蓿,但是苜蓿還是照常被肆無忌憚地偷著。饑餓滋長了人們的膽子。即便平常膽子很小的人都硬著頭皮偷苜蓿了。隊長很憤怒,但是苜蓿還是一天天的銳減著。
苜蓿偷完了,苜蓿根的頂端白生生的裸露著,很是扎眼。饑餓的人們總是不斷地發(fā)揮著對吃的對象的超常想象。
人們偷苜蓿的時候還在黑夜里進(jìn)行,等到偷苜蓿根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明目張膽的了。大白天全隊的老老小小像虱子似的聚在苜蓿地里,瘋了般的挖著,刨著。
苜蓿根是牛羊牲畜的好草料,一般有一米多長,韌性很好。像挖甘草一樣小心地從地下挖出來,一根根的撕開,鍘成小段,曬干,在石磨上一碾,就變成了白面一樣的粉末了。這樣的粉末不但可以喝糊湯,還可以像面粉一樣做成面餅,味道好吃極了。
苜蓿根像苜蓿一樣,同樣是有限的。經(jīng)不住幾天的洗劫,就只剩下一地坑坑洼洼的荒涼了。苜蓿根快要吃完的時候,新麥接上了,全村的人都心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