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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霧水

作者:石賓虹

  一江霧水

  恒生說,他要謝娘,是娘給里他生命。

  恒生說,他要謝爹,是爹救了娘,也救了自己。

  恒生還說,他要謝親爹,是親爹救了白鱔,白鱔救了娘,也救了自己。

1

  恒生接到電報,就急匆匆的往回趕,這回是坐局里的車,車?yán)镞有妻子和兒子。

  恒生很忙,可不!當(dāng)局長了。爹的病看來這回是扛不過去了,他本想接到市里大醫(yī)院,但爹不依,說死也不離開這條江,沒辦法就在江邊縣城的小醫(yī)院里住下來。

  轎車沿著沿江路飛馳。恒生一眼就望見了那防洪大壩,很壯觀。這是自己的親手設(shè)計的,就是這大壩擋住了去年那一次次洪峰,保住了全縣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恒生倍感這大壩的親切,它是自己通往光明前途的陽光大道。

  也就是因為這大壩,恒生才從水利設(shè)計師提升為水利局局長的。

  一進(jìn)病房,恒生發(fā)現(xiàn)娘正幫爹擦洗身子?吹剿麄兊絹,娘的臉上露出笑容來。恒生這才知道爹的病情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糟糕,看來還能支撐一段日子。娘在電報里沒說爹病危,一是怕恒生著急上火,人家現(xiàn)在是局長了,是大人物了,哪能讓家事誤了國事?但恒生爹想他,半夜里都念叨,說不讓恒生回來,他可能死不瞑目。

  恒生爹用目光招呼他們坐到跟前,孫子還小,滿病房亂竄,奶奶叫了好幾聲都沒答應(yīng)。恒生爹用手撐著床邊,想往上靠靠,恒生拿枕頭塞在爹的背后,爹就開始咳嗽,咳嗽老半天也沒咳嗽出東西來,兒媳婦把痰盂用鞋尖挪到床底下。娘又貓著身子拿出來,想去洗手間去沖洗里面以前的污物。兒媳婦在恒生威嚴(yán)的目光下接過痰盂。

  恒生爹顫悠悠地從懷里掏出把鑰匙來,交給恒生娘。

  這回讓打開了?恒生娘拿出一個小木匣子來。木匣子對恒生來說,是個解不透的迷。小時候,他擋不住里面的誘惑,想撬開看看,還沒得逞,被爹發(fā)現(xiàn)了,刮了一巴掌,小臉上立刻起來幾個指頭印。恒生再也不敢動它了,后來見他就害怕,像看見炸彈似的。爹好像就打過他這么一次,娘當(dāng)時呆了,一把拉過恒生:“什么寶貝,動一下能把孩子打成這樣?”

  恒生爹眼里還在冒火:“告訴你們,誰要是再動這木匣子,我剁了他的手!”

  恒生娘一直以為,里面有老頭子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她是外地過來的,對恒生爹年輕的事一概不知。里面一定裝著別的女人的信物。這小木匣子就像個蒼蠅似的卡在恒生娘嗓子里幾十年。

  恒生娘打開小木匣子,心跳的厲害。里面還有個紅布包。這時兒媳婦從洗手間回來,眼睛都快盯掉出來。

  紅布包終于打開了。

  “玉佩!”恒生娘喊了出來。“這半拉玉佩怎么會在你這里?他爹!”

  兒媳婦也看見了,是半拉玉佩。

  恒生爹不做聲,把半拉玉佩放到恒生手里。“老婆子,把你那半拉也拿出來吧,給兒媳婦,是時候了。”

  恒生有些糊涂了,這正大光明的東西爹為什么要藏在木匣子里,而且一藏就是幾十年。

  恒生爹又開始咳嗽,兒媳婦把剛洗過的痰盂伸過來。

  “恒啊”恒生爹止住咳嗽:“你明天領(lǐng)孩子到你親爹墳上去磕個頭。”

  “爹,你說的什么呀!你不還在嗎?!”

  恒生爹說:“我不是你親爹,你親爹在江堤壩上,那個前年被你親手挖掉的小墳……”

  “你說的是真的?他爹!你說說,到底是咱回事?這半拉玉佩怎么在你手里?你在哪找到的?江堤上哪個小墳真的是他?你這挨千刀的!你就忍心看見兒子親手把他親爹的骨頭挖得滿江堤都是?!”恒生娘問題和涌出的淚珠一樣,一串一串的……

  那年,恒生爹還不到30歲,壯的像頭牛。那時侯還沒有恒生呢,都喊他二牛。二牛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爹媽,聽大人們說也是被大水沖走的。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解放后,分到一條船,就把家安在了船上。鄉(xiāng)親們送來棉被和鍋碗瓢盆,日子也就過起來了。

  那天,二牛終于聞到一股臭味兒。他皺皺鼻子,像條狗一樣。真的有股臭味!他興奮的把船靠在江邊的一棵樹旁,用繩子系好。挽起褲腿,提著魚叉就下了水。他在那些被水浸泡過的雜物中翻來覆去的搜尋著,順著那股臭味兒。

  二牛要找的那種魚叫白鱔,是一種專門靠吃死動物腐爛尸體的魚類。這是老郎中告訴他的,老郎中還說,只有這種白鱔才能救活船艙里女人和她肚里娃的命。

  女人是他在三個月前那次可怕的江堤潰口時沖到他跟前的。他把女人救上來時,看她肚子鼓鼓的,以為是喝了許多江水,還準(zhǔn)備壓出來呢,被老郎中撞見了。別動!懷著娃呢!于是,二牛就把女人弄到船艙里,給她喂稀飯和魚湯。慢慢的,女人緩過來了。郎中說,慢慢伺候吧,說不定以后是你的婆娘呢。二牛就美孜孜的憨笑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女人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但身子卻越來越虛,前幾天又昏過去了。二牛把老郎中找來,老郎中摸摸女人的手腕,得補(bǔ)!二牛,再老是稀飯,她真的挺不下去了。二牛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他現(xiàn)在真的習(xí)慣了船艙里有個女人,覺得日子過的踏踏實實的,有時侯看到女人醒過來,撲扇一下大眼睛,整個船艙都會亮起來。一想到女人會死,他慌了。一挽胳膊,人肉能補(bǔ)不?

  老郎中笑笑,你這頭楞牛!倒是有樣?xùn)|西能補(bǔ),興許現(xiàn)在還能找到。

  什么?二牛喜出望外。

  白鱔,知道不?那東西專吃死豬死狗的,營養(yǎng)著呢?此F(xiàn)在著樣子,有十來斤白鱔能救活過來。

  二牛找了半天,覺得那股臭味越來越少,一陣風(fēng)吹過來,就被爛草爛樹皮的味兒淹沒了。二牛想起該給船艙里女人熬稀飯了,就又回到小船上。恩?他又聞見那股臭味了,他覺得那臭味就在他附近,就又下來找,但找了好多遍。連死豬毛都沒找到一根。他覺得自己的鼻子有問題,可能是想白鱔想的,是幻覺 ,就趕緊上船生火熬稀飯,怕白鱔沒找到,女人沒補(bǔ)成,活活餓死了。

  二牛在鍋里添了兩瓢江水,抓了一把米。感覺到米袋子好見底了,心里咯噔一下。這十來斤米是一個月的救濟(jì),他只能領(lǐng)到一個人的救濟(jì),卻有好幾張嘴等著。他記得自己好幾頓只是喝點米湯了,聞著米香味,二牛的喉結(jié)動了動,咽了幾口口水。

  二?粗翘鴦拥幕鹈纾肫鸫摾锏呐藖,覺得很像以后女人好起來跳舞的樣子,還有柴火燒得噼啪噼啪的聲音,想是女人和他說話。三個多月了,女人沒和他說一句話,但他知道女人肯定不是啞巴,看那撲扇的大眼睛就知道,哪有那么漂亮的啞巴?二牛想著女人,就覺得不怎么餓了。

  他想著想著就走神了,柴火沒了都不知道。他趕緊跳到岸上去找柴火。跳下船時,船和靠著的樹碰闖了一下。只聽得“啪”的一聲,二牛拿著枯樹叉,望了船頭一眼,覺得眼有些花了,看見船頭上有條白惶惶的東西在動。到跟前一看,白鱔!二牛放下樹叉,揉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上前去抓,濕滑濕滑的,冰涼冰涼的。天哪!真的是白鱔!哪來的?他也顧不得許多了,拿把刀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條歡蹦亂跳的惡白鱔剁了,仍進(jìn)鍋里。怪了,怎么自己跳到船上來了?他一下子就想到觀音菩薩來,肯定是菩薩送來的,說不定船艙里那女人也是菩薩送的呢!

  不一會,香味彌漫開來,把原先的那股臭味淹沒了。二牛用鍋鏟尖沾了點湯嘗了嘗,真鮮!他想到了船艙里的女人。想進(jìn)去找個碗兒,一起身,船晃悠了一下,碰到靠著的樹。“啪”的一聲。二牛覺得光光的脊梁上被一個冰涼的東西拍打了一下,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船頭上又一條白鱔在蹦達(dá)著!

  這下他有些害怕了,覺得那東西拍打他的脊梁,該是從上面丟下來的。便抬頭向上望去。娘!我的個娘!樹叉上架著個死人!

  二牛腦袋一下子大起來;艁y地解開栓船的繩子,把那條白鱔用腳踢進(jìn)船艙,想是被人發(fā)現(xiàn)的盜墓賊一樣,慌忙逃竄。

  走了十多米遠(yuǎn),想起那老郎中的話來,女人需要10多斤白鱔才能救活,便又回過頭來,把船靠在樹上,閉上眼睛,拼命的搖晃起來。那樹本是被水淹死的,這么一搖晃,就覺的自己的脊梁背被冰涼了許多下,樹上像是下了一場白鱔雨,噼里啪啦船頭上船艙里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白鱔。

3

  女人吃了白鱔,真的恢復(fù)得很快。大眼睛又開始撲扇了,臉上開始有了紅暈。

  二牛在江邊挖了個坑,倒進(jìn)水,成了水池。把那些半大的白鱔養(yǎng)起來,到處找死豬死狗。他走到哪,總有一群蒼蠅在他頭上嗡嗡的,人們看見他,老遠(yuǎn)就捂著鼻子。

  二牛在江堤半坡上又挖了個坑,把那樹上的死人弄下來埋了。其實已經(jīng)不成樣了,里面都是空的。江堤上就出現(xiàn)了一座新墳。路過的人都納悶,最近沒聽說死人呀?怎么有個新墳?

  二牛還把那棵架過死人的樹放到,想砍了回去做柴火。在樹叉上發(fā)現(xiàn)一個半拉的玉佩,他美得不行了,決定拿回去送給女人,就不信她看到這么漂亮的東西還不說話?但又一想,這東西是那死人的,送女人不吉利,還是賣了買個新的送她。想著就把半拉玉佩藏在懷里。

  這天二;貋頃r,發(fā)現(xiàn)女人半躺半靠在船艙里,兩只大眼睛望著他。

  二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是上了別人的船,憨憨的笑著。

  “你是好人。”女人開口了,聲音甜甜的。

  二牛低著頭,傻笑著,這回他成啞巴了。

  “這是啥地方?”女人問。

  “臨江縣。”二牛說。

  “哦,我是前江縣的。”女人又說。

  “前江縣?是那江堤潰口的地方?”二牛問。

  “恩。你去過?”女人又問。

  “沒,好幾十里地呢,還是在上水,船不好劃。”

  “哦。你不想送我回去?”女人還問。

  “……”

  二牛啞巴了,回去?!我他媽的伺候你好幾個月,你剛養(yǎng)好些,就想回去?你把我當(dāng)鳥。慷T谛睦锪R娘,嘴上卻無語。

  “我有男人。”女人又說。

  二牛的臉開始發(fā)燙。

  “我肚里還有娃呢,是我男人的娃。”女人還在說。

  二牛猛的站起來,出了船艙,步子有些重,船搖晃起來。

  “輕點,你想把船弄翻了,淹死我呀?死人。”女人在船艙里嬌滴滴的。

  二牛下了船,來到養(yǎng)白鱔的水池邊,里面只剩兩條了,在那里爭搶半拉雞翅膀。它們相互撕咬著,誰都不服輸。二牛想到自己和那女人的男人,覺得自己不該放棄。

  難道她不是菩薩送給我的?在那么無望的時候,出現(xiàn)了那個死人,出現(xiàn)那么多白鱔,難道不是天意?天意,他相信是天意。他得感謝菩薩。

  于是,二牛撈出那兩條白鱔,放到江里去了。女人都能和他說話了,都想飛了,不能再補(bǔ)了。

  放了白鱔,二牛又來到那死人的新墳前,拜了三拜。

  暮色開始彌漫與江面,四周靜的讓人害怕。但二牛還是不想回去,在墳前發(fā)呆。

  三狗子趕著兩只羊路過,看看這墳新土包。問二牛:“你剛才拜誰呀?”

  二牛懶得理他。

  “你爹媽?”三狗子還問。

  二牛瞪了他一眼。沒做聲。

  “你爹媽不是很早就被大水沖走了嗎?怎么現(xiàn)在才找到骨頭?”三狗子還不閉嘴。

  “放你娘的臭屁!”二牛終于火了。

  “聽說你撿了個媳婦?”三狗子沒把二牛發(fā)火當(dāng)回事。

  二牛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塊,向三狗子砸過去,三狗子一躲石頭塊砸在那羊腿上,一聲尖叫跑開了,三狗子也跟著羊跑,還丟下一句:“二牛,你的船起火了,快看。”

  “你家才燒光了!媽的個球!”二牛回罵著,站起來,望著自己船的方向,真的看見船上有一股青煙。他嚇壞了!真的著火了!這可是他的命根子啊,還有那女人在船艙里。

  二牛像兔子似的跑回來,一看,是女人在船頭上生火做飯。

  “誰叫你做飯的?嚇?biāo)牢伊恕?rdquo;

  “我想伺候你一回。”女人挺著大肚子,用蒲扇扇著火苗。

  二牛很感動。

  “我熱了中午的白鱔,你也嘗嘗。”女人捧著碗給二牛。

  干嘛不吃?這半個月來,我他媽的湯都舍不得喝一口。二牛接過來就大口的吃起來,真他媽的鮮!吃著吃著,二牛突然想起這樹叉上那死人來,想起這白鱔在死人肚子里鉆來鉆去……

  “哇”的一下,吃進(jìn)肚子里的白鱔一下子吐了出來,二牛趴在船頭上,翻江倒海。

  女人嚇得臉都白了,“怎么啦?怎么啦?”趕忙用手在二牛的光脊梁背上拍打著。

  二牛的心里晃悠了一下,麻麻的,很特別。

  于是吐完了也不想起來,趴在那里大聲啊嘔著。

  女人白嫩的小手在二牛的背上開始摩擦著。

  二牛感到那手像是在撫摩他的心兒,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和滿足。

4

  夜幕降臨了,江面上升起一層霧氣,在灰蒙蒙的月光下飄蕩。累了一天的人們都漸漸進(jìn)入夢鄉(xiāng)。在江堤內(nèi)的一些溝壑湖塘邊緣,漂浮著那場大水沖來的雜物,白天棲息在那里的蚊子開始大規(guī)模四處張揚(yáng),它們搖旗吶喊,像總攻時的士兵,到處尋找攻擊物。

  躺在船頭上的二牛,揮舞著大巴掌,噼里啪啦地和蚊子開戰(zhàn)。最煩的就是那些在耳邊嗡嗡直叫,唱著狂妄的歌兒的蚊子,二牛覺得簡直是在向他挑釁!他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自己的耳根上,用手掌摸摸,是否有打碎的蚊子渣渣,要是有了,就有一種勝者王的欣喜,要是沒有,發(fā)現(xiàn)那該死的蚊子又飛到另一只耳朵旁繼續(xù)挑釁時,他會發(fā)瘋的左右開弓,給自己好多下,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自己的臉不知道是蚊子咬腫的,還是自己打腫的。

  幾個月來,他一直睡在船頭上,自從船艙里有了個女人。每天夜里,他都和蚊子打仗,一直打到后半夜,實在是困了,累了,才敗給蚊子,呼呼的睡過去。

  然而,此時的二牛卻沒了睡意,他拍打蚊子的聲音越來越響。他知道船艙里的女人肯定還沒有睡,她肯定能聽得見他打蚊子的聲音。他要讓她知道,自己是為她才遭受蚊子的攻擊的。

  他想讓女人感動,他想讓女人心動。

  他回想起女人甜甜的聲音,那是本地女人無法比擬的口音,既新鮮又甜潤。他想起女人嫩手在自己光脊背上摩擦?xí)r的那種感受,美妙絕倫。二十好幾的大老爺們,從未有此感受。有時看見同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婦的嫩手,也想摸一把,但他不敢,他怕別人說他是流氓。他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不該有這種想法。

  “給你蒲扇,趕蚊子。”船艙傳來女人的聲音,柔柔的,就像江面上飄蕩的霧,飄進(jìn)了二牛的耳朵。

  所有的一切都無所謂了,二牛覺得那些斗不過的蚊子此時此刻也敗下陣來,那女人的聲音能有這么大的威力?二牛以為自己的耳朵可能是剛才打壞了,出現(xiàn)幻覺了。

  “給你蒲扇,聽見沒?”女人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不用,船艙里熱,你自己搖著吧。我不用。”二牛覺得很滿足,這一頓耳光沒白挨。

  “那你就別打它,越打蚊子越多。”

  “誰說的,還能讓它白白的咬?”

  女人停了一會,說:“我講故事給你聽吧?”

  “講故事?嘿嘿!你還會講故事?”二牛一下子坐起來。

  等了老半天,也沒聽見聲。咋的拉?咋不講?二牛納悶。

  船晃了幾下,從船艄那頭傳來細(xì)細(xì)的水流聲,二牛聽得心里癢癢的。他聽出來了,是女人尿尿的聲音。他幾乎都忘了,這女人還會尿尿?幾個月來,他都沒有看見過女人是怎么尿的。嘿嘿!二牛想到這,感覺兩腿間有些漲鼓鼓的,便站起身,在船頭上也尿了一泡。尿得老遠(yuǎn),在江面上劃出一道弧線來。奶奶的!尿死你小蚊子!

  女人等他尿完了,從船艙里飄來一句:“你這死人,怎么別人干啥你干啥?”

  二牛紅著臉嘿嘿的笑。

  “聽故事不?”

  “聽。”二牛說,“別講鬼故事啊。”二牛小時侯經(jīng)常聽大人在涼床上講鬼故事,怕得他不敢睡覺,但越是害怕,還越是想聽。二牛又想起不遠(yuǎn)處那新墳的死人來。

  “不講鬼故事,是蚊子的故事。”女人說。

  “蚊子還有故事?”二牛沒聽過。

  “蚊子的故事多著呢。”

  二牛嘿嘿地笑。這女人肚里不光有娃,還有老多故事呢!看不出來。

  “我剛才說蚊子越打越多,就是聽故事知道的。”女人說。

  “哦?為什么越打越多?”

  女人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開始講起來。

5

  “從前,有個財主,為了懲罰自己家的長工,在院子里建了一座蚊子牢。”

  “蚊子牢?”二牛沒聽說過,“只有鐵牢,水牢,怎么還有蚊子牢?”

  “蚊子牢就是在一間小屋子里,養(yǎng)了老多老多的蚊子,比江面上的蚊子還多好幾倍呢!”

  “養(yǎng)那么多蚊子干嗎?”二牛又問。

  “誰要是不聽話,要是惹財主生氣了,就關(guān)到蚊子牢里讓蚊子咬一夜。”

  “這也太缺德了,奶奶的!”二牛罵道。

  “有一天,一個高個子長工和一個矮個子長工干了讓財主生氣的事情。”

  “啥子事?”二牛問。

  “不知道,反正財主不高興了。”

  “你講的故事,你不知道是啥子事情?”二牛又問。

  “你咋那么多的屁話!就當(dāng)是他倆偷看財主家的丫頭洗澡,行了吧?死人!”女人被二牛問得不耐煩了。

  “你講你講。”嘿嘿!還真能想出來,看丫頭洗澡,嘿嘿。

  “那天財主把兩個長工手和腳都捆綁起來,關(guān)在蚊子牢里。交代看牢門的家丁,天不亮,不準(zhǔn)放他倆出來。”

  “還把手腳捆綁著?那還不活活被咬死?”

  “兩人被蚊子咬得嗷嗷直叫?撮T的家丁就進(jìn)來把高個子的繩子解開了,沒管矮個子,關(guān)上門就走了。”

  “他干啥?只解高個子不解矮個子?他干啥偏心眼?”二牛又問。

  “不知道。”

  二牛就不敢再問了,怕女人又生氣。“你講你講。”

  “第二天,看門的家丁把門一打開,看見那捆綁著的矮個子長工身上落滿了蚊子,黑壓壓的一個個像小黑豆似的。家丁以為他被蚊子咬死了,到跟前一看,呵呵!睡得正香呢!解開繩子,讓他站起來,滿身的蚊子落了一地,呵呵,蚊子都撐死了。”

  “高個子呢?他沒捆綁,肯定會好些吧?”二牛問。

  “好個屁!被活活咬死了!”

  “怎么會?他不有手嗎?可以趕蚊子呀?”二牛不解。

  “就是因為有手趕蚊子,趕了這些,來了那些,他趕了一夜,也被咬了一夜,最后被咬死了。”

  “矮個子怎么沒被咬死?還捆綁著呢!”二牛不信。

  “是。“珎子沒有手趕蚊子,蚊子在他身上越來越多,別的蚊子都擠不上去。身上的蚊子喝飽了也不走,一直喝撐死了都沒走。后半夜就沒蚊子咬他了,他就美美的睡著了。”

  “哈哈哈哈!”二牛聽得開懷大笑起來。

  女人也笑了。

  “你這都是聽誰講的?”二牛問。

  “我外婆。”

  “哦!你外婆真厲害,連老郎中都不知道這故事呢!”二牛說。

  “哎喲!”女人突然叫了一聲。

  “咋的拉?”二牛嚇一跳。

  “該死的蚊子,敢咬我奶子!這破蚊子,喝血還不夠,還想吃奶呢!”

  二牛聽得心里搖蕩,兩腿間又開始發(fā)漲了。起來又在船頭尿了一泡。這一回尿得太少,老半天才抖出幾滴來。

6

  女人故事一講完,蚊子又多起來。二牛覺得女人太神了,講故事都能趕蚊子。

  耳邊又有蚊子開始挑釁了。這回二牛沒打它,他想起那矮個子長工來。

  挑釁的蚊子在二牛耳朵里兜了一圈又出來了,落在二牛臉上,狠狠的咬了一口。二牛痛的受不了,一巴掌砸上去,一摸,摸到了蚊子渣渣。

  “還沒睡?”船艙里的女人又開始說話了。

  “沒,還有故事不?”二牛問。

  “還沒聽夠?”

  “嗯,真的還有?”

  “有啊。你喜歡聽,我能講到天亮。”

  二牛覺得女人真不簡單。

  “你知道蚊子為啥總在夜里出來?”

  “不知道。”

  “你知道蒼蠅為什么夜里不出來?”

  “不知道。”

  “你知道為什么蚊子咬人,蒼蠅卻不咬人,只咬死人死豬死狗死貓?”

  “不知道。”

  女人不問了,咳嗽了兩聲。

  “這些你都知道?”二牛覺得這女人肯定是天上神仙下凡的。咋知道這么多希奇古怪的事情。

  “故事里有。”

  “啥故事?”

  “聽我慢慢講。”

  二牛又坐起來,聚精會神的聽著。

  “故事講的是八仙來到蓬萊仙島上。八仙知道不?”

  “知道,不過我說不全。”二牛說。“有個女仙家,還很漂亮。”

  “看你那點德行,就只知道女仙家,還不知道名?”

  “叫什么什么姑?”二牛想不起來。

  “何仙姑!”

  “不錯。我聽老郎中講過。”二牛說。

  “何仙姑手里有朵荷花。是仙荷花,和你們這池塘里的荷花不一樣。”

  “咋不一樣?老郎中咋沒講過呀?”二牛聽得稀里糊涂。

  “何仙姑的荷花特怪,能招來老多蜜蜂,一群一群的,都跟到仙島上,飛來飛去。”

  “那么多蜜蜂去干嗎?”二牛有些希奇。

  “當(dāng)時,漢鐘離正在大樹底下睡覺,那些蜜蜂老在他耳邊嗡嗡的。漢鐘離知道吧?”

  “知道,是那個有大寶扇的仙家吧?”

  “不錯,他當(dāng)時睡的正香,被那群蜜蜂吵醒了,很生氣。就拿他的寶扇一揮。”女人說到這里,手中的大蒲扇也向船頭一揮,一陣涼爽的風(fēng)撲面而來,二牛爽死了!這女人手中的蒲扇簡直就是仙家的寶扇。

  “這大寶扇一揮,可就麻煩了。”女人繼續(xù)講故事。

  “咋啦?”二牛問。

  “把那些蜜蜂都扇沒了。”

  “扇哪去了?”二牛問。

  “有的扇到茅坑里,有的扇到陰暗的角落里。”

  “后來呢?”

  “后來茅坑里的蜜蜂再也不敢出來,怕漢鐘離的大寶扇。它們就躲在茅坑里挨餓,后來就吃茅坑里的屎和一些其他臭烘烘的東西了。吃著吃著,身子變黑了,腦袋也變綠了……”

  “變成了蒼蠅?”二牛聽得云里霧里。難怪呀,那些日子他養(yǎng)白鱔,到處找死豬死狗時,總有一大群蒼蠅在他頭頂上嗡嗡的。

  “嗯,蒼蠅就這么出來的。”

  “蚊子呢?蚊子是咋出來的?”

  “你聽我講。那些被扇到陰暗角落的蜜蜂白天再也不敢出來,只能在那里挨餓。餓的越來越細(xì),越來越瘦……”

  “餓成了蚊子?”二牛裂著嘴笑。

  “它們餓的實在受不了,只能等到天黑了出來,見人就咬。餓的太瘦了,他們還想補(bǔ)補(bǔ),所以還喝人血。”

  “哈哈!”二牛大笑起來“怎么補(bǔ)也補(bǔ)不回蜜蜂的樣子了。哈哈哈!”

  “那可不,這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它不該用人血補(bǔ),還有一樣?xùn)|西大補(bǔ)呢!比人肉還管用。”二牛終于找到自己顯擺的話題了。

  “啥?”女人怎么覺得二牛成老郎中了。

  “白鱔!知道不?白鱔專門吃死豬死狗什么的,營養(yǎng)著呢!”二牛說的搖頭晃腦,得意極了。

  女人無語。她能想到這半個月來,二牛為給她找白鱔歷盡了千辛萬苦。真是難為他了。他覺得船頭上這個男人是不是上輩子欠她的?好人又能咋的?自己是有過男人的,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早就不在了,早就被那場大水沖走了。留給她的只有肚里的娃。想到這里,女人鼻子一酸,開始流淚了。她下意識的摸摸胸口的那半拉玉佩。

  恍惚之中,女人覺得船頭上的二牛變成了自己男人的模樣,胸前也掛著半拉玉佩,正撐著船兒,給她唱小調(diào)。

  女人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男人回來了,帶回來老多大白鱔,腰里都有。說:“想死我了,婆娘!我走了這么些天,你是咋過的?看你,肚子大了,臉卻瘦了。來,我給你補(bǔ)補(bǔ)!我?guī)Я嗽S多大白鱔回來,這東西營養(yǎng)著呢!專門吃死豬死狗的……你吃了我?guī)У陌作X,你的臉就會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肚子里的娃也會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女人說:“我也想死你了!這些天,你上哪啦?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你看看,我都為你懷娃了!你摸摸,還會揣我呢!還愣著干嗎呀?不是想死我了嗎?來,親親我!我也想死了!我都記不得你親我是啥滋味了。”

  男人就抱著女人親了一口,女人睜開眼,咋不像自己的男人呀?咋像船頭上那個二牛呀?

  二牛也睡著了,也做了一個夢。

  一開始,他被財主關(guān)在蚊子牢里。為啥?嘿嘿!偷看丫頭洗澡唄!

  那丫頭的奶子可真白呀。像白饃似的,他看著看著就被財主發(fā)現(xiàn)了。財主要把他關(guān)在蚊子牢里。他就求著把自己捆綁起來,要不然會被蚊子活活咬死的!我可不想死!我死了船艙里的女人咋辦?可是財主不聽他的,就把他鎖在蚊子牢里,說,你他媽的船艙里有女人,還偷看丫頭洗澡?這種人渣活著丟人,還不如讓蚊子咬死。二牛正著急,漢鐘離大仙出現(xiàn)了,大寶扇一揮,呵呵!蚊子死光光!全變成蜜蜂了,蜜蜂嗡嗡的,原來是何仙姑也來了。二牛不敢看何仙姑,怕人再說自己是人渣。何仙姑說話了,和船艙里女人聲音一樣一樣的:“小仙奉菩薩之命,前來為二牛和那船艙里的女人保媒。”

  二牛喜出望外;“真的?”

  何仙姑說:“仙家說話,還能有假?”

  二牛還是不太相信:“那我什么時候圓房啊?”

  何仙姑笑道:“你這頭楞牛,女人在你自己的船艙里,你想什么時候圓房就什么時候圓?誰還攔著你啦?”

  二牛一聽大喜!那我現(xiàn)在就去;氐酱摚苏!他一看見那高高鼓起的大胸部,肯定比財主家的丫頭還要白。這回你可怨不得我了。∈窍杉冶5拿,你是我的婆娘了,我可不客氣了。他就壓在那大胸部上,親女人……

  天亮了。夢醒了。二牛覺得褲襠里濕了一大片,還粘糊糊的。這是咋啦?我他媽的20好幾了。咋還尿床啊?想到這,二牛的臉都紅了。

7

  秋天,本該是金黃色收獲的季節(jié),卻被那場無情的大水沖走了,連同人們早春時播種的希望,摧毀得無影無蹤。田地間一片荒蕪,一片蕭條。人們靠國家的救濟(jì),坐吃山空。實在閑不住了,就到那些沖毀倒塌的房屋瓦礫之間,翻些泥鰍黃鱔。

  播種就該有收獲,這是天理。但天理有時在自然災(zāi)害面前是那么蒼白無力,甚至?xí)惯^來,種下去,收不了,沒播的,卻獲了。

  看看江邊那條小船。在霧氣尚未散開深秋的清晨,一聲嬰兒的啼哭,向人們宣告著,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

  二牛就是那不種而獲的人。

  二牛不那么認(rèn)為,說自己是上輩子積的德。說這話時,臉上總是憨笑著,讓那些沒娶上婆娘的光棍們羨慕死了。

  老郎中給剛出生的小男孩取名恒生。二牛的名字也慢慢的在改變,都喊他恒生爹。

  恒生爹,早啊!

  二牛笑笑。

  恒生爹,忙不?

  二牛說,不忙不忙。

  看來,恒生娘是不打算離開了。前江的親人來找過她,說前江那邊過的還不如這里呢!畢竟是潰口的地方,災(zāi)情要嚴(yán)重得多,你要是回去了,住的地方都沒有?催@男人對你這么好,對娃也不錯,你是前生修來的喲!就別走了吧。

  恒生娘含著淚,點點頭。

  二牛說,當(dāng)然的啦!都喊我恒生爹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嘿嘿。

   恒生娘拿出掛在胸口的半拉玉佩來,說是她出嫁前外婆親手把一塊玉佩砸開,給她和男人一人半拉戴上,說可以保平安,可她眼睜睜看見她男人從木排下沉下去。她喊著,叫著,無濟(jì)于事。說到這里,恒生娘的淚珠子落到那半拉玉佩上。

  二牛看呆了,咋和他藏的那半拉一樣?他腦袋嗡嗡的,一下子想到江堤半坡上的那座墳來,想到樹叉上那個死人,想到死人肚子里那些白鱔,想到女人快完蛋的時候是咋挺過來的……

  那天黃昏,二牛來到江堤半坡的墳前。墳上已經(jīng)不布滿了草皮,不再是新土包了。

  老哥,你知道不?你婆娘還活著。

  老哥,是我救了你婆娘。

  老哥,也是你救了你婆娘。

  老哥,你當(dāng)?shù)恕?/p>

  老哥,我也當(dāng)?shù)恕D憔桶残牡乃!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會照顧他們娘倆的,我會照顧他們一輩子的。

  一陣江風(fēng)拂過,遠(yuǎn)處已經(jīng)亮起幾星漁火,在灰蒙蒙的霧色里,想靈火一樣,一閃一衫的。

8

  次年開春,又到了播種的季節(jié)。閑了大半年的人們開始忙碌起來,恒生爹在江堤內(nèi)的灘地上種了一大片苞米。被水浸泡過的土壤翻起來黑黝黝的,比往年更加肥沃,不幾天,苞米苗就鉆出來了。

  一場春雨一截苗。苞米苗張得越來越高。小恒生也越長越大。

  苞米抽穗揚(yáng)花時,小恒生都會滿地亂爬了。于是女人不再只是呆在船艙里,常常帶著小恒生在苞米地里鉆來鉆去。苞米地附近是個池塘,里面綠了一圓圓鮮嫩的荷葉,生機(jī)盎然。人們路過這里,總要回頭望望那女人和孩子,乖乖!咋那么水淋?就像是從池塘里冒出來的,這二牛是哪輩子積的大德喲!

  女人告訴恒生爹,等池塘里開滿了荷花,咱們就圓房。

  嘿嘿!恒生爹列著嘴笑,我早就圓過了。

  恩?女人瞪了他一眼。

  在夢里。嘿嘿!和真的一樣。

  你這死牛!那就不圓了,做你的大頭夢去!

  嘿嘿!你不想?

  女人拿苞米葉砸在他腦門上,想你個大牛蛋!說著,臉上飛起兩朵紅云來。

  以后的日子,恒生爹天天都要到池塘邊看看,盼著快快開滿荷花。今年這是咋的拉?往年這時候早就開了呀!都是那場大水鬧的,恒生爹想。

  出來了!出來了!荷花苞苞兒。一朵,兩朵,三朵……

  他拉著女人看,女人說,沒開開,還是苞苞呢!你急個啥?

  恒生爹下去采了一朵,把那鮮嫩的花苞瓣兒一瓣一瓣地向外翻,荷花苞苞就在他手中盛開起來,露出里面嫩黃的蓮蓬來。

  漂亮不?

  嗯。

  男人發(fā)現(xiàn)女人比花還漂亮。苞米葉上的露珠打濕女人前額上的留海,長長的睫毛掛著晶瑩的水珠兒,撲閃一下,大眼睛就想兩汪清澈的湖水,男人在那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兒。

  女人接過荷花苞苞,在鼻子前聞聞,臉蛋兒都被映紅了。嬌艷無比。男人想起了荷仙姑。

  仙姑啊,你不是給我保媒么?我快圓房了。嘿嘿!你說她就在我的船艙里,我想啥時圓就啥時圓,我沒。嘿嘿!我怕人家說我是人渣!

  仙姑啊,你不是有寶荷花么?那么神,就在這池塘里晃一下,把那些花苞苞兒都晃開它,別把蜜蜂帶來,我怕漢鐘離大仙的寶扇把它們扇成了蚊子,我們這里蚊子夠多的了,別再扇了。

  “你這頭傻牛,發(fā)哪門子呆?”女人嬌滴滴的。

  男人收回思緒,望著女人。

  女人讓男人下池塘。

  干嗎?

  你把所有的荷花苞苞都采來。

  干嗎?

  你把池塘里的藕須摳些出來。

  干嗎?

  干完這些,你再把老郎中請到咱們的船上。

  干嗎?

  女人瞪了他眼,干你個牛蛋!

  男人就嘿嘿的笑,挽著褲腿下池塘了。

9

  恒生爹把老郎中扶到江邊時,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江水的盡頭被天邊的晚霞映得紅里透黃,微波蕩漾,想像跳躍著許多金子。

  來到船跟前,兩個男人都驚呆了。

  小船的棚頂上插滿了用手掰開的荷花苞苞,映紅了一片江水。這哪是原來那條黑呦呦的船啊,簡直就是戲臺上的仙船。

  老郎中怔怔的呆在那里,不敢上去。

  恒生爹扶他上,他要搖搖頭“花船!花船!”

  嘿嘿!我婆娘厲害吧?厲害的東西多著呢!她知道的故事比你還多。恒生爹心里美滋滋的,這些話沒敢在在老郎中面前當(dāng)面說。

  船艙里的女人早就換上一身大紅衣衫,一頭烏發(fā)在腦后扎成圓圓的,油光光的還別了一朵小荷花苞。白嫩的臉蛋被大紅衣衫映得白里透紅,大眼睛亮進(jìn)了男人的心窩窩里。

  老郎中呆呆的望著女人,喃喃的道;“婉娘,婉娘。”

  什么婉娘?她是我婆娘!你這老東西,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恒生爹心里埋怨著,卻也甜滋滋的。

  女人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大盆子炒藕須兒和一壺米酒。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開始開懷暢飲。女人在一旁奶孩子,給了他們一個紅紅的脊背。老郎中的目光一直沒離開女人,拿酒盅的手顫悠悠的。

  “我們倆今天圓房,請你老做月老。”女人的后腦稍冒出一句。

  老郎中說,中,中。

  恒生爹拿起酒壺:“我爹媽死得早,我認(rèn)你做長輩。”

  老郎中點點頭,又問女人:“這船上的花是你弄的?”

  “恩,漂亮吧?”

  老郎中不語,只是喝酒。

  女人心里納悶,多漂亮的花呀!這么打扮一下,這船多精神呀。但老郎中好像不怎么高興,有啥心事。

  老郎中喝了很多酒,有些醉意了,對恒生爹說:“你婆娘這么一打扮我想起個人來。”

  “啥人?”

  老郎中摸摸白胡子,一臉幸福:“婉娘。”

  “婉娘?你快講講。”

  “講個啥呀!都過去50多年啦,有啥好講的?”老郎中只是喝酒。

  “你老別喝多了。”女人說。

  老郎中一仰脖,又干了一杯:“多了好啊,我這一輩子,多過幾回?”

  “聽人家說,你老也是外鄉(xiāng)人?”

  “外鄉(xiāng)人啊!我們一樣。你今天這么一打扮,真的像婉娘。以前看見你是懷娃的時候,沒看出來。這么一打扮,真的很像。”老郎中肯定是喝多了,看見我婆娘漂亮,就胡思亂想。恒生爹心里想。

  “婉娘是誰?是你老年輕時的相好?”女人問。

  老郎中不答,反問女人道:“你娘家是啥地方?”

  “前江縣。”

  “前江?”老郎中一下子站起來,身子晃了幾下。

  “坐坐。”這老東西是不是喝迷糊了?恒生爹想。

  可老郎中說要走了。恒生爹要送,老郎中一回頭:“送個啥?月老不能送,知道不?不吉利。”

  那你慢走。

  老郎中哼著曲兒,隨手拿了一朵蓮蓬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兒子被女人哄睡了。此時的女人正深情的望著男人,船艙里灑滿了荷花瓣耳,香味沁人心脾。男人的眼有些暈了,紅紅的婆娘,紅紅的衣衫,紅紅的花瓣兒……

  男人覺得似乎又是夢幻,用牙咬了咬嘴唇,感覺真的有疼痛傳來,才確定不再是夢里。

  夜,越來越靜,江面上似乎處于靜止?fàn)顟B(tài),只有那條紅色的花船,在有節(jié)奏的搖著,晃著……

10

  第二天一大早,江堤上聚集了很多鄉(xiāng)親。

  一開始,恒生爹還以為是來向他和女人道喜的,上去一看,人們圍著一個老人,在指指點點,紛紛議論著。

  老人手里拿著一朵荷花苞苞,全身濕淋淋的,白胡子上還有江面上漂著的小樹葉。老人安詳?shù)奶稍谀抢,臉上掛著一絲幸福的微笑,想是在做一個美妙的夢。

  淹死了,老郎中淹死了!

  恒生爹腦子里一片空白。

  人們開始議論老郎中。老郎中何許人也?不知道?幾十年前流落到這里,無兒無女,給鄉(xiāng)親們看病抓藥,做盡了好事,今天咋落得這般田地?

  兩天后,鄉(xiāng)親們?yōu)槔侠芍信e辦了葬禮。按照習(xí)俗,死者該有親人為他守靈,選來選去,覺得恒生爹最為合適。一是老郎中生前待他不錯,還救過他婆娘。二來恒生爹剛剛圓過房,這叫沖喜,會很吉利。

  掩埋了老郎中后,村中管事的對恒生爹說,你爹媽走得早,骨頭不知道沖到哪去了,從今往后你就把老郎中當(dāng)祖人吧。每年清明別忘了來燒點紙。恒生爹點點頭,中。

  圓過房的女人,更加鮮貨靚麗起來,每天把兒子捆在背上,把小船收拾得干凈利落。恒生爹一回來就要親兒子,兒子卻總是把臉扭向一邊,躲來躲去。男人最后在女人臉上親了一口,說,親誰都一樣。嘿嘿!

  你打點一下手頭的活兒,明天咱們一起回前江。女人說。

  恒生爹點頭答應(yīng)。

  女人說,你明天去采些荷花來,我要把我們的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見我外婆。

  外婆還在?

  恩。那天我表哥說,外婆天天在念叨我,說我肯定還活著,因為有玉佩保佑?煲荒甓嗔,那死鬼不知道沖到哪去了,當(dāng)時他在水里守著木排上的我,漂了一天一夜。所有的吃的都留給我,后來實在沒力氣了,我眼睜睜看見他沉下去的……女人說到這里,又開始流淚了。

  恒生爹無語。他想起江堤半坡上那座墳來。他告訴女人,你男人就在那墳里,救活你的那些白鱔是從你男人肚子里找到的,你吃著白鱔,其實是在吃你男人的心,吃你男人的肝,吃你男人的肺……

  能說嗎?這些能告訴她?哪能呀!她要是知道了,非一頭扎進(jìn)江里去不可。

  這天黃昏,恒生爹又來到江堤半破的墳前。

  老哥,我明天要帶婆娘回娘家了。

  老哥,我明天要回你老家了。

  老哥,你想家嗎?我把你帶回去?我不敢啊,那樣咱們的婆娘就知道真情的。她要是知道了吃了你的心肝肺還不一頭扎進(jìn)江里去?你那么拼命的救他,不希望他活下來么?不希望她好好的活下來么?

  你還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這里吧。等我們的兒子長大了,有出息了,再把你遷回去,在你老家給你建一座大大的墳,中不?

  一陣晚風(fēng)吹來,江面上掠過幾只大雁,叫了幾聲,悲凄凄的,讓恒生爹打了個寒顫。

11

  秋風(fēng)送爽,大雁南歸。一條鮮紅的花船逆江而上。

  船頭上的女人望著岸上拉纖的的男人黑黝黝的脊背,粗壯的雙腿,一步一步的,哼著自己才能聽懂的小曲。女人開始思緒難平。這是咋的啦?一年半前,另一個男人在木排下護(hù)著她,在洶涌的波濤中飄蕩了幾十里,當(dāng)男人沉下去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這輩子還能遇上這么疼她,讓她,呵護(hù)她的男人么?這眼前黑黝黝的背影莫非是他的化身?外婆啊,你留給我的半拉玉佩果真那么神奇?讓男人變著模樣來喜歡我?恍惚中,她看到岸上拉纖的男人胸前,真的晃動著另外半拉玉佩。

  一天一夜,火紅的花船終于到了前江縣,到了女人的家鄉(xiāng)。

  來了,親人們都來了。女人摟著兒子,淚水在兩腮滑落。外婆,你怎么啦?臉色怎么不好?我是你的蓮兒呀!認(rèn)不得了么?

  外婆的臉陰沉得可怕,半天才說:“快!把船上的那些花都給我扔到江里去!”

  女人呆了,男人傻了,兒子哭了,眼看著上來一群人把船頂上的那些花扔得滿江都是。

  怎么了?外婆!這花怎么你啦?我是為了讓你高興,插了老半天呀!

  外婆不語。滿臉陰沉沉的。

  你這傻蓮兒!你說咋!?你把這船弄成這樣,是往外婆傷疤上撒鹽呀!你知道不,這些年,你外婆怎么熬過來的么?50多年了,你知道么?50年前,外婆過的是啥日子?

  那時的前江是是出了名的碼頭,碼頭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為它怎么大,怎么繁華,而是因為那年秋天江面上來了許多插著荷花的花船。

  花船很漂亮,花船上的女人更漂亮。于是,這個秋天,前江有錢的公子少爺們蜂擁而來,就像是荷仙姑手中仙荷花招來的蜜蜂。

  你外婆那年20出頭,和這荷花一樣的年華,已經(jīng)是花船上的女人了。花船上的女人都有著好聽的名字,梅娘,蘭娘,菊娘,荷娘,你外婆叫婉娘。

  婉娘?咋那么耳熟?

  當(dāng)時,婉娘是花船上公認(rèn)的花魁。那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能攝走男人的魂魄。婉娘只賣藝,不賣身,婉娘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把那些公子哥門迷得神魂顛倒。但婉娘心氣高著呢!沒有哪個少爺能讓婉娘以身相許。直到后來出現(xiàn)一個做藥材生意的英俊后生。

  那后生是醫(yī)藥世家,到了他這一代卻碰上兵荒馬亂,生意越來越蕭條,后來維持不了生計。后生變賣了家當(dāng),來到前江做起了藥材生意。只上了一次花船,后生的魂就被婉娘勾去了。到后來,索性生意也不做了,天天沉迷于花船之上。

  久而久之,婉娘被這英俊的后生打動了,終于,那曲《春江花月夜》還沒彈完,就倒在后生的懷抱里。后生知道,這一夜可能是和婉娘最后一次歡娛,自己所有的銀子都花在這花船之上,只剩下這只玉佩了。你拿著,等我掙了大錢,再回來娶你回去做我真正的婆娘。

  婉娘含淚不語,把玉佩捂在胸口。我等你,你可一定要回來呀!

  后生離開了花船,再也沒了音信。

  第二年,婉娘生了一個丫頭,后來就成了你蓮兒的娘。

  婉娘?我想起來了!外婆真的是婉娘么?

  怎么啦?傻蓮兒。

  我記起來了,老郎中最后一次在船上就念叨個這名字。

  什么老郎中?他念叨婉娘干啥?

  外婆,你那50年前的后生可會行醫(yī)抓藥?

  傻蓮兒,當(dāng)然會呀!他家是醫(yī)藥世家。

  恒生他爹!老郎中就是那50年前的后生!你記得不?他當(dāng)時看到這花船也和外婆一樣,直喊花船花船,還說我像婉娘呢!

  外婆!你知道不,你那后生找到了!就是救過我的老郎中呀!

  你說啥夢話呢!傻蓮兒。

  真的在!就在臨江縣,恒生爹的老家。

  外婆的眼睛閃了一下,嘴唇抖了幾下,真的?

  不過淹死了,就在前幾天,我和恒生他爹圓房那天夜里。他喝了不少的酒,回去的時候,不小心掉到江里去了。

  你這蓮兒!你給你外婆編故事呢!你這小破嘴,都快趕上你外婆年輕的時候了。

12

  從前江回來的頭一天下午,女人就要男人把她和小恒生領(lǐng)到老郎中的墳前,讓小恒生跪下來磕頭。恒兒,知道不?這里睡著的是你親老外公呢!

  恒生爹也拜了三拜。沒想到,天地間這么小,我認(rèn)的祖人竟然是我婆娘的親外公。沒想到,我婆娘那半拉玉佩是你老當(dāng)年的信物。我還藏著半拉呢!我沒敢告訴我婆娘,我怕她知道那半坡上……我想還是等她忘了這檔子事以后再告訴她吧!等咱們的恒生長大,娶了婆娘的時候,我再拿出來,中不?

  女人在心里默念道,外公,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是我的親外公呀!那天我說我娘家是前江的,你就看出來了,對不?可你當(dāng)時為啥不認(rèn)呀?你說蓮兒像婉娘,你咋就不能說說你50年前的婉娘在前江呀?那天你外甥女兒圓房,你高興不?喝多了?咋就那么不小心掉到江里去了呀?你這輩子救過多少人,可你落水時咋就沒人救你呀?那天,你連聲說我像婉娘?你還記得?記得你的婉娘?知道么?你的婉娘現(xiàn)在還在前江,傻等著你呢!你說過,掙了大錢就回去娶她,可你咋就一去不回頭呀!闖蕩來闖蕩去,咋又回臨江了?臨江離前江才幾十里路程,你忍心50年都不回去看看?看看我的外婆,看看你的婉娘……

  恒兒,知道不?你娘的命,還有你的命,都是你爹救的,你老外公救的。你那傻爹,當(dāng)初把你娘救上岸時,娘懷了你都看不出來,不是你老外公,他差點把你當(dāng)江水給壓出來!你說你這破爹有多傻呀!你長大了可別像他呀,你要比你娘還聰明,念老多的書,做老大的官。讓你娘跟你享福去。你要做能管得了臨江前江兩縣的大官!到時候把你老外公的墳遷回前江去,和你老外婆葬在一塊。他們等了50年都沒能見一面,死了還不能讓他們團(tuán)圓么?

  男人在心里說,還有江堤半坡上那墳?zāi)!那里躺著的可是你的親爹呀。你知道么?他躺在那里一直望著你們娘倆呢!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肺都沒了。知道是咋回事不?喂白鱔了!白鱔呢?喂你娘了?你娘呢?把營養(yǎng)都給了你了呀!你要是長大有出息了,可不能忘了你親爹呀!把你爹的墳和你老外公的墳一快遷回前江去……

  鄉(xiāng)親們路過,看到這一家三口在老郎中墳前跪拜哭泣,都很感動?床怀鰜硌,這恒生爹還真是個知恩圖報的意氣中人。『屠侠芍蟹怯H非故,一家三口在墳前跪拜了大半天?茨强∏纹拍铩_真掉淚呢!這狗日的二牛!哪輩子修的福?婆娘竟然那么聽他擺布,認(rèn)個干親都能陪他摸鼻子摸淚的。

  回來時,路過池塘。男人說,我下去采些荷花吧?

  干嗎?

  回去你把花瓣兒灑在船艙里呀。

  干嗎?

  你忘拉?咱們圓房時,你躺在花瓣上,說你就是荷花仙子,還問我,是花瓣兒香,還是你的身子香?

  你說這些干嗎?

  這幾天在前江,你老是跟你外婆睡,快把我憋死拉!今夜還圓一回房,中不?

  女人揣了男人一腳,中你個大牛蛋!

13

  恒生三歲那年,爹娘終于分到了宅基地,打算蓋房子了。

  的確,恒生越來越大,和爹娘擠在一個船艙里不方便。有好幾回,男人剛和女人要辦那事,兒子一骨碌坐起來,娘,尿尿……

  女人就推男人,讓他把兒子尿尿。男人有些煩,啥時候不能尿,偏這時候尿?嘴里咕嚕著,手還是舍不得離開女人的身子。兒子不管了,在船艙里尿開了。男人就說,你這娃咋的啦?再尿我把你扔到江里去喂魚。兒子就哇哇的哭,女人哄了大半夜才哄好,兒子好像是故意與他爹作對似的。女人抱著兒子睡在沒尿到的褥子上,說,死人,你去睡那尿濕的地方。你身上火氣大,睡一晚上就把褥子烘干了!男人在濕漉漉的褥子上翻來覆去,奶奶的!這房子不蓋,是不行了。

  房子說蓋就蓋。用的是那種泥土磚,就是在稻田里把草根弄干凈,用石磙子在上面滾來滾去,人要是滾累了,用牛拉著滾。然后用磚鍬在上面切成豆腐塊,再翻起來曬干了就成了蓋房子的泥土磚。當(dāng)時那種泥土磚很流行,不需要多少成本,就地取材。蓋成房子,成了墻壁。有的泥土磚上還有牛的腳印,大人還會考考小孩,說,牛怎么會在墻壁上走來走去?孩子搖搖頭,這是啥牛?咋這么厲害?

  搬進(jìn)新家,恒生爹老覺得新奇,在屋里屋外瞎轉(zhuǎn)悠。大熱的天,外面的地面被日頭烤的刺眼,還裂著逢兒,家里的地面還是濕漉漉的,赤腳踩在上面,涼爽死了。有時還能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嫩黃嫩黃的苞米苗。

  好長一段日子里。恒生爹還是緩不過神來,半夜里老把床當(dāng)成原來的船,站在床頭上掏出家伙就使勁往床下尿。女人聽見尿到地上的聲音,就用腳揣他,死人!你懶死。

  女人搬回新家,也沒把兒子放到另外那間小房子里去睡,有時候剛剛哄睡了,把他放到小屋的床上,剛要轉(zhuǎn)身,兒子就哭。沒辦法只得抱回來,對床上等急了的男人說,沒法子,你就憋著吧。

  這種尷尬的局面,后來被鄰居家的杏桃和小云改變了。杏桃十來歲,常領(lǐng)著小云來找恒生玩,不幾回,恒生就離不開這姐姐妹妹了。小云其實和恒生同歲,還比恒生大月份,杏桃總是讓小云叫恒生是哥。小恒生樂得合不攏嘴兒,咯咯的笑。

  慢慢的,他們?nèi)齻就像是親姐弟兄妹一樣,有時候玩的太晚了,恒生娘就把那間小屋子收拾出來,讓他們鬧騰,對杏桃說,和你娘說一聲,晚上就睡這里。

  半夜里,恒生娘枕著男人的粗壯的胳膊,興奮勁還沒過去,用手指掐男人的肚皮,說死人,別睡,說會兒話。

  說啥?

  你說以后就讓杏桃小云在咱家睡,咋樣?

  好。∷齻円贿^來,恒生就不鬧騰了。

  不光這個。杏桃她家人太多,那幾間屋子哪睡得開呀。你說三姑這人怪不?都這么長時間了,還沒和我說上幾句話兒。

  你不知道,三姑是杏桃她娘,也不知道是咋有了杏桃,連個男人鳥毛都沒看見過,就生了杏桃。這些年帶著杏桃一直和二根一家擠在一起,二根婆娘嘴上不說,心里煩死了。

  這個我知道。二根婆娘老和我嘀咕,說三姑賴在她家十多年了,連杏桃她爹都不知道是誰?丟死人了。二根婆娘有什么好吃的都給小云吃,杏桃在旁邊干咽口水。

  三姑這人也怪,找個男人嫁了不就得了,受那分氣干嗎?

  聽說三狗子對三姑有意思,真的不?

  屁!三姑能看得上他?整天聞聞這個,舔舔哪個,誰見誰就煩。

  聽說三狗子這回可威風(fēng)拉!上頭發(fā)給他一支長槍,老在江堤上晃來晃去,說是民兵呢!

  有屁用,上頭又不發(fā)子彈,那空槍是嚇唬外來要飯叫花子的。

  昨天三狗子還背著長槍到二根家顯擺,還教二根立正稍息呢。嘴上和二根說話,眼珠子老瞟著三姑。也不知道三姑到底是咋想的,差不多就嫁了唄,拖個孩子沒得男人,這日子咋過呀……

  恒生爹一翻身壓住女人,還是你聰明…….

14

  一大早,恒生娘就端著一盆子衣服去了江邊。江邊的石頭灘上已經(jīng)排滿了唧唧喳喳的婦女們。恒生娘老遠(yuǎn)就望見三姑高高掘著的藍(lán)布褲大屁股,就在她身邊找個地方洗衣服。

  “三姑早啊!”恒生娘滿臉都是笑。

  “恒生娘早。”三姑皮笑肉不笑。

  “三狗子又在江堤上巡邏,還背著長槍呢。”恒生娘故意在三姑面前提三狗子,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

  “哼哼”三姑從鼻子哼出兩聲來,有小聲嘀咕“什么破槍?當(dāng)年杏桃她爹啥槍沒見過?”

  “杏桃她爹?”恒生娘一聽,眼睛一亮“你快說說,三姑,杏桃她爹是咋回事?咋老沒見過他呀?是做官了,還是沒了?”

  三姑的臉色陰沉下來,再也不說話了。恒生娘也覺得自己問話問得不好聽,有些急了。于是就沒話找話“杏桃越長越水靈拉。”

  三姑還是不答禮她,恒生娘覺得自討沒趣,便不再說話,只顧低頭洗衣服。一件衣服洗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扭干了水,一回頭發(fā)現(xiàn)三狗子在岸上,嚇?biāo)惶?/p>

  “你這死狗!嚇?biāo)牢伊。找三姑吧?rdquo;

  三狗子笑笑,找你。

  這死東西眼還挺尖,肯定是看見我和三姑小聲嘀咕,想從我嘴里打聽虛實。恒生娘想。

  找我干嗎?恒生娘故意想讓三狗子說出來,看她三姑怎么樣。

  三狗子把長槍從左肩換到右肩上,瞇著小眼說,上頭來人看中了你家的小船,說要弄到縣里去。你男人做不了主,讓我來叫你過去。

  “咋回事?”恒生娘覺得事情不大對頭,兩手在腰上檫了檫。

  “你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三狗子說。

  恒生娘和三狗子來到小船跟前時,岸上已經(jīng)圍了老多人。船上有兩個帶紅袖章的人,有一個還用小圓鏡子照來照去。恒生爹站在船旁邊,象個木頭樁。

  “咋回事?他爹。”恒生娘問。

  “不知道,一大早他們就在這里看船。”

  “這船咋的拉?同志?”恒生娘還是懂得點世面的,還知道稱呼上頭的人是同志。

  紅袖章打量一下眼前這漂亮女人,滿臉堆笑說:“這船是你家的吧?”

  “恩,沒錯。”

  “這船你們要捐到縣里去。”

  “為啥?”恒生爹急了。

  紅袖章沒理會恒生爹,只叮著漂亮女人說:“你家這船呀,是渡江戰(zhàn)役時用過的革命紀(jì)念物,要弄到渡江烈士陵園博物館去。”

  “你咋知道就是渡江戰(zhàn)役用過的?”女人不解。

  “你看看,船身上還有彈孔呢,盡管用桐油灰膏補(bǔ)過好多回,但還是逃不過我門專家的眼睛。”

  恒生娘這才發(fā)現(xiàn)那拿小圓鏡子的上頭專家還戴著眼睛呢,那么多鏡子當(dāng)然不會看走眼的。

  “同志,捐是啥意思?”恒生娘想弄明白,會不會白白的弄走了。

  “是這樣,渡江烈士陵園博物館要收集一批當(dāng)年渡江時用過的各中種類船只的代表,你家這條正好是小型號的,就被選中了。你們放心,國家要給你們一定的補(bǔ)助,還要獎勵你們呢!”

  岸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都唧唧喳喳的鬧開了。還有這好事?恒生爹這破船本來就快不行了,被國家收去了,給補(bǔ)助不說,還要獎勵!二牛這是咋的拉?自從有了漂亮女人以后,啥好事都讓他狗日的占盡了。

  有的說,莫不是江邊半坡上那墳的緣故吧?我好幾次看他在那里拜。拜著拜著,他狗日的好事就來了。

15

  那天的天出奇的藍(lán),云出奇的白,陽光出奇的艷。江面就象是一條白色的綢緞從遠(yuǎn)方繞來,又繞向遠(yuǎn)方。

  漸漸的,有鑼鼓聲傳來,江堤上的孩子在奔跑,杏桃領(lǐng)著恒生和小云象幾只小鳥似的,歡呼雀躍。隊伍越來越近,一直來襖恒生家的大門口,紅綢布包著個大牌匾,上面四個鮮紅的大字:光榮人家。

  恒生的爹娘臉上綻開了花,招呼圍觀的人坐下喝茶,可哪有這么多桌椅板凳?杏桃說,他二舅家有,說過去搬就是了。領(lǐng)隊的人說,別忙活了,他們掛上光榮匾就走。還對圍觀的人說,誰家要是有渡江時東西都可以送到公社去,如果鑒定是真的,都可以評“光榮人家”,發(fā)獎勵。

  哪些東西算是?有人問。

  比方說當(dāng)時用過的擔(dān)架拉,解放軍用過的衣物拉,還有解放軍留給鄉(xiāng)親做紀(jì)念的照片拉。都可以送到公社去看看,如果鑒定是真的,都可以評“光榮”的。

  接下來的日子,家家都翻箱倒柜,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舊玩意翻了個遍,誰不想和恒生家一樣掛塊“光榮人家”的大牌匾?杏桃?guī)е≡苼砗闵彝,說她娘拿了和紅布包包去了公社,說過兩天也會有迎匾的隊伍來她二舅家來呢。

  恒生娘問她紅布包里包的啥?杏桃說不知道,娘把那玩意當(dāng)做心肝寶貝似的,誰知道里面包的啥?

  恒生娘想,這三姑,真是個怪里怪氣的女人。

  可是天黑了,三姑都沒回來。杏桃領(lǐng)著小云和恒生在江堤上等到江面上的漁火都亮了,也沒看見娘的影子,就有些著急了。恒生娘叫他們回去,說不定你娘明天和迎牌匾的隊伍一起回來呢。

  第二天,三姑還沒回來。

  第三天,三姑還是沒有消息。杏桃哭了,這回怕是娘出啥事了。

  第四天,三姑終于有消息了,是三狗子從公社帶回來的。說這回麻煩可大了,三姑交到公社的那紅布包里有張照片,說是杏桃她爹。

  杏桃爹?圍觀的人都瞪大了眼。

  你們猜猜照片上的人是干嗎的?

  不知道。人們都把頭搖得想象撥楞鼓似的。

  三狗子咽了好幾口白唾沫,瞇著小眼珠子說:“國民黨!國民黨!”

  國民黨?圍觀的人們臉色突變。

  “不但是國民黨,還是官呢!你說三姑的麻煩可不就麻煩了?”

  那三姑現(xiàn)在咋樣了?

  “還能咋樣?關(guān)起來了唄。”三狗子說的唾沫橫飛。“天天審問,問她當(dāng)年是怎么和國民黨勾搭上的?那國民黨現(xiàn)在是死還是活?是不是還藏在人民隊伍中見呀?是不是隨時和人民政府作對呀?你和他現(xiàn)在還有沒有聯(lián)系呀?你家里藏沒藏電臺呀?你是不是隱藏在人民群眾中間的國民黨特務(wù)呀?你害過多少革命群眾呀?做過多少破壞呀?那年江堤潰口是不是你到前江去半夜里用鐵鍬挖開的呀?.......”

  我的娘啊!難怪三姑神神秘秘的,原來是國民黨特務(wù)!

  杏桃一下子癱在地上:“不!不!娘不是特務(wù)!娘是好人!娘是好人!我要娘!我要娘!我要去找我娘!”

  恒生娘說,傻孩子!你上哪去找?你去了,還不把你也關(guān)起來?

  二根婆娘說,去吧去吧!你這國民黨的小崽子遲早要抓起來。

  二根瞪了婆娘一眼:“閉上你她娘的臭嘴!”

  恒生和小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大人們怎么都這樣。啃犹医阏蕹蛇@樣?

  恒生娘問三狗子,三姑在那里有飯吃沒?

  三狗子冷笑著說,管她呢!國民黨特務(wù),餓死才好呢!

  恒生娘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前幾天還眼睛直勾勾的看三姑,一個勁地討三姑好。你這狗臉咋說變就變?

  三狗子還振振有辭,我那時沒看清她的特務(wù)嘴臉。差點被敵人的狡猾的外表蒙了!多虧偉大的政府把她從人民群眾中間楸出來,我差點娶了個國民黨特務(wù)!差點毀了我這根紅苗正的革命人。

  恒生爹心里罵道,你他娘的不就是只見了上頭就搖尾巴,看了下面就瘋咬的瘋狗嗎?!還根紅苗正呢!惡心!

16

  半個月后,三姑放回來來了。是被三狗子和幾個民兵用槍押回來的。

  恒生娘發(fā)現(xiàn),三姑人瘦了一圈,原來那大屁股都小了許多,在藍(lán)布褲子里,一點形都沒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睛里暗淡無光,看見恒生娘也不答話,抱著杏桃失聲痛苦。

  二根婆娘把她們娘兩的東西扔到門外,還嚷嚷著,快離我們家遠(yuǎn)點,別把我們小云帶成了小特務(wù)!

  二根蹲在門檻上抽悶煙,不敢看他的三妹和侄女。

  三姑抱著杏桃只是流淚,她不知道該去哪?這世界上,只有二根和那照片上的男人是她最親的人,現(xiàn)在一個是國民黨,另一個要趕她出門,她能去哪?

  恒生娘把她們娘兩領(lǐng)回來,慢慢的勸。想開點,三姑,日子還得慢慢的過啊!你不想自己,還得想想杏桃啊,多水靈的妮子。以后杏桃嫁個好人家,你還能享福呢。

  恒生娘把那間小屋子收拾出來,說先在這里過些日子再說,別多想,有我們吃的,就餓不著你們娘兩。

  三姑不語,只是流淚。

  半夜里,杏桃敲打恒生爹娘的房門,不好了!我娘跑了!我娘跑了!

  恒生爹和娘嚇得穿起衣服,提著馬燈就往外跑。杏桃!你娘往哪跑了?

  江堤。

  江堤上已經(jīng)有個馬燈在晃動,摔倒了,馬燈滾在地上,碎了,滅了。

  只聽得“撲通”一聲,有人撲到江里,連衣服都沒來得急脫。

  恒生娘一行人氣喘吁吁地上了江堤,杏桃大聲呼喊著:“娘!娘!娘!”那聲音劃破寂靜的夜空,撕心列肺,一時間村子里的狗狂叫起來。

  在恒生娘葷暗的馬燈燈光下,江邊一個男人正抱著一個女人緩緩向岸上爬來。

  是二舅!杏桃喊起來。

  抱著三姑的男人是二根。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么快,比恒生娘他們還先到江堤?

  二根說他和婆娘吵架了,摔碗砸鍋了,就沒回家,提著馬燈在恒生家的屋檐下睡著了,三姑出門他都不知道,后來是杏桃喊聲他才知道,就沖到江堤上來了。

  昏暗的燈光下,三姑渾身濕漉漉的,頭發(fā)上還有江面上漂浮的樹葉,緊閉雙眼,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還好!二根,你真及時!

  恒生娘看到三姑的樣子,不知怎地,她想起了老郎中,想起了自己的親外公。那時要是有個二根這樣的人救一把外公,也許他就不會在他們圓房的那天夜里離她而去,也許會和他苦等了50多年的晚娘我的外婆相見。

  “娘!娘!娘!”杏桃的哭聲一浪比一浪高,把恒生娘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所有人都在抹眼淚,就連恒生爹這樣的鐵漢子都受不了,背過身去檫鼻涕。

  “二舅!你不要娘了么?你不要杏桃了么?你真的那么狠心么?”杏桃搖晃著二根的手臂。二根的手指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一滴一滴的滴在三姑的臉上。二根的臉色怕得嚇人,渾身濕漉漉的象個水鬼。

  恒生爹這才發(fā)現(xiàn)附近就是他常來拜訪的那座墳。

  第二天,二根在江堤半坡上搭了個窩棚,三姑和杏桃在這里安了家。平日里,只有恒生一家過來看看,二根有時后領(lǐng)著小云過來,給她們帶寫吃的,用的,還順便帶些臟衣服過來,讓三姑幫他洗洗。二根說,他婆娘被他打得連衣服都不能洗了。

  鄉(xiāng)親們路過時都老遠(yuǎn)望望,生怕別人知道和三姑接頭,來聽三姑的反動電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被三狗子看見了,麻煩可就大了。

  三狗子有時來窩棚,用槍挑開被子,說看看有電臺沒?

  有天夜了,就聽得江堤上傳來杏桃的尖叫聲:“救命。【让!”那聲音叫得刺耳,象是拿針扎人的心窩。

  恒生爹穿上衣服,提著馬燈就沖上了江堤。

  窩棚里二根正把三狗子按在地上,三姑衣衫不整的圈縮在窩棚的一角,杏桃還在喊救命。

  恒生爹氣不過,上去揣了三狗子兩腳,你他娘的野瘋狗!再要是敢欺負(fù)她們娘兩,我把你垛了扔到江里去喂魚!信不?

  三狗子連聲求饒,不敢了,不敢了!我以后保護(hù)她們,不讓別人欺負(fù)她們。要是有別人敢欺負(fù)她們娘兩,我就抓他......

  二根子給了他一嘴巴子。抓你娘的鳥毛!管好你自己就中!再看見你接近窩棚,我他娘的廢了你!

  那天后半夜,杏桃縮在三姑懷了,說娘!我怕!

  別怕,三狗子再也不敢來了。有二舅和恒生爹護(hù)著我們呢。

  杏桃說,我不怕三狗子。

  三姑問,那你怕啥?

  我怕江堤半坡上那座墳。

  三姑一聽,把杏桃摟得更緊了,這么一說,她也有些害怕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風(fēng)了,好象是墳?zāi)沁吂芜^來的。

17

  恒生七歲那年,杏桃已經(jīng)出落成標(biāo)志的大姑娘了。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烏黑烏黑的大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紅底白碎花的衣衫緊裹著微微隆起的胸部,一條初黑的大麻花辮子一直垂到圓圓的屁股上走起路來腰身輕柔細(xì)擺,活脫脫的一個小精靈。人們驚嘆,這小狐貍精,一看就是資本主義的種。

  杏桃不光人長得漂亮,那甜甜的嗓子更是讓人贊嘆不已。每次到了傍晚,乘涼的人們總要把幾張涼床拼在一塊,一把胡琴,一支笛子就開始了,杏桃,來一段!

  杏桃總是大大方方的上得臺來,一伸手勢,一亮嗓子,我的個乖乖!和電影里沒什么兩樣。那時的恒生一聽到杏桃的唱腔,就什么也不管了,有時連飯都沒吃完,就跑去給杏桃鼓掌叫好。

  恒生娘說,她早就聽出來杏桃的嗓子是唱戲的料。

  恒生爹說,你就吹吧!以前咋沒聽你說過?你啥時候聽出來的?

  恒生娘說,那年三姑投江時,她在江堤上的那陣大哭,我就聽出來她有唱戲的功底了。你問問方圓好幾里,誰沒聽見杏桃的哭聲?

  恒生娘這么一說,恒生爹記起來了。原來好嗓子是要練的,是要喊的餓,是要哭的。

  那咱們的恒生小時候也老哭,怎么就沒哭出過好嗓子?現(xiàn)在一張嘴,就想破鑼似的。你說說,咋回事?

  恒生小時侯是假哭,是裝哭,是哭給我們看的。不象杏桃,她是真哭,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哭,是扯著嗓子哭,你懂不?笨牛!

  恒生爹說不過婆娘。你這翻花嘴,怎么說,都是你的理。

  恒生娘咯咯一笑,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恒生爹想起一件事,你說,杏桃這妮子能不能唱著唱著,就走遍天下了。

  是紅遍天下,知道不?

  是是,你說能不?

  沒準(zhǔn),看她現(xiàn)在這架勢,和電影里沒啥區(qū)別,以后也許能吃上那碗飯。要是那樣三姑還就真的好過了。

  果然沒過多久,公社劇團(tuán)來了個李玉和。也不能知道他是演過李玉和,還是他名字就叫李玉和,反正都喊他李玉和。

  李玉和左打聽,右打聽,才找到窩棚,把杏桃接到公社里去了。

  三姑有些不放心,過來和恒生娘商量。她一聽公社這兩個字,心里就發(fā)麻,前幾年她在那里可是吃盡了苦頭。

  恒生娘說,不礙事的。這回和你那回不一樣的。李玉和是聽她唱的象李鐵梅,長的也象李鐵梅,才把她請到公社劇團(tuán)去的呢!你怕什么?說不定不幾天,就能看見杏桃在臺上唱戲呢。

  果真沒過一個月,杏桃就隨公社劇團(tuán)到處演出。只要她一上臺,喊一嗓子: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盡,沒有大事不登門.......臺底下就掌聲一片,叫聲連天。

  公社劇團(tuán)還到江那邊去演過。據(jù)說是那邊的領(lǐng)導(dǎo)看過杏桃演的李鐵梅,以為是電影上的那個下來了,才非請過去演幾場才行。

  恒生娘說,我說的沒錯吧,杏桃雖說沒紅遍天下,但也紅遍了大江南北。

  三姑一笑,眼角上的皺紋就更多了。

  恒生對小云說,你咋就比不上你姐?唱戲想鋸木頭似的。

  小云回了一句,比你強(qiáng),你唱歌想老母豬哼哼。

  他兩就你一句我一句的鬧騰開了。三姑就逗恒生,你說說,有你這樣說自己的婆娘的么?

  恒生說,我才不娶她做婆娘呢!

  三姑問,那你想娶誰?

  恒生說,我想娶杏桃姐!

  這一句把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只有小云哼了一句,默默的離開了。

  那幾天小云老躲著恒生,上學(xué)放學(xué)都不和他一塊走,恒生覺得象少了什么似的,吃飯都沒胃口。就過去找小云。

  你咋不搭理我?恒生問。

  為啥非要答禮你?小云反問。

  你咋的拉?我又沒欺負(fù)你。恒生不解。

  你不是要娶我姐嗎?找我干嗎?小云低著頭,不看恒生。

  恒生嘿嘿樂了,就為這個?好了!等我長大了,我兩個都娶,把你和杏桃姐都娶回去,中不?

  小云拿腳揣他,你盡想好事!

18

  恒生十歲那年,杏桃的戲已經(jīng)紅得發(fā)紫了。都不記得他叫杏桃了,簡直就是李鐵梅。

  有一天,李玉和給了杏桃一張表格,說是縣劇團(tuán)看好她了,準(zhǔn)備破格錄取。

  杏桃那一也失眠了。她長這么大,還不知道縣城是啥樣。這就成縣劇團(tuán)的人了?她知道縣劇團(tuán)和公社劇團(tuán)太不一樣了,那可是吃國家糧的呀!還要拿工資,分房子。我可就是城里人拉!還能把娘接到城里去,再也不用住窩棚了,再也不會半夜醒來,害怕那半坡上那墳里爬出個人來。

  杏桃想著想著,就想娘,想二舅,想恒生和小云,還想恒生的爹和娘。

  第二天李玉和問杏桃表格填得怎么樣了?縣劇團(tuán)還等著要呢。

  杏桃一臉的哭相,說還沒填。

  李玉和不解,咋的拉?你不想去?

  不是。我沒法填。杏桃眼里含著淚。

  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我說說。

  表格上的父親和家庭成分,我沒法填。杏桃的淚珠子掉到表格上。

  你父親怎么拉?你家庭成分不是貧下中農(nóng)?

  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李玉和用手抹抹杏桃臉上的淚珠。

  杏桃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下子撲進(jìn)眼前這高大男人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他們說我爹是國民黨,說我娘是國民黨特務(wù),說我是國民黨崽子.......

  李玉和腦袋嗡嗡的作響,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懷里這人見人愛的小鐵梅。

  當(dāng)天夜里,李鐵梅的戲就沒讓杏桃上,杏桃在后臺幫忙打雜。

  臺下的觀眾在齊聲大喊,李鐵梅!李鐵梅!杏桃知道,那是在喊她。

  后來十多天的戲都沒讓杏桃上,杏桃的嗓子有些癢了,就去找李玉和。

  你安排我上吧?不演李鐵梅,演李奶奶也行。我唱老旦也可以的。

  李玉和冷漠的看著她,是嗎?演老旦也可以?

  杏桃點點頭,恩。她再不上臺,會憋出病來的。

  好!那你明天就準(zhǔn)備上,我給你安排個老旦的角。李玉和說。

  杏桃終于露出了笑容,謝謝李叔!我去準(zhǔn)備李奶奶的唱詞。

  明天不演《紅燈記》。李玉和說。

  演什么?

  演《白毛女》。李玉和說。

  哦。我演喜兒?杏桃問。

  你現(xiàn)在哪能演喜兒?李玉和說。

  那我演什么?杏桃問。

  演黃適人他媽!你不是還能演老旦嗎?這個角色挺適合你的。以后有那些地主婆子,國民黨太太的角色都留給你演。這是團(tuán)里決定的。

  杏桃望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自己最敬重的男人,甚至錯認(rèn)為是自己父親的男人,現(xiàn)在在淚光里越來越模糊不清。這人是誰?是那個把我從窩棚里接出來的李叔么?是那個時刻讓著我,寵著我的李叔么?是那常?湮艺f,刻苦練吧?你肯定是一流的好演員!一流的好演員?是我杏桃?我現(xiàn)在是誰?還是那臺下觀眾齊聲大喊的李鐵梅么?

  杏桃那天沒演黃適人他媽,頭一回拒絕了團(tuán)里安排的角色。

  李玉和說,沒辦法,我也沒辦法。你要是不演就回家吧,回你那窩棚的家吧。

19

  娘!我回來了!娘!我回來了!

  你這死妮子!嚇娘一跳!回來就回來唄,又不是從北京上;貋恚痪褪枪鐒F(tuán)嗎?一個月要回來好幾回呢。

  娘!我被縣劇團(tuán)選上了,要進(jìn)縣劇團(tuán)了,要做城里人了。

  你說啥夢話呢?死妮子!

  怎么會?杏桃唱的比誰差?縣劇團(tuán)下來選人,不選我選誰?

  這到也是。那你今天回來干啥?

  娘!你不知道,這幾天劇團(tuán)里老安排我演鐵梅喜兒,喜兒鐵梅,我都演煩了!那白毛女可不比李鐵梅,一會兒唱,一會兒哭。一會兒還要罵!我嗓子都演啞了!我回來歇幾天。等嗓子好了,我就去縣劇團(tuán)?h劇團(tuán)還要分房子呢!到時候我把娘也接過去,再也不住這窩棚了。

  娘就笑了,臉上的皺紋多起來。娘真的老了。

  當(dāng)然這是杏桃的遐想,這幾天天天都這么遐想。其實不是這樣的,其實此刻她正躺在窩棚里發(fā)呆。她沒敢告訴娘劇團(tuán)里要她演黃適人他媽,沒敢告訴娘她可能再也不能上臺唱戲了,不說縣劇團(tuán),就連公社劇團(tuán)都不要她了!她甚至不敢相信事實和遐想那個是真的?不敢相信她杏桃從今往后也要和別的女孩一樣到水田里去干活,把自己白嫩的臉蛋在日頭底下烤地瓜似的烤得紅了又黑!不敢相信以后只能在臺下看別人演李鐵梅。

  杏桃把窩棚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她和娘在這里住了七八個年頭。窩棚的茅草被二舅換了一茬又一茬,窩棚一次比一次高,面積一次比一次大。但換來換去還是窩棚。她把縣劇團(tuán)的房子和現(xiàn)在的窩棚在腦海里翻來覆去的對比,肯定要比窩棚好,最起碼也要比恒生家的泥土轉(zhuǎn)房子強(qiáng)。

  但窩棚歸窩棚,被娘一收拾,干干凈凈,溫馨舒適。在公社劇團(tuán)的日子里,她常想窩棚,和窩棚里的娘。

  這時的杏桃躺在窩棚的床上,想編一個滿意的理由說服娘,為什么自己還不回劇團(tuán)。因為回來三天了,嗓子也不象剛回來時那樣沙啞了。娘去干活了,恒生和小云只能是放學(xué)時來窩棚和她鬧。有時候也把他拉出去,看他們那幫小孩演“電影”。

  這個霸道的恒生,總是把一大幫小孩訓(xùn)得服服貼貼。一會演《南征北戰(zhàn)》,一會演《渡江偵察記》。他總是把小孩分成兩半,一半是解放軍,一半是國民黨,從江堤兩測往上沖,說是搶站鳳凰山。鳳凰山在哪?呵呵!就是半坡上那座墳!這個大膽的恒生,總是沖到墳頂上,戴著柳條和竹葉編的草帽,揮舞著手中的泥巴槍,高呼勝利。他就不怕那墳里面有個死人?!有一回被他爹看到了,罵得他狗血噴頭,還罰他在那墳前下跪。恒生是寧死不屈!我為什么要跪!這墳里的死人是誰?又不是我爹!

  當(dāng)然他們演《渡江偵察記》還是有點意思的,那個霸道的恒生,自己演偵察連連長,總要讓小云演女游擊隊隊長,他總忘不了拉住小云的手,學(xué)著電影里的男主角說,我們總會見面的!那深情的目光,讓杏桃想想就好笑。

  杏桃想著恒生小云的天真和自己的現(xiàn)在的處境,不禁難過起來。窩棚外的陽光在江面上跳躍成明亮的碎片,反射在窩棚的角落里,杏桃覺得窩棚搖晃起來,象是江面的一條船,在隨波蕩漾。

  杏桃覺得頭痛得厲害,象是在暈船。

  突然,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貓身進(jìn)了窩棚。杏桃一下子驚醒了!李叔!

  不錯!是李玉和。

  你咋來拉?!李叔!杏桃一陣興奮,劇團(tuán)里離了她,是不是倒了一跟臺柱子啊?杏桃這么想,李叔肯定是來請她回去的。她現(xiàn)在去不去縣劇團(tuán)無所謂了,能回公社劇團(tuán)也成,只要讓她演戲就成。

  李玉和坐到她的床邊,雙手扶住她熱呼呼的肩膀,說我去了一趟縣劇團(tuán),為你的事。

  杏桃的眼淚又出來了。

  李玉和說,縣劇團(tuán)我有關(guān)系,你的事可能有戲。李玉和說這話時,兩只眼睛在冒火。杏桃覺得那兩團(tuán)火把她的心烤得狂跳不止。

  杏桃的眼淚象是潰口的江水,一個勁的往外涌。李玉和給他檫眼淚,杏桃覺得全身都癱軟了,就勢倒在這男人寬厚的懷抱里。

  你娘呢?杏桃。

  去干活了,一時回不來。杏桃在李玉和的懷里聽見男人的心跳聲,象是戲臺上的戰(zhàn)鼓。

  你身上發(fā)燙,是發(fā)燒了,杏桃。

  我熱,李叔。

  男人的大手手伸過來,幫她解扣子......

20

  一個月過去了,縣劇團(tuán)那邊還是沒有戲。

  杏桃這回是真的病了,吃什么都嘔吐,吐得五臟六腑都在里面翻騰。娘還是忙著自己的農(nóng)活,把她孤零零的擱在窩棚里。

  這期間李玉和也來過一兩回,總是在娘不在的時候。一近來就坐到杏桃身邊,說她又發(fā)燒了,身子發(fā)燙,給她解扣子......

  杏桃問,我的事咋樣了?李叔。

  李玉和只顧繼續(xù)自己的動作,揣著粗氣的說,快了快了。

  杏桃這時候就覺得被這男人帶到另一個世界,如夢如幻。她忘了自己是在窩棚里,忘了自己的娘,忘了自己的戲,忘了縣劇團(tuán),忘了一切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了,被這個男人馴服成一只溫順的羊羔,只會輕聲哼叫著,根本就沒有力氣反抗,也不想反抗。

  突然,窩棚的門被闖開了!那聲音象是給身上的男人當(dāng)頭一棒!隨即翻下床,提起褲子。

  窩棚門口站著兩個小孩,戴著柳條和竹葉編制的草帽,手里拿著泥巴槍。這架勢顯然是為了嚇唬一下杏桃姐,逗她開心一笑。

  杏桃慌忙拉過衣服,遮蓋自己赤裸的身子,看清了進(jìn)來的恒生和小云。

  高大男人一看來的是兩個小孩,就撲了過去,用手一扒拉,兩個小孩就“哎喲!”一聲摔到在地,男人奪門而逃。

  床上的杏桃嚇得臉色發(fā)白,渾身顫抖。

  地上的恒生和小云也被嚇瞢了,剛才沖出去的那個高大的身影是什么?大白天難道出鬼了?莫不是半坡上那墳里的?怎么杏桃姐會是那個樣子?

  這一整天恒生和小云都沒弄明白是咋回事,坐在江邊的石頭上發(fā)呆,一直到夕陽西斜,也不說一句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再也不敢去杏桃姐的窩棚,不敢看杏桃姐那可怕的眼神。

  忽有一背著“長槍”的小兵來報,報告連長,江邊有情況!

  什么情況?恒生和小云馬上拔出腰上的“手槍”,進(jìn)入角色,隨“小兵”向江邊圍著一群人的地方跑去。

  兩人從人縫鉆進(jìn)去,看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姐!姐!姐!”杏桃撲了上去。恒生呆了,面前的杏桃姐筆挺挺的躺在江邊,那條粗大烏黑的麻花辮子濕漉漉的象條大烏蛇爬過高高的乳峰,緊緊的粘在渾身淋水的紅底白花的衣衫上,嘴角還被什么劃破了,掛著一滴黑褐色的血漿。雙目緊閉,讓人無法聯(lián)想起戲臺上那雙生動活潑的大眼睛,更不趕相信這就是那個人見人愛的小鐵梅。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怎么拉?怎么拉?杏桃怎么拉?唱戲唱得好好的,這是怎么拉?

  天快黑的時候,三姑才跌跌幢幢地連爬帶滾的被恒生娘攙扶過來。桃!桃!我的桃!我的桃.....

  二根也來了,恒生爹也來了,村子里的人幾乎都來了,順著三姑沙啞的哭聲蜂擁而來。

  恒生娘不相信眼前的這一幕是真的,望著三姑在杏桃僵硬的尸體上跪拜跌打,想起七八年前那個漆黑的深夜,那個在昏暗燈光下的三姑,和現(xiàn)在的這一切正好相反,那時在旁邊放聲痛哭的是躺在那里的杏桃,不同的是,當(dāng)時的三姑在二根懷里胸口劇烈的起伏,而此時的杏桃卻僵硬得象一根木頭,臉上的冷酷的表情象是在夢中品戲,你是不是夢見在縣城大戲園子里演鐵梅呀?杏桃!

  恒生娘的眼睛早就被淚水模糊得一塌糊涂,看不清眼前這些都是什么人,那個緊握著小云手的傻小子是自己的兒子恒生么?

  二根哭不出來,只是癱坐在地上。他覺得老天爺又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自己唯一能在婆娘面前挺直腰板的外甥女就這么走了?她應(yīng)該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和恒生娘說的一樣,紅遍大江南北的呀!他不信,這個讓臺底下歡呼的小鐵梅就這么消失了!永永遠(yuǎn)遠(yuǎn)的消失了!

  江面上的船都停泊下來,江邊怎么會聚集這么多人?是不是又有一場小鐵梅的戲?

  第二天,江堤半坡上有多了一座新墳。在新墳和老墳之間從此游蕩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女人。

21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新墳上早已張滿了草皮,和老墳分不出新舊了,人們只能通過位置來區(qū)別哪個是杏桃的,哪個是無名者的。

  游蕩的瘋女人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頭發(fā)越來越白,腰越來越彎,背越來越駝,但嘴里依然哼唱著那首杏桃臨走前一天夜里給她唱的曲子:娘。核篮,你要把兒埋在那江水邊,將兒的墳?zāi)瓜驏|方……

  恒生和小云早就扔掉了頭上那柳條竹葉草帽,扔掉了手里的泥巴槍。長大了,長高了,長成了大小伙大姑娘了。恒生不記得小云是哪天起開始變了,皮膚變白了,屁股變圓了,胸部變高了,身上的氣息變得越來越讓他著迷了。他們拉手不再那么隨便,感覺不再平淡。在露天電影場里,恒生把小云的手心捏得出汗,聞著小云身上特有的氣息,恒生覺得欲飄欲仙,銀幕上演的什么,第二天他總是說得顛三倒四。

  恒生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說變就變。人民公社沒了,變成了鄉(xiāng)政府,電影里不再演《紅燈記》了,而是出現(xiàn)了一些大胡子大花臉。小云問恒生,那個拿大鐵鏟的花和尚是不是鬼子?恒生搖搖頭,不知道,應(yīng)該不是吧?看那樣子象個好人。

  這就叫天翻地覆。一切都在變,恒生爹娘變老了,笑容多了,年成好了,日子舒坦了,房子翻新了。村里的奇事一樁接一樁。

  一開始是老得掉牙的三狗子在江邊的船上賭了一夜,說是贏錢了。一大早哼著小曲路過杏桃墳的時候,被披頭散發(fā)的瘋女人纏上了,瘋女人解開衣讓三狗子看那象憋茄子似的奶子,讓三狗子聽那公鴨似的唱腔:八年?

  瘋女人把三狗子纏在杏桃墳前大半天,不讓他走,三狗子后來下跪了。說杏桃真的不是他害的。沒過幾天,三狗子就死了。

  最奇怪的是,二根突然發(fā)了!推倒了老房子,蓋起了兩層小洋樓。狗日的二根,從那里弄的這么多錢?人們開始猜測,說二根在菜地里挖出了一只金龜。有的還說二根前一段日子在家了擺弄鐵撬杠,是不是槍銀行了?

  后來直到杏桃的墳前出現(xiàn)了一個穿白西服扎紅領(lǐng)帶的老頭,人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西服老頭是杏桃親爹!人家早就不是深惡痛絕的國民黨反動派派了,而是腰纏萬貫一擲千金的臺商了!乖乖狗日的二根,怪不得有花不完的錢,原來人家有個臺灣老親戚。人們這才相信二根沒有挖到金龜,沒上銀行去撬保險柜。

  人們看見白西服臺灣老在杏桃墳前拉著瘋女人的手,久久的看她。但瘋女人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他了,只是給他唱:八年前.....白西服臺灣老就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白西服走到哪,風(fēng)光到哪,見誰都問,和二根家有親沒?說著就掏出一張票子。二根也隨著風(fēng)光起來,以前瞧不起他的人也都老遠(yuǎn)和他打招呼,滿臉堆笑。有的還說,我四大爺那年也失蹤了,他媽的他就不知道跑到臺灣去,他媽的跑到兔子不拉屎的江南去!你說他媽的怎么就一點眼光都沒有呢?

  白西服風(fēng)光夠了,最后決定捐贈給公社劇團(tuán)5萬元!讓公社劇團(tuán)在村里連唱三天大戲。這個決定太振奮人心了,自從杏桃死后,村子里20多年沒來劇團(tuán)唱戲了。

  戲臺就搭在杏桃的墳前。大戲開始前,白西服臺灣老在戲臺上講敘40多年前他和三姑也就是現(xiàn)在披頭散發(fā)瘋女人的感人愛情,講得如泣如訴,臺下就有人哭得稀里嘩啦。白西服臺灣老又講起他那從沒見過面,但時時想得他老淚縱橫的女兒杏桃來,說,她現(xiàn)在就躺在這里,在這墳里躺了20多年!為什么?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呀?!臺底下又有人哭得稀里嘩啦。這白西服臺灣老,講自己的身世,講杏桃的過去不比演大戲差呀。

  最后,白西服讓人把一袋子錢扛到戲臺上,捐贈儀式才正式開始。劇團(tuán)里接受捐贈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老團(tuán)長,老團(tuán)長一直臉色特難看,走到戲臺的一角時,不知道怎么摔了下來。

  人們一陣騷動。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認(rèn)得,這不是20多年前常和杏桃一起搭戲的李玉和么?他怎么了?怎么會不小心摔到臺下了?看他剛才那痛苦的表情,肯定是想起了杏桃了。好人。√斓紫麓蟠蟮暮萌税。

  那一年,恒生考上了大學(xué)。小云在他懷里哭到半夜,問恒生會不會甩了她?恒生說,哪會呢?等我畢業(yè)了,有了工作,就是城里人了,我就把你接過去,把我爹,我娘也接過去。你爹你娘肯定不會去的,他們能舍得那小洋樓?

  小云這才破涕為笑,說我要你記住我,記住這個有月亮的夜晚,記住這片苞米地。說著,小云就開始脫衣服。恒生一把抓住她的手,別!小云!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你!

  小云含著淚把恒生拉到江邊,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演的《渡江偵察記》么?

  怎么不記得?

  你再演一回,好嗎?

  恒生進(jìn)握住小云的手,鼻子一酸,沒說出那句滾瓜爛熟的臺詞。把小云一把摟在懷里。我想親親你!

  小云抬起臉,閉上眼睛,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兩只胳膊纏在恒生的脖子上……

  第二天,小云失蹤了,和那個白西服臺灣老一起失蹤了!

  這個學(xué)期,恒生象是丟了魂似的在校園里沒精打采的數(shù)著日子。一回來就望二根家跑,小云來信沒?二根說沒。

  那她現(xiàn)在到底在哪呀?

  二根一會說在臺灣,一會說在香港,一會又說在美國。

  恒生望著奔流不惜的江水,把和小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晚上,一遍一遍的在腦子里放電影。他又想起了《渡江偵察記》里的那句臺詞:我們總有一天回見面的!

22

  三年的大學(xué)生活,把恒生對小云的思念慢慢平淡,原來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就這么經(jīng)不起時間的摧殘?這也不能怪恒生,三年來小云沒給恒生一點信息,象是在被蒸發(fā)了似的。恒生覺得小云肯定背叛了他,嫁給了臺灣香港的有錢人,甚至可能會嫁給美國鬼子!

  一想到這些,恒生心里就堵得慌。什么兩小無猜?什么青梅竹馬?什么海誓山盟?全他媽的扯淡!

  畢業(yè)后,恒生分到鄉(xiāng)政府水利站。說是個部門,其實一點專業(yè)的工作都沒有,成天在政府大院里和鄉(xiāng)干部們打撲克。那時侯人們管他們叫三水干部。上班喝茶水,月底領(lǐng)薪水,下鄉(xiāng)撈油水。

  后來恒生才知道,鄉(xiāng)政府的工作并不是按部門分工的,而是按時間由主導(dǎo)部門牽頭,全體鄉(xiāng)干部一起突擊,也叫“突擊月”。比如,二月份叫“計生突擊月”,所有鄉(xiāng)干部都下鄉(xiāng)蹲點,主抓計劃生育。恒生一個大小伙,天天給小媳婦大婆娘送避孕藥具,催他們上環(huán)結(jié)扎。有的小媳婦看恒生長得白白凈凈的,還把他拉到房里說,你看看我這環(huán)上的對不?會不會一泡尿沖沒了?把個恒生羞得臉紅到脖子根。結(jié)扎就更難抓了,有時后得動派出所和聯(lián)防隊的。事先把車停在角落了,摸清要結(jié)扎的對象的活動規(guī)律,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一下就把她架到車上,直奔鄉(xiāng)衛(wèi)生院。婆娘在車?yán)锟薜澳,罵鄉(xiāng)干部是綁架,是人渣!說我生娃又不用你養(yǎng),你有什么權(quán)利不讓我生娃?有的干脆躲到娘家不出來。鄉(xiāng)干部就把她男人抓起來,不把你婆娘送到衛(wèi)生院,就把你給扎了!男人問,我怎么扎?鄉(xiāng)干部說,你還不好扎嗎?象閹豬似的,把你的兩個蛋蛋閹出來喂狗!讓你婆娘守一輩子活寡,看她還怎么生?

  第二天男人就乖乖的把女人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扎了。那時候恒生一回家,村里人都問他,今天閹了幾個?

  最頭痛的是秋后的“財貿(mào)回收突擊月“。那時一年中最大是事了!有時候要收到年關(guān)臘月。每到一家,恒生就翻開帳本,朗讀一大篇收費(fèi)項目,農(nóng)業(yè)稅,水利費(fèi),土特產(chǎn)稅,家禽家蓄稅,宅基地稅,教育附加費(fèi),鄉(xiāng)村干部提留費(fèi),鄉(xiāng)村招待費(fèi)……恒生念得口干舌燥?扇思覅s說,錢沒有,命有一條!一起來的派出所聯(lián)防隊說,錢沒有不要緊,糧有吧?豬有吧?電視有吧?實在都沒有,房子大門有吧?卸走!

  那個秋天,恒生和那幫收費(fèi)的人馬穿走在村頭村尾,東游西蕩,人們總是說,國民黨來了!土匪來了!

  恒生娘聽了,心里象是被人拿刀扎了似的痛。『銉喊!你這招認(rèn)罵的破鄉(xiāng)官什么時候是個頭!

  終于有個機(jī)會,縣水利局特招。恒生學(xué)的就是水利工程專業(yè),他不知道這一年多在鄉(xiāng)水利站做過幾件和水利工程有關(guān)的事情。

  內(nèi)部考試,政審。恒生很快就通過了?缮厦娴恼{(diào)令遲遲不下來。把恒生娘急得快不行了。說,恒!你得上縣里看看,別讓到手進(jìn)城名額讓別人搶了去。

  恒生就去了趟縣城,回來后就灰頭灰臉的,倒在床上,不理娘,也不理爹。

  咋的了?娘一看這架勢臉上也布滿了愁云。

  恒生拉過被子,把自己的腦袋蓋住了。

  你要急死娘!是不是別人使壞,把你到手的名哦真的槍去了?

  恒生在被窩里傳出悶悶的一句,沒有。

  沒有咋還不調(diào)你去縣城?

  又是一句悶悶的,要錢。

  要多少?恒生爹一聽有戲。

  恒生終于拉開被子,大聲嚷道:三萬!三萬!你們有嗎?!

  爹娘不再問了。三萬?咋要這么多?又不是買縣長,要這么多錢干嗎?恒生爹憤憤的。家里剛剛蓋了新房,還欠外面好幾千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恒生在鄉(xiāng)里度日如年?h城那邊有話傳給他,還有兩天的期限,再不上縣城里處理利索,名額就給別人了。

  恒生坐不住了,他騎著自行車在江堤上瞎轉(zhuǎn)悠,來到到杏桃姐的墳前停下來。他想起了杏桃姐,想起了小云。他望著一江霧水,覺得自己的命運(yùn)老是和他作對。他的小云沒了,進(jìn)縣城的機(jī)會也沒了。他覺得再讓他回鄉(xiāng)政府還不如躺在墳里的杏桃姐好過!至少不會有人在背后撮脊梁骨。杏桃姐多好呀!無憂無慮,躺在這里每天看江水奔流,三姑吟唱。

  三姑又來了,看見恒生在這里,就有扯著公鴨嗓子唱開了:八年前。風(fēng)雪夜……

  恒生記得這都是杏桃姐小時候在涼床上唱個的緞子,現(xiàn)在聽著三姑沙啞的公鴨嗓子喊起來,恒生又想起杏桃和小云來.杏桃姐就在墳里,可小云!你在哪?你在哪里呀!我的小云?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難過死了,我真想一頭扎進(jìn)江里去,找杏桃姐去.

  二根來了,是給三姑送飯來了,看見恒生痛苦成這個樣子,問怎么拉?

  恒生把實情告訴了二根.二根就說,瞧你這點出息!多大點事?就把你難成這樣?回家吧!你娘還等你吃飯呢!

  恒生一家的晚飯幾乎沒怎么吃,三個人只是象征性的扒兩口就收拾了。一股沉悶的氣氛籠罩著這個家,讓人透不過氣來。

  恒生爹又在抽旱煙,剛抽一口就劇烈的咳嗽起來。恒生娘就罵道,你這死人,抽抽抽!咳嗽成那樣還抽?早晚要抽死。

  二根突然進(jìn)來了,也不說話,進(jìn)來就望桌上扔了三扎鈔票。由于力氣過大,有一扎一直滑到恒生爹的跟前,把旱煙盒都弄翻了,旱煙撒了一地。

  二根的這一主動把這家人驚呆了,老半天恒生娘才緩過神來。說這哪行!這怎么成?二根這使不得!我們家蓋房子借的還沒還呢。

  二根說,你別說些沒用了,你家有事我不幫誰幫?何況這錢還是小云特意為恒生寄過來的,他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換成中國錢呢!

  小云?恒生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你是說小云,是嗎?叔!

  二根點點頭。

  小云現(xiàn)在在哪?恒生幾乎是在喊。

  香港。二根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交給恒生。

  小云?!恒生拿著照片,手在顫抖。變了!變了!不!沒變!沒變!

  恒生娘也湊過來看,呀!變漂亮了!變洋氣了!這眼,這鼻子,這嘴還沒變!是小云!沒錯!是小云!

  二根走后,恒生娘把那三扎錢塞進(jìn)恒生的包里,說,小云心里還有你!你可別忘了人家呀。

  恒生還在看照片,在他的眼里,這照片比那三扎錢要珍貴得多

23

  縣水利局是和許多單位共用一座辦公大樓。這一點和鄉(xiāng)水利站很相似。鄉(xiāng)水利站是在鄉(xiāng)政府辦公樓里一間辦公室門上角橫掛著一個小牌子:水利站。而縣水利局是立著的大牌子,掛在大樓門外許多立試牌子的中間。恒生頭一天上班,找了老半天才找到水利局的牌子,才知道自己沒找錯地方。

  在大樓門口,從左往右看,掛著臨江縣科技委員會,臨江縣青年聯(lián)合會,臨江縣婦女聯(lián)合會,臨江縣文學(xué)藝術(shù)聯(lián)合會,共青團(tuán)臨江縣委員會,臨江縣人力資源發(fā)展中心,臨江縣血吸蟲防治中心......

  從右往左,臨江縣農(nóng)業(yè)局,臨江縣農(nóng)林畜牧局,臨江縣統(tǒng)計局,臨江縣文化局,臨江縣衛(wèi)生局,臨江縣水利局......

  呵呵!這么多!原來縣里有這么多委員會和局。⌒峦抡f。這還叫多?你看看對面那樓門口,10多家公司,斜對面那樓,20多家中心!

  恒生一聽中心,就注意到這里的血吸蟲防治中心,想起小時侯公社血防組下來檢查血吸蟲,讓大家拉泡屎用紙包好,還寫上自己的名字。有的拉不出來,被隊長催的沒辦法,在糞坑里胡亂包了送去,一檢查,呵呵!什么蟲都有!上血防組療養(yǎng)一個月,養(yǎng)的白百胖胖的,工分還照有!

  想到這里,恒生就問新同事,怎么這血吸蟲防治中心不搬到斜對面?在這里檢查血吸蟲?那上班時味還有得聞?

  新同事笑了,那牌子早就廢了,沒拿下來,那單位早就沒了。

  恒生說,那還差不多。

  水利局上下不過10多號人,除局長外,恒生見誰都喊科長,小伙白白凈凈的也招人喜歡,幾個月下來,恒生的人緣特好。局長還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年輕有為呀!你發(fā)表在《臨江簡報》上的《也說臨江水資源》,王市長看了是贊不絕口啊!問我你水利局還有這樣的筆桿子?哪天帶來我見見。哎呀!小伙子!前途無量啊!最后還學(xué)著偉人的樣子,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們的!哈哈哈哈!

  局長50多了,戴著一副眼鏡。同事卻老在背后說,局長你眼睛是通光的,沒度數(shù)。他眼睛好著呢!他是在朝鮮立過戰(zhàn)功的,沒讀幾年書,一到武裝部打靶子,眼鏡一摘,槍槍10環(huán)!沒哪個局長能打過他。

  那他戴眼鏡干嗎?

  廢話!你看哪個局長不戴眼鏡?

  有一天剛上班,恒生接到二根的電話,說農(nóng)閑了,他爹和娘想來縣城玩幾天。恒生很高興,但想到自己還是單身宿舍,還沒權(quán)開免費(fèi)招待所給爹和娘,就有些為難了,在電話里吞吞吐吐。二根聽出來了,說你放心,住的地方我安排。恒生這才想起二根這半年老夾著個皮包在縣城里轉(zhuǎn)悠,一會說是倒棉麻,一會說是倒鋼材,風(fēng)光著呢。

  第二天見到爹娘和二根叔時,看到爹的那身打扮,笑得不行了。爹穿了自己考上大學(xué)那年買的那套咖啡色西服,爹的身材粗壯,那西服穿在他身上太緊,他爹還把三?圩涌鄣镁o緊的,別扭死了。

  恒生說,你就不能把那扣子解開?

  爹說,不行!那樣就看見紅要帶了。還有,我剛才在車站上廁所,你娘在外頭一催,我一急就把褲子拉鏈拉壞了,要是不扣上西服扣子,就能看見我穿的是你娘的花褲衩。

  二根和恒生娘笑得前伏后仰。

  恒生問,想上哪玩?縣城就那么大,我騎自行車一天都能轉(zhuǎn)好幾圈。

  二根說,晚上看戲,縣戲園子演《秦香蓮》,我已經(jīng)安排人訂好了票。白天嘛,你爹想去渡江烈士陵園,看看他那條船。

  娘說,還是先上百貨大樓給你爹買條褲子吧,別這形象到了烈士陵園給英靈們難過,他們冒死打下江山,和平的人民就穿成這樣?

  恒生爹列著嘴,嘿嘿的笑。恒生還是很佩服娘的,別看沒讀過很多書,但說起話來是那么的有學(xué)問。難怪別人都夸娘是才女。

  恒生在縣城里呆了半年多,還真沒來過渡江烈士陵園,打聽好多人才找到。烈士陵園和縣武裝部緊挨著,這兩個單位在這條街上算是最清凈的地方了。武裝部每年只有一次民兵訓(xùn)練,把全縣各鄉(xiāng)村的民兵召集在一塊,列隊跑操打靶,吃住都在武裝部的大院里,要一個多月的時間。那些都是寫沒出過家門的農(nóng)村孩子,一開始覺得新鮮,20天以后就受不了,晚上在大通鋪上就開始想家了,想剛剛有點意思的小對象,說我回去就把她帶到縣城來玩幾天。臨鄉(xiāng)鎮(zhèn)的民兵過來玩,就聊給他們做飯的女孩。說那天還沖我笑的呢!去幫我問問對我有意思不?旁邊的呸了一聲,屁!我看見她買菜時坐在你們鄉(xiāng)武裝部部長后面,摟得緊緊的,是不是和部長有一腿呀?就這樣說著,鬧著一個來月就散了,各自回家了,武裝部有冷清下來,和隔壁的烈士陵園一樣,死一般的寂靜。

24

  渡江烈士陵園門口售票處的“售”字底下的“口”掉了,成了“佳票處”。恒生一行四人到跟前一看,里面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張報紙和一個水杯,根本就沒人。大鐵門是敞開著的,恒生和二根就徑直進(jìn)去了。恒生爹不敢進(jìn),說還是等人來了買買票吧。要不到里面一查票會罰款的。我在車站吐了一個瓜子皮就罰了我兩塊錢。

  二根說,沒人賣票你買個毛!這破地方平時根本就沒人來,不是陪你來看看你家的革命小船,誰愿意來?

  一進(jìn)來就看見那個高高紀(jì)念塔,上面寫著“渡江烈士永垂不朽”的幾個大字,顏色已經(jīng)被風(fēng)化得一塊塊的,倒是四周的松柏樹有幾分莊嚴(yán)肅穆的味道。在紀(jì)念塔底下有幾個工作人員在忙碌著,看見近來了四個人,很是希奇。說,今天不演,明天才演呢!

  演什么?

  哦,是這樣,我們烈士園陵這幾天有南方歌舞團(tuán)的演出。明天才演。

  演出?歌舞團(tuán)?看來還真是來著了,我還沒看過真人表演過呢,只是在電視上看過。二根說。

  好了,明天來吧!幫我們宣傳一下。

  恒生爹說,我想看看船。

  什么船?

  就是渡江戰(zhàn)役是用過的革命紀(jì)念船呀。

  有個年紀(jì)大的工作人員想起來了,你是說那些大小不一的破船吧?早劈了當(dāng)柴火燒了。

  當(dāng)柴火燒了?恒生爹很不理解,怎么會?不是革命紀(jì)念物嗎?怎么說燒就燒了?自己家那塊“光榮人家”的牌匾一直保存得好好的,房子換了一茬有一茬我都舍不得丟啊。你門博物館在哪?我看看。

  早變成武裝部的倉庫了,里面堆了些放不響的破槍和手榴彈。

  二根說,走吧,回去吃飯,吃完飯看戲。

  二根把他們一家三口領(lǐng)到向陽賓館門口,說進(jìn)去吧?

  恒生娘說,你是錢燒的吧?這是我們吃飯的地方?

  二根說,你還不知道,這賓館有我的股份,我是大股東呢。

  恒生說,真的?你太牛了!叔!

  是這樣,這里以前是一家國營旅社,近兩年臨江出現(xiàn)了老多新的賓館酒店,買賣就不緊氣,要對外承包?蛇@里的秦經(jīng)理舍不得這里的姐妹們沒了飯碗,就到處拉資金想繼續(xù)承包,三找兩找就找到我了,說我借也行,入股也可以。我以前也常住這里,秦經(jīng)理人不錯,我信得過她,就掏了50萬。要是經(jīng)營好了,就算是我借給你的,你到時候還我利息,賠了就當(dāng)我是入股,什么時候贏利了什么時候分紅。

  恒生笑著說,秦經(jīng)理是個大美女吧?

  二根就拍了一下恒生的腦袋,你這小王八蛋!敢戲弄你叔!

  恒生娘咯咯的笑。

  秦經(jīng)理確實是個漂亮的女人,看上去能有四十?再小幾歲也象。這女人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子靈氣,難怪二根贊不絕口。因為晚上要看戲,秦經(jīng)理簡單的安排了一桌,對恒生娘說,我知道你們是二哥老家最好的鄰居,以前幫過二哥,F(xiàn)在到了縣城,你們就把這里當(dāng)家,別見外,當(dāng)我是親妹子。

  恒生娘覺得眼前的女人,真是不簡單。城里女人就是城里女人,鄉(xiāng)下人再有錢,穿得再好,脖子上的項鏈再粗,在眼前這女人面前一站,都會暗淡無光的。

  吃完飯,秦經(jīng)理說,我今天晚上也去陪你們看戲,票都訂好了。

  二根說,真難得啊!我約了她10多回都說沒空。

  秦經(jīng)理說,今天不一樣,一是陪姐姐,二嘛今天晚上演的是秦香蓮,我要看看包親天為我們老秦家伸張正義,軋了那沒良心的陳世美!

  眾人隨聲大笑起來。

  一行人來到縣人民劇院,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入場了,他們有說有笑地往剪票口走去。

  一到剪票口,二根呆了!恒生娘呆了!恒生爹也呆了!

  面前二根婆娘正雙手叉腰,兩眼在向二根臉上噴火。

  你你你怎么也來了?二根剛才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二根婆娘的手指有幾乎是戳在二根的鼻子上,開始發(fā)瘋似的罵開了!好你個陳世美!老娘監(jiān)視了你一整天!我說你一天到晚往縣城里跑,你的魂被勾了吧!原來這里有個狐貍精!

  秦經(jīng)理也被這一幕驚呆了,剛要開口說話,二根婆娘就往上撲,恒生娘一把抱住了她。小云娘!你聽我說!小云娘!

  二根婆娘一下子賴在地上,又哭又喊。你個沒良心的陳世美!你現(xiàn)在有錢了是不?你知道你的錢是哪來的嗎?你他娘的是賣女兒賣來的!你知道現(xiàn)在小云在干嗎么!在賣!在和那臺灣老睡覺!你還好意思拿著賣女兒的錢來縣城找狐貍精!你這沒良心的陳世美!

  看戲的人都圍過來,怎么拉?怎么拉?誰是陳世美?

  恒生娘把地上的女人使勁往上拉,你胡說啥呢!小云娘!那有你這樣埋汰自己的閨女的!起來!有話回去好好說!

  地上的女人哭嚷著,你說說!那臺灣老為什么不帶她三姑走?他不是還在戲臺上說,如何如何的和三姑相愛嗎?可臨走時,看都不看一眼?老是色咪咪的盯著我家小云!他不是有錢么?怎么就不能帶三姑去治。恐话盐业男≡茙ё吡?

  恒生娘被她問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恒生聽得腦袋嗡嗡的,嗓子里象卡了根魚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聽著這邊罵陳世美,一場現(xiàn)代版的《秦香蓮》提前開演了。

25

  把爹娘在賓館里安頓好,回到宿舍,恒生失眠了。越想越覺得小云娘的話有道理,小云為什么這么多年不給她一點消息?那個臺灣老為什么不把三姑接走,三姑是瘋了,他臺灣老不是有錢嗎?怎么不把三姑接到國外去治?他為什么要把我的小云帶走?二根家這兩年那來的那么多錢?還有自己進(jìn)縣城的三萬塊!恒生想到這里,從枕頭底下摸出了小云的照片,那眼神怎么那么淫蕩?那笑容怎么那么妖媚?而且不是對自己的,肯定是對臺灣老的!哼生一把把照片死了個粉碎!

  第二天,娘見了恒生,問怎么了?沒睡好吧?別瞎想!小云不是那樣的女孩。

  恒生不作聲。

  不過她老不給你寫信,你也不能老等她了,縣城里有合適的就談一個。村里和你同歲的,娃都上學(xué)了。我和你爹還等著抱孫子呢。

  恒生說,盡說些廢話,想抱就能抱?你兒子的丈母娘還沒出世呢!

  恒生又問,小云娘還鬧嗎?

  恒生娘說,回去了。秦經(jīng)理給了她兩萬塊錢,美滋滋的走了,說是要到鄉(xiāng)政府旁邊開飯館呢。

  恒生無奈的搖搖頭。

  恒生娘說,要不我們也回去吧,在這里老給秦經(jīng)理添麻煩。

  恒生說,明天吧。今天晚上不是要上烈士陵園看南方歌舞團(tuán)演節(jié)目嗎?

  天還沒黑,烈士陵園那條街就傳來了搖滾樂聲,震耳欲聾。門口還擺著他們的劇照,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圍觀了。

  搖滾樂中,反復(fù)夾著一個南方方言和普通話的雜交音: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這里是南方歌舞團(tuán),勁暴歌舞演出!那方性感佳麗,北國俊郎酷哥,在這里為您激情奉獻(xiàn)!區(qū)區(qū)十塊錢,只夠一包煙!進(jìn)來看一看,快活似神仙!

  人越來越多,烈士陵園幾十年頭一次這么火爆。

  恒生娘說,咋這么多人呢?咋比看戲的人還多?恒生說,廢話!人家是歌舞團(tuán),哪能跟唱戲比!

  可是一擠到舞臺跟前,恒生娘說不看了,要回去。

  舞臺搭在高大的“渡江烈士永垂不朽”的紀(jì)念塔下。從塔下射下幾束光束,一直射到舞臺上。節(jié)目還沒開始,卻有幾個女人在上面瘋狂的搖擺,讓恒生娘看不下去的是,那些女人只穿著三角褲頭和戴著奶罩,搖晃著屁股,向臺下人做著媚態(tài),有時還轉(zhuǎn)過身子,對這“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紀(jì)念塔挺著小肚子!

  在雪亮的光束下,那幾個女人簡直就是妖精,把個烈士陵園搞得烏煙瘴氣!

  有個渡江戰(zhàn)役的老革命說,這一下,在這里沉睡了幾十年的我的同伴們,怎么受得了!這是哪個部門批準(zhǔn)的,竟在這里演這種令人作嘔的節(jié)目?!

  工作人員說,不讓演,你給我們開工資阿?沒看見那邊存放烈士的骨灰盒的房子快要倒塌了嗎?不演節(jié)目我們拿什么去翻修?

  老革命說,英靈們寧可讓房子倒塌了,把他們埋葬了,也不能受這種刺激!他們看到自己用生命換來的和平就是這種骯臟的世界?讓他們靈魂如何安息?!

  工作人員說,不和你扯那么遠(yuǎn)。有了錢和平才有意義,沒有錢什么都是白扯!

26

  恒生三十歲那年,在《中國水利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港務(wù)都江堰》的文章,讓有關(guān)部門震動了一下。

  文章說,我們的祖先在數(shù)千年以前,就敏銳地看到水利工程的基礎(chǔ)設(shè)施是改善農(nóng)業(yè)生存環(huán)境的根本。數(shù)千年過去了,都江堰仍在發(fā)揮灌溉排澇的功能,讓川江平原的萬頃農(nóng)田享受著祖先的恩澤。再看看我們的沿江平原,有幾個象都江堰一樣的水利工程?大部分地區(qū)的水利基礎(chǔ)設(shè)施是在建國初期所建,現(xiàn)已處在半癱瘓狀態(tài)。臨江前江兩縣的主要灌溉排澇的渠道林前大河是在50年人工開創(chuàng)的運(yùn)河,當(dāng)時國家經(jīng)濟(jì)基礎(chǔ)薄弱,憑著廣大勞動人民的一股干勁,開創(chuàng)了兩縣的水利大動脈。將近四十年過去了,沒有清理一次河床,導(dǎo)致淤泥沉積,河床高出兩岸的農(nóng)田。一場暴雨過后,排澇緩慢,農(nóng)民的青稞在水中浸泡好幾天,等雨停水退,萬畝的青稞全傾伏在水面上,秋后的產(chǎn)量必然大打折扣。偌大的臨江前江兩縣,在江堤上,竟然沒有及時排澇的水電站!我們的農(nóng)民還在靠老天爺賞賜收成。幾千年前的封建統(tǒng)治者,都能花重金出人力修建都江堰,改善老百姓的生存現(xiàn)狀。可我們現(xiàn)在高呼“關(guān)注三農(nóng)”的今天呢?有誰把眼光放到水利基礎(chǔ)的設(shè)施上來?我們的水利基層干部,常年在配合鄉(xiāng)政府的計劃生育和財貿(mào)回收等的要事上,做過幾件水利方面的工作?農(nóng)閑時讓廣大農(nóng)村剩余勞力聚集在麻將桌上,有誰去引導(dǎo)他們?nèi)デ謇砗哟仓械挠倌啵繋资昵暗暮矘蚨撮]塞了一代又一代,我們的水利工作者過問過幾回?我們的祖先防止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動脈,動脈不通暢,農(nóng)業(yè)談何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談何飛躍?

  據(jù)統(tǒng)計,臨江縣的二百萬畝農(nóng)田每年因水利設(shè)施陳舊,河床淤泥堵塞而導(dǎo)致旱之難灌,澇之難排,減產(chǎn)竟達(dá)五千萬公斤!一年一個五千萬,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還要減產(chǎn)多少個五千萬?!這僅僅是一個臨江縣,我們省沿江有六七個相鄰將一樣的農(nóng)業(yè)縣,一年能減產(chǎn)多少?

  筆者不敢再統(tǒng)計了!面對都江堰,面對古人澎湃的濤聲,作為一個水利工作者,我看不到都江堰臨風(fēng)卓姿和游客們嬉戲的笑容,我只看到了祖先對我們的責(zé)怪和詆毀。

  每當(dāng)再次聽見大雨滂沱,我坐在水利局的辦公室里,腦海里是家鄉(xiāng)的萬頃良田,一片汪洋,農(nóng)民千辛萬苦呵護(hù)的青稞再次浸泡在水中,等待老天爺?shù)纳菩,早日停雨,退水還苗。

……

  這次恒生的文章不是發(fā)表在《臨江簡報》上,而是在《中國水利報》,震動的不只是王市長,可能有王省長,王庭長。

  文章見報后的第二天,省水利廳召開了緊急會議,把《中國水利報》上恒生的文章打印若干,人手一份。廳長沉重地說,同志們,有何感悟阿!我們臨江縣的一個普通水利工作者,對都江堰是如此的感悟,我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官爺爺們就一點感悟沒有!我們的感悟不能只是在酒桌和歌舞廳里吧?

  隨即省委省政府召開了全省水利工作會議,讓省農(nóng)業(yè)廳財政廳的主演領(lǐng)導(dǎo)列席參加,再次把恒生的文章打印若干,人手一份。

  省長說,怎么樣?大家感悟一下吧!到會的臨江縣縣長和水利局局長交流了一下,你們距離的年輕人我?guī)啄昵埃吞岬竭^他筆桿子不一般,這下子知道了吧?把個省政府都驚動了,你;老兄手下有這個奇才,還要讓我親自登門求見求見?水利局長說,王市長說的哪里話?我是怕打擾您的工作,沒帶他去見您。我回去馬上安排。

  省長聽大家發(fā)了一通激情洋溢的言論之后,轉(zhuǎn)過頭問旁邊的財政廳廳長,怎么樣?你能擠出多少?財政廳廳長呷了一口茶,稍作思索的說,5個億吧。

  10個億!省長斬釘截鐵的說,你老財神就是變也得給我變出10個億來!變不出10個億,你先替我對著修建都江堰的李冰父子長跪三天!我再領(lǐng)著在座的大家伙到都江堰兩岸長跪不起!

  省長的這段幽默讓全廠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第二天,省日報的頭版頭條刊出“出重金趕山水利設(shè)施,邁大步建設(shè)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詳細(xì)的報道了這次省政府工作會議內(nèi)容。

  恒生這下可了不得了,同事們說,你小子也太牛了吧,會不會被省長挖去當(dāng)秘書阿!到時候你可別忘了咱們同一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恒生只是笑了笑,有什么呀,紙上談兵罷了,他們真能出10個億?我不信。

  恒生不信,但王市長信!臨江縣委縣政府信!光信還不行,得采取行動。

  于是,在臨江賓館召開了縣委縣政府秘書工作會議,讓恒生也列席參加,把省報上“出重金改善水利設(shè)施,邁大步建設(shè)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也打印若干,人手一份。

  王市長說,怎么樣?各位都是全縣的金筆桿子。這次上頭有10個億!可全省沿江的農(nóng)業(yè)縣有六七個,雖說我們臨江縣流域比較大,省政府會優(yōu)先給我們考慮,而且這10個一是由我們水利局的恒生同志的一篇文章引出來的。但我們臨江縣到底能批多少?我們的目標(biāo)是兩個億!我們大家又把我沒有?

  在座的秘書們面面相觀,這兩個億與我們這幫秘書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王市長說,10個億是文章引出來的,我們臨江的兩個億同樣也要由文章引。當(dāng)然這一次不要在《中國水利報》上發(fā)表了,你就是寫好了向上面要錢的文章估計人家也不能給你發(fā)。縣委常委決定,我們要組織一次金筆桿子秘書共同起草一封信。

  寫信?

  不錯,是“臨江人民給您的一封信”。

  秘書們開始嘩然,怎么寫?這信怎么寫?平時都是給領(lǐng)導(dǎo)寫工作報告和發(fā)言稿,好幾年不寫信了。

  王市長繼續(xù)說,我們要把臨江縣的水利設(shè)施及成就,廣大農(nóng)民受旱澇之苦,在信中寫的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定稿后,由我們水利局的恒生同志修改一下,同時發(fā)給省委省政府省農(nóng)業(yè)廳省水利廳。當(dāng)然是用臨江縣幾百萬農(nóng)民的口吻去寫,不要把信寫成縣委縣政府的哭窮詞討錢書。

  秘書們有點啟發(fā),開始討論寫這封信的具體事宜,比如時間地點和環(huán)境。市政府的張秘書提出,有必要組成一個秘書考察團(tuán),去一趟四川的都江堰,觀摩都江堰的臨風(fēng)卓資,傾聽古人的教誨,激發(fā)我們的靈感,然后在都江堰賓館里討論定稿。

  這個建議立刻讓人振奮,有必要,有必要!

  但王市長卻否定了,時間來不及,我們正在激發(fā)靈感的時候,省財政廳的幾個億就批給別的縣了。張秘書和幾個響應(yīng)去都江堰考察的秘書一臉的失望。

27

  臨散會時,恒生正準(zhǔn)備和王縣長握手道別,王縣長小聲說,你先留一下。

  恒生就在一間大套房里等,王縣長正和幾個領(lǐng)導(dǎo)在套間里談笑風(fēng)生,好像一時沒有要結(jié)束的樣子。恒生有些激動,他心里一直在想:王縣長找我干嘛?是不是要我寫那封信?但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讓這么多秘書都參加嗎?但他又轉(zhuǎn)念一想,這也許就是領(lǐng)導(dǎo)的高明之處吧,給他壓力,讓他感到這封信的重要性;也可能是王縣長在考驗自己?說不定他要靠這封信能再引來兩個億,王縣長有可能把他調(diào)到縣政府做他的秘書?h政府大樓可比水利局氣派多了,門口只有一紅一黑的兩塊牌子:中國共產(chǎn)黨臨江縣委會和臨江縣人民政府,而且門口有像國旗護(hù)衛(wèi)一樣的武警站崗,你要是大樓的工作人員,每天進(jìn)出時都會向你敬一個莊嚴(yán)的軍禮。

  送走了客人,王縣長對恒生說,晚上有安排沒?

  恒生搖搖頭,沒有。就是有的話,也得推掉啊,在這個縣城里,誰的事情有縣長的大?恒生心里想。

  那好,王縣長從衣架上拿起西裝說,走,上我家,你大嫂包了餃子。

  恒生很是感動,縣長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讓他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至少也得買兩瓶好酒什么的吧?去您家呀?我還是頭一回呀,總不能空著手吧?

  王縣長笑道,你這腦子轉(zhuǎn)得還挺快,不但文章寫的好,人情世故也不錯嘛!哈哈哈哈!

  恒生一聽,看來這個月的工資真的要泡湯了。

  王縣長看出恒生的表情,你放心吧!我車后備箱里有兩瓶茅臺,我都不知道是誰放的,等會進(jìn)門時,你提著,那樣你吃餃子吃得心安。

  恒生就跟著縣長笑了。本來想讓王縣長帶他進(jìn)里面的套間,但看來這回是沒機(jī)會了,只能跟著縣長出了賓館。

  在車上,王縣長說,你這回可是給全省的老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哪昵拔揖土粢饽愕奈恼,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但沒想到會這么猛烈。哈哈!一下子10個億!我這回要是能拿回兩個億,我可就活了!王縣長說到這里,指指車窗外一幢幢停工的爛尾樓,看見沒?沒有錢,我這縣長怎么當(dāng)?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說到這里,王縣長一手握著恒生的手,恒生感到縣長的手很熱,溫暖到自己的心窩里。

  王縣長還說,我是真想把你調(diào)過來呀!恒生聽到這一句,心頭更是一熱。可是,王縣長又停了下來,可縣政府這些秘書都是有來頭的,我動不得呀!你看看那個張秘書,是省人大主任的小侄子,文章寫的狗屁不通,還要上四川都江堰傾聽古人的教誨,啟發(fā)啟發(fā)靈感!我就是把他送到秦始皇兵馬俑里,也激發(fā)不出什么靈感來。但這樣的人物還得用,為什么?因為那省人大主任我惹不起!

  恒生聽得心里咯噔一下,覺得縣長的手心在冒汗,冰涼冰涼的。

  縣長夫人是一個過早發(fā)福的女人,但一臉的笑容讓恒生很親切,也許因為是東北人,說話的聲音和腔調(diào)就是好聽。恒生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不怎么愛吃水餃,但這一回卻吃得很多,阿姨包的餃子比餃子館里的味道好多了。

  縣長夫人假裝慍怒,你叫我阿姨,我有這么老?

  這句話把恒生弄得面紅耳赤,不不不!不老!一點都不老。

  王縣長哈哈大笑起來,還想人家叫你小姐?

  縣長夫人笑道,別!千萬別!現(xiàn)在的小姐這個詞早被玷污了,本人可享受不起!

  恒生也跟著笑,想想縣長這兩口子在家如此幽默,讓人好生羨慕。

  縣長夫人又問恒生,多大了?

  恒生答道,過三十了。

  有對象了吧?

  沒,工作太忙,顧不上。

  哦?是不是眼光太高?這么帥氣的小伙子,而且筆桿子又硬,怎么沒得到臨江女孩子的芳心?

  王縣長一聽,說道,你不會又想給你侄女保媒吧?呵呵!才二十多歲,人家還以為她嫁不出去呢!

  縣長夫人說,你看看這小伙子,你不喜歡?反正我喜歡,真要適合我家林夕,我夢里都能笑得出來。

  這頓餃子,讓恒生回味無窮。

28

  第二天一上班,恒生接到一個電話。

  你好!幫我找一下恒生。電話是個女聲,甜甜的,東北口音。

  我就是,你哪位?

  林夕,那東北女孩說。

  林夕?恒生覺得耳熟,但確實想不起來。

  你昨天是不是在我姨媽家吃餃子了?我姨媽把你的電話給了我。是你留給她的,她讓我給你打個電話。

  哦!恒生想起來了,原來是縣長夫人的侄女。你好你好!我昨天聽你姨媽提過,是你!

  我給你打電話很冒昧吧?我可是頭一回主動給男人打電話呀!林夕在電話那頭有點羞澀,恒生想象。

  沒沒!我接到你的電話很高興,希望以后我們能經(jīng)常通話,恒生說。

  只是打打電話?不想見見面?林夕說。

  這句讓恒生感覺有些突然,心想怎么東北女孩都這樣!這也太不含蓄了吧。

  有機(jī)會肯定見面,聽聲音你很年輕,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去找你。

  我什么時候都有空,你隨時都可以找我,林夕說。

  恒生放下電話,心里竟然沒有一絲激動。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東北女孩太主動的原因。愛情這東西要是來得太容易,就不是那么蕩氣回腸,讓人覺得珍貴。

  但靜下心來,恒生覺得心里還是有小云,有揮之不去的小云!他很煩!照片是撕碎了,可在腦子里的形象卻沒撕碎,總是在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跳了出來!比如現(xiàn)在,他仿佛看到小云正在遙遠(yuǎn)的地方對他疑惑地望著,那眼神象是在問他,終于耐不住了?其實這么多年,我在異鄉(xiāng)漂泊,一直在想你。∥蚁肽愣伎煜氙偭!知道不?

  恒生用冷水沖了自己的腦袋,不行!這樣絕對不行!這個該死的小云,怎么會像鬼魘一樣纏著我?我會被她纏瘋的!這樣下去我很危險!我的一切都可能被她毀了,我必須忘掉她,徹底地忘掉!我得去找林夕!你是虛無縹緲的,而林夕才是真實的,是觸手可及的。你只是給我痛苦和不安,而林夕則能給我真實的愛情。重要的是,林夕能給我特殊的東西,是這個臨江縣任何一個女孩都無法給我的。

  當(dāng)天晚上,就在秦經(jīng)理的向陽賓館餐廳,恒生和林夕見面了。

  林夕是那種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漂亮女孩,是那種掉到美人堆里再也找不出來的女孩。打扮也很入時,一坐下來小嘴就吧嗒吧嗒地說,幾乎沒停下來過?珊闵鷧s一句也記不得她到底說了些什么。

  后來又見了幾次面,恒生對她的印象還是那樣,她再次掉到美人堆里可能還是找不出來。

  恒生就想,難道這就叫沒有緣分?或者是沒有電?后來覺得還是自己出了問題,因為和林夕在一起的時候,恒生總是注意她那嘴,聽她那小嘴吧嗒吧嗒地說個沒完。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能說。他幾乎沒看過她的眼睛,注意她的眼神。恒生終于找到原因了,眼睛!不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神才能點燃愛的火焰,光看她的嘴是無濟(jì)于事的。

  林夕又來電話了,在那頭還是小嘴吧嗒吧嗒,說些恒生不感興趣的事,恒生幾乎插不進(jìn)嘴,但還是耐心的聽著,他要讓自己有心動的感覺。這邊耳朵被話筒頂疼了,又換到另一個耳朵上。林夕吧嗒吧嗒了三十多分鐘,問恒生,哦!對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恒生樂了,是你打電話找我的啊,我什么時候找過你?但他沒這么說,這么說好像不怎么好。這么一說可能那小嘴以后再也不會和他吧嗒吧嗒的了,她現(xiàn)在還不想失去這吧嗒吧嗒的小嘴。于是就說,晚上見面吧,向陽賓館。電話那頭的林夕咯咯的笑了,你能不能換個地方?老是向陽賓館。上賓館又只是吃吃飯,連房間都不敢開。昨天我朋友問我在哪和男朋友約會的呀?我說向陽賓館。她就問我,這么快呀!才幾天呀?就開房間了!咯咯!我是好事沒干,罵名一身呀!咯咯……

  這一頓小嘴的吧嗒讓恒生聽清了,而且還有點心動了。

  放下電話,恒生又給向陽賓館打了電話。

  秦姐,我是恒生,我要訂一個房間。

  是你們局里用?秦姐在電話那頭問。

  不,是我自己。還有我的那個東北女朋友。是這樣,你們賓館安全不?我和他可沒有登記呀!

  秦姐在電話那頭咯咯的笑,你可真老土呀!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我給你們登記就行了,你放心吧,一切我來安排,讓你們浪漫到底!放下電話,恒生看了看表,快吃午飯了。就去找了局長說,我能不能請一下午假?局長摘下眼鏡,怎么不能?其實這段時間你可以不來上班的,王縣長讓你起草那封“臨江人民給你的一封信”,從今天起你去臨江賓館定個房間,吃住都在那里。

  能不能換個賓館?我想要安靜一點的。

  可以呀,只是標(biāo)準(zhǔn)不能太高,別趕上縣長的套間。

  不會,就定向陽賓館吧。是局里結(jié)帳還是縣里結(jié)帳?

  縣里。

  恒生又給秦姐打了個電話,房間再高一個標(biāo)準(zhǔn)吧,定一個星期,吃飯也在你們賓館。

  秦姐說,不會吧?你想金屋藏嬌在這里一個星期?你中邪了是不是?

  恒生說,這回是公費(fèi),縣政府和你結(jié)帳。

  秦姐說,難怪。怎么縣政府不在臨江賓館,跑到這里了?

  恒生說,這回是我說了算,我定的。

  秦姐在那頭笑道,你什么時候當(dāng)縣長呀?到時候縣里所有的活動都安排在我們賓館。

  恒生說,我當(dāng)了縣長你還開什么賓館呀?來縣政府當(dāng)辦公室主任多好,過兩年被上頭一提拔,可就是我們臨江縣第一任女縣長了。

  秦姐在電話那頭咯咯的笑了。

29

  恒生吃罷午飯,進(jìn)了一家美容美發(fā)店,洗洗頭,刮刮臉,吹吹風(fēng)。洗頭小姐給恒生洗頭時,柔聲道,大哥要不要到上面放松一下。

  恒生知道她說的放松是什么意思,連忙打住。說,大哥晚上有個重要的約會,現(xiàn)在要養(yǎng)精蓄銳。洗頭小姐一看就不再推銷了,臉上的笑容凝固起來,干洗頭的動作簡單起來,揉了幾下,說過去沖沖吧。

  恒生還逛了一趟“女人街”,說是女人街,其實是專賣女性服裝化妝品的大樓,里面全是些知名品牌,價格高得驚人,一個月的工資買不下一件衣服。而且聽說這地方還不找錢,時興給服務(wù)員小費(fèi)。

  恒生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進(jìn)了一家“浪潮兒”內(nèi)衣專賣店,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件淡藍(lán)色真絲睡裙的確很漂亮,問多少錢?

  賣衣服的女人也是東北的,聲音很甜,一張嘴也是吧嗒吧嗒的,和林夕一樣。

  我這里的衣服有好幾種價格,你說的這一件,直接拿走150,試穿200。

  什么試穿?

  就是讓我穿給你看呀!這種衣服穿在塑料模特身上,和穿在真人身上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穿上讓您看看才能看出效果,你要是讓我穿上到里屋只讓你一個人看,在門口掛上“閑人免進(jìn)”的牌子,我就收你300。

  恒生說:“打住。你就給我包好,150,不用試穿了。

  女人就不再要求試穿了,包衣服的時候笑著說:“其實像你這樣單獨來的男顧客,一般都喜歡我試穿的。再就是穿這種半透明的睡衣要配上相同品牌的內(nèi)褲和胸罩,配上別的品牌就沒有品味。

  恒聲說,這樣的衣服你也要試穿?

  女店主笑了,還是省了這錢吧,內(nèi)衣這東西規(guī)格太多,比如說你的情人,胸部有沒有我的大,臀部有沒有我俏,我穿著合適,她穿著不一定合適。

  那就不要了,只要睡衣。恒生聽著女人說話時,留意了一下她的眼睛,那里波光蕩漾,讓恒生有些心旌搖蕩。

  趕快走!再聽這女人吧嗒下去,真的要她試穿睡衣了。

  恒生提著“浪潮兒”精美包裝袋子,看了看表,覺得時間不早了,該去賓館等林夕了。剛進(jìn)了賓館大門,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坐在大堂的休閑沙發(fā)上,隔著賓館的大玻璃窗,望著大街斜對面不太明顯處,有個白色的小箱子。一對小青年路過那里,女的停下來,裝作蹲下身系鞋帶,男得飛快的跑到小箱子跟前,扔進(jìn)去一個小東西,小箱子底下掉出一個小袋子,男孩接過就跑到女孩身邊,摟著她交頭接耳地離開了。

  恒生想要過去,看見小箱子跟前又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懷里抱著一捧玫瑰花,她往小箱子里扔了好多東西,在箱子底下也接了好多東西離開了。又有三個光著膀子穿著拖鞋民工樣子的人,唱著“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沒有那好衣服沒有好煙”,來到小箱子跟前你推我攘,把一個光頭的家伙推到箱子跟前,那家伙上去拍了拍箱子,沒有東西出來,又使勁拍了拍,還是沒有東西出來。就學(xué)著武打片里的樣子,給了小箱子一飛腿,但功夫不到家,沒踢著小箱子,人卻摔了個狗啃泥。

  恒生望了望,好像箱子底下真的沒有人了,就出了賓館大門,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硬幣丟進(jìn)了小箱子,只聽見丁丁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底下的小口并沒有張開。恒生學(xué)著剛才民工的樣子拍了幾下,還是沒有東西出來。剛一轉(zhuǎn)身,跟前站了一個小女孩,懷里抱著一捧玫瑰花。

  買朵花吧!先生。

  恒生不感興趣,搖搖頭。

  女孩從包里掏出一個小東西說,買一朵玫瑰花,贈送您一個安全套!

  恒生被小女孩逗樂了,來一朵。女孩笑笑,一朵夠嗎?來兩朵吧,可以贈送你兩個。

  恒生就買了兩朵。

  恒生像做賊似的回到了賓館,進(jìn)了早就訂好的房間,把“浪潮兒”和玫瑰花甩在床上,把手心里的兩個小東西往枕頭底下塞,卻發(fā)現(xiàn)枕頭底下有了一個半大不小的盒子!拿出來一看,上面寫著安全套!

  這個秦姐,早知道你準(zhǔn)備了,我還去那破箱子底下費(fèi)的哪門子勁啊!

30

  這該是怎樣一個浪漫之夜,恒生曾經(jīng)遐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將成為這一夜世界上最多情的男人。但遐想中的女主角總是那個揮之不去的小云,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堅持三十年的頭一次激情,會給一個認(rèn)識不到十來天的東北姑娘。這種事情,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他措手不及。他曾經(jīng)后悔過,幾年前和小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夜晚,后悔自己阻止了小云的沖動,讓他對那種神秘的渴望變得遙遙無期。望著眼前的情景,似乎只有在電視里才見過,電視里這種鏡頭讓他怦然心動過,總是在心跳到嗓子眼的時候,鏡頭就會戛然而止,跳出另外一個鏡頭,把那渴望的神秘跨越過去,讓他永遠(yuǎn)的神秘下去。而今夜,他將會揭開這種神秘,把那刪去的激情鏡頭一一補(bǔ)上。

  恒生有些心慌,有些意亂。房間的燈光溫馨得讓人心潮難平。紅酒杯中漂浮的紅蠟燭,跳躍的小火苗,把林夕的臉映得白里透紅。音箱里放著薩克斯《回家》,卻把恒生推到了一個離家萬里的虛幻世界。

  林夕的小嘴不再吧嗒吧嗒,她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怎么了?向來對她木然的帶著幾分傻氣的男人象是換了一個人,原來世界上所有男人都這德行,剛見面時的那份矜持被她的魅力摧毀的一潰千里。

  他們就這樣相對而坐,在溫柔的燈光里傾聽對方的心跳。林夕不知道這個傻男人會不會就這樣和她一直坐到天亮。而且他的眼神一直在飄忽不定,在逃避,甚至還有些無奈。

  我們跳個舞吧?林夕終于憋不住了。

  恒生站起身,牽著她在房間里走著簡單的兩步,恒生不怎么會跳舞,說跳還不如說走更形象。而此刻的林夕并不要求他舞技高超,而簡單的兩步正好可以讓她把雙手搭在男人的肩上,就勢把臉貼在男人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

  恒生把嘴伸過來對著林夕的耳朵,輕聲說,我給你買了套衣服,你到衛(wèi)生間里去換上。

  其實,林夕早就注意到床上“浪潮兒”的包裝袋,知道這個夜晚會被這個男人激情得浪漫到底。

  林西提著“浪潮兒”進(jìn)了衛(wèi)生間,隨即傳來嘩啦啦淋浴噴頭的聲音,門并沒有關(guān)嚴(yán)實,半虛半掩。恒生卻越來越緊張,在電視前胡亂的換著頻道。突然,中央6套正在演一部老電影《渡江偵察記》!恒生按頻道的手定在那里,眼睛不敢再眨了。衛(wèi)生間虛掩的門和嘩嘩的流水聲對他的誘惑,已經(jīng)被老電影趕得無影無蹤。

  該死的小云又跳了出來,從哪里跳出來的?他不知道小云現(xiàn)在還隱藏在自己心里的哪個角落,被老電影勾了出來。

  林夕出來了,他沒看見。林夕穿著讓她自己都心跳的“浪潮兒”,他也沒看見,只是盯著電視屏幕,期待著那句經(jīng)典的臺詞。

  林夕坐過來,坐到他懷里,陪著他看那索然無味的老電影。他不知道這個男人的控制力怎么會這么強(qiáng),她聽到了男人的心跳,知道他快堅持不住了。

  可她不知道恒生的心跳并不只因為懷里的林夕,而是另一個女人,另一個被老電影勾出來,從心靈深處蹦出來的女人。

  林夕的手伸過來,給他解領(lǐng)帶,解襯衫口子……

  恒生把林夕的手捉住,等一會,等我把電影看完,好嗎?

  有這么好看嗎?這該死的破電影,連點顏色都沒有,好看的地方在哪?比我還好看?比“浪潮兒”睡衣還好看?

  林夕伏在恒生的腿上啜泣起來。

  “啪”的一聲,恒生關(guān)掉了電視,他把小云的臉雙手捧起來。女人閉著眼在流淚,那以前吧嗒吧嗒的小嘴現(xiàn)在只會微微的蠕動。

  這也是一個完美的女人!我是怎么了?我為什么要去想一個虛無縹緲的她?恒生一下子清醒過來,知道今夜的女主角就在自己懷里。

  林夕的雙手象蛇一樣纏住男人的脖子,“浪潮兒”里豐滿而又極富彈性的雙峰在恒生的懷里起伏……

  第二天早上,恒生剛醒來,伏在自己胸口上的林夕溫怒慍怒地瞪著他,嚇?biāo)惶?/p>

  小云是誰?林夕問。

  恒生的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什么小云?

  你昨天晚上和我激情的時候,嘴里一直在念叨的小云。

  恒生無語。

  快說!小云是誰?林夕的小手掐著恒生的肚皮。

  是一個游擊隊隊長。

  什么游擊隊隊長?

  你唬誰啊?她多大了?

  要是活到現(xiàn)在八十多了!都能做你奶奶了。

  林夕被他逗笑了。那你還想她,在和我激情的時候?

  她是我少兒時代的偶像,她的形象在我心靈深處一直揮之不去。我三十多了一直沒找女朋友,就是因為她。

  林夕睜大眼睛,瞪著這個男人。這話能信嗎?她竟然暗戀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

  那你怎么會愛上我的?林夕問。

  你長得像她。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找到她了,我就想得到你,千方百計地得到你!這個房間我包了一個星期,為了你!

  林夕被感動了,又開始對男人溫柔攻擊,喘著粗氣說,我還要……

31

  這一個星期,恒生終于沒有想起小云來。看來他的愛情世界是那么狹小,進(jìn)來一個林夕,就把小云給擠沒了。

  “臨江人民給你的一封信”,早在入住向陽賓館的前一天晚上寫好了,一直放在恒生的包里,在最后一天才打印交給了王縣長。

  王縣長說,晚了,省里已經(jīng)來人了。

  省水利廳一行來了六個領(lǐng)導(dǎo)和專家,要對臨江前江兩縣實地勘察。

  王縣長和水利局局長還有恒生一直陪了考察團(tuán)五六天,前江縣也派了一位副縣長和水利局領(lǐng)導(dǎo)一直跟在水利廳領(lǐng)導(dǎo)身邊,似乎深怕臨江縣把那幾個億給獨吞了。

  考察結(jié)束那天,王縣長在臨江賓館宴請了領(lǐng)導(dǎo)專家以及前江的客人。

  席間,水利廳領(lǐng)導(dǎo)舉著一杯酒,笑道,告訴你們一個內(nèi)部消息,你們可不要激動啊。

  王縣長和前江的客人目光一下子聚集過來。

  省里可能給你們兩個縣批下五個億!

  五個億?!王縣長激動了,前江的客人也激動了。

  王縣長隨即自己干了一杯,你這消息太讓人振奮了!來來來!我先干為敬,代表兩縣幾百萬人民!

  宴席上立刻歡騰起來,推杯換盞。前江的客人還說,還想敬恒生一杯,經(jīng)這位臨江水利局的金筆桿子。

  水利廳領(lǐng)導(dǎo)咳嗽兩聲說道,還有更振奮的呢。

  眾人立刻鴉雀無聲。

  省里決定把臨前大河引到臨江縣江面最寬闊的地方,在這里建一座讓你們兩縣人民受益的水電站!

  為什么非要到臨江境內(nèi)?前江的客人不解。

  專家說,我們這幾天考察臨江境內(nèi)的江水流速和江堤的土質(zhì)結(jié)構(gòu)最適合建水電站。說些專業(yè)的道理,在江堤上建水電站,在全省乃至全國都不多見,那是要冒很大風(fēng)險的!每年汛期降水水位高漲的時候,水電站的入江口是否能擋住洪峰,那是關(guān)系到幾百萬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大事!要是江堤在汛期時從水電站的地方潰口,那我們是要被殺頭的!是殺了頭還要罵名千古的!

  酒席上的氛圍緊張起來。

  所以我們決定在臨江境內(nèi)一段水流平緩處,江堤外500米的地方筑起比江堤還要高出10米的防洪大壩,把水電站的主體建在防洪大壩上,再把臨前大河引過來,經(jīng)過防洪大壩的水電站一直引到江堤的入口處,江堤上還要建一個附體的水電站,在汛期水位高漲時,讓防洪大壩和江堤之間水位始終高出江面,這樣一來,被斷開的江堤就會安然無恙了。

  在座的聽得云里霧里,顯然,這些專業(yè)的水利知識只有恒生這樣的專業(yè)對口的人才能聽明白。

  那豈不是一項耗資特大的工程?王縣長問。

  當(dāng)然,光是主體電站里的十個排水泵組,就得上億元。還有防洪大壩和臨江大河的清淤工程,初步計算已經(jīng)超過了五個億!

  王縣長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了。

  水電站竣工交付使用后,既保障了兩縣百萬畝農(nóng)田的抗旱排澇,還能解決兩縣日益緊張的工業(yè)用電。

  這真是一項造福子孫后代的壯舉!大家感嘆。

  這么大的工程得好幾年吧?

  至少3——5年。我們首先要把臨前大河的河道引到建水電站的地方,建防洪大壩,河床清淤,再在第三年的冬季枯水季節(jié)就可以打開江堤建水電站了。

  王縣長舉起酒杯說,喝酒喝酒,建電站是專家們?nèi)迥旰蟮氖,陪專家喝酒是我們現(xiàn)在的事。

  省水利廳領(lǐng)導(dǎo)說,你現(xiàn)在肩上的擔(dān)子不輕啊,建水電站是利國利民的特大工程,五個億遠(yuǎn)遠(yuǎn)不夠,到時候還要你王縣長大力宣傳,吸引外資。讓你王縣長將這個功德千秋的大手筆盡情揮灑,臨江和前江幾百萬農(nóng)民誰不感謝你啊!一千年以后,林江水電站就是我們省的“都江堰”,你王縣長和水利局的工作人員就是當(dāng)年的李冰父子啊!

  王縣長的臉被說得紅撲撲的,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32

  恒生32歲那年是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首先他和林夕踏上了紅地毯,步入了婚姻殿堂,成了王縣長的侄女婿。好事一件接一件的來,很快又憑著自己的才能和干勁,還有王縣長在省里的關(guān)系,恒生被臨時授命為臨江前江兩縣水利改造工程師、臨江水電站工程總指揮。這期間又到北京參加了一個水利工程進(jìn)修班,認(rèn)識了一些知名的水利專家。

  從京城回來后就投入了緊張的防洪大壩工程之中,有時一連好幾天都在工地上,讓林夕的電話催起來沒完。

  奇巧的是,臨江水電站的位置正好選在恒生的老家,這當(dāng)然不是由他說了算,而是經(jīng)過專家無數(shù)次的論證。他們村前的那段江面水流平穩(wěn),而且距臨前大河不到五千余米,在那段江堤內(nèi)全是一片苞米地,建水庫時無需村民搬遷,節(jié)省了費(fèi)用減少了麻煩。

  水電站選好位置后,省里又來了一批專家和領(lǐng)導(dǎo),再次考察論證,畢竟這是關(guān)系到幾百萬農(nóng)民生命財產(chǎn)的大事。

  恒生和水利局的幾位工作人員陪著省領(lǐng)導(dǎo)在自己老家的那段江堤上來回走了好幾趟。江風(fēng)陣陣,拂面而來,讓恒生感慨萬千。在人群中還有以前自己的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他們現(xiàn)在看起來和前幾年大不一樣,對自己總是畢恭畢敬的。他怎么也忘不了當(dāng)年自己帶了幾個育齡婦女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結(jié)扎的時候,幾個婦女竟然臨陣脫逃,當(dāng)時就是這個領(lǐng)導(dǎo)把恒生罵得狗血淋頭,說你還能干點什么?連幾個婆娘都看不住!國家花錢養(yǎng)你們這些廢物真是太冤了。一天到晚混吃混喝,什么時候能干幾件讓我瞧得起你的事情?

  可是現(xiàn)在呢,這些人在他面前頭搖尾巴晃,一口一個總指揮,天天都說要在鄉(xiāng)政府請他。恒生總是說,我離家這么近,哪里的飯都趕不上我娘做的飯好吃!

  一群人路過杏桃和無名者的墳的時候,省領(lǐng)導(dǎo)的臉色暗了下來,問鄉(xiāng)領(lǐng)導(dǎo),這到底是誰干的嘛?竟然把墳埋到江堤上!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看得出省領(lǐng)導(dǎo)有些不高興,說這墳在這里埋了幾十年了,當(dāng)時不知道這里要建水電站,現(xiàn)在還不知道嗎?

  知道。

  知道還不遷走?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看到省領(lǐng)導(dǎo)威嚴(yán)的目光,低頭不語。

  恒生有些為難,他沒想到省領(lǐng)導(dǎo)對這兩座墳會如此的反感,也許他們認(rèn)為建水電站和老百姓蓋房子一樣,講究個吉利?

  這個時候竟然有人找來了幾把鐵鍬。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接過鐵鍬就在杏桃的墳頭上開挖了。

  恒生說,我來吧!這墳里埋的是我的一個姐姐。

  所有的人都不作聲,只聽見鐵鍬挖土的聲音和彼此的心跳聲。

  恒生挖墳的時候,頭有些暈,胸口有些疼。他的腦子里立刻跳出杏桃姐的模樣來,那時候自己還小,留給他最后的印象是那次和小云一起闖開窩棚的門,杏桃姐赤裸著身子在床上驚恐的眼神。后來長大了,才明白那天把自己和小云撞倒的那個高大的身影就是害死杏桃姐的男人。他不知道幾十年過去了,墳里的杏桃姐會是什么樣兒。

  棺木灰板出來了,已經(jīng)腐爛的象豆腐渣,輕輕一撬就開了,一股奇特的霉臭味撲鼻而來,一堆煞白的尸骨在那變成了灰褐色的石灰塊里,讓恒生頭皮發(fā)麻。

  他接過別人遞過來的塑料袋,把里面的尸骨小心翼翼的一塊一塊地往塑料袋里裝,心狂跳著,眼睛有些模糊,這些是什么?是那個自己少兒時代的偶像杏桃姐?是那個讓臺底下狂呼亂叫的小鐵梅?

  突然,在另一座挖墳的現(xiàn)場,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嗷”的一聲扔掉了鐵鍬,爬了上來,臉嚇得像死人一樣煞白,問恒生,這……這……這是誰家的墳?怎……怎么沒有棺木灰板呀?

  人們應(yīng)聲望去,里面挖出了一個骷髏頭。顯然當(dāng)時埋葬這個人的時候相當(dāng)簡陋和匆忙,沒有用棺材,直接挖坑埋尸的,現(xiàn)在墳被挖開時,尸骨已經(jīng)凌亂的和泥土混在一塊了,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一鍬就挖出了一個骷髏頭。

  省領(lǐng)導(dǎo)瞪了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一眼,你就這么點破膽?你是不是黨員?說著就解自己的西服扣子,去撿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扔下的鐵鍬。

  恒生一看,哪能讓省領(lǐng)導(dǎo)下去?就把杏桃姐的尸骨交給了旁邊的工作人員,接過省領(lǐng)導(dǎo)手里的鐵鍬,跳了下去。

  恒生在坑里象挖藕似的,一會向上面拋出一個骷髏頭,一會又扔去一塊排骨,心里還罵道,你他娘這是誰。吭谖疫沒出世時就埋在這里,村里人都不知道你是誰,我那年和小云一起演“電影”爬墳時,我爹還把我臭罵了一頓,還要我向你下跪!真是豈有此理,我憑什么向你下跪?

  恒生把無名者的尸骨扔得江堤上白了一大片。

  人群突然一陣騷動,一個瘋老女人和工作人員廝打起來,哭著,叫著,喊著,還唱著。

  很快村子的人都圍了過來,還有那邊防洪大壩上施工的民工都往這邊跑。

  二根來了,娘來了,爹也來了……

  你這個畜牲!你給我上來!恒生爹看到坑外白白的一片尸骨,坑里埋頭挖著的人竟然是兒子恒生,氣得頓足捶胸。

  恒生上來了,問爹,這墳里埋的是誰。

  爹的臉氣歪了,舉起高高的手臂,想要一巴掌抽在兒子的臉上。但高高舉起的手掌卻靜止在頭頂上,兩腿一軟,倒在地上。人群又是一陣騷動,娘摟著爹,怎么了?怎么了?

  恒生爹醒過來的時候,就劇烈的咳嗽,咳嗽了老半天,終于咳嗽了一點痰出來,里面還帶著一絲血跡。

33

  恒生爹住院了,一直在咳嗽,再也不說話了,也不看恒生一眼。

  娘一直在伺候爹,林夕也買了一大堆補(bǔ)品來了,爹咳嗽時她總是捂著鼻子,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娘對兒媳婦說,你現(xiàn)在懷著孩子少來醫(yī)院,他爹有我呢。

  恒生心里很難過,不知道爹到底是怎么了,在他的記憶里,爹好像從來沒病過,幾乎都沒看過爹吃一回藥,打一回針。

  恒生把杏桃姐和無名者的尸骨送到縣殯儀館火化了。二根想在縣城公墓買一塊墓地。恒生說,別,杏桃姐離不開老家的,離不開她聽了幾十年的江水,還是把她撒到江里吧,只要江流不息,她的靈魂就千古了。

  二根覺得有道理。撒骨灰那天,他租了二十多輛黑色轎車,把整個縣城都租了個遍,在車上扎著黑紗,一路放著哀樂,浩浩蕩蕩真是威風(fēng),把幾隊結(jié)婚的車隊比得啥也不是。

  恒生也給無名者的骨灰里放了些菊花花瓣,一直捧著。心里念叨,不管你是誰,我也要把你送到天堂。既然爹對你那么看重,說明你和他的交情不錯。作為晚輩,我有責(zé)任讓你的靈魂安息。

  一聲汽笛長鳴,二根和恒生打開骨灰盒,在江風(fēng)中,骨灰隨著鮮艷的花瓣洋洋灑灑,江水奔流,低聲吟唱。

  船上的汽笛再次響了三聲。

  舉目望去,那雄偉的防洪大壩的聲音逐漸清晰,江堤工棚的上面繞起縷縷青煙,幾聲大雁嘶鳴從半空傳來,象是天堂對亡靈的召喚。

  第二天在醫(yī)院里,爹已經(jīng)好多了,但還是咳嗽,眼睛里黯淡無光。

  恒生告訴娘,杏桃姐和那無名者的骨灰已經(jīng)撒到江里去了,當(dāng)時二根叔租了很多的高檔轎車,和一艘漂亮的游輪,很是氣派。

  娘說,有什么用?杏桃還能知道?連三姑都不知道,還整天在你挖墳的地方唱著她的戲。

  恒生說,我想把老外公的墳也開了,送去火化,也撒到江里去。你看看電視上連一些偉人都這么做,這叫回歸大自然!

  娘說,要撒也要到前江去撒,和你老外婆一起撒,他們也該見個面了。

  恒生說,等忙過這一陣,我去趟前江,那事好辦,現(xiàn)在我已是臨江和前江兩縣的水利工程師了。

  爹又開始咳嗽了,咳嗽了老半天也沒咳嗽出東西來。

  娘說,別老顧工作,你媳婦懷著孩子呢!多關(guān)心著點。

  恒生笑笑,沒事,有她姨媽呢,她姨媽是縣長夫人呢!

  爹又開始咳嗽了,終于咳嗽出點痰來。

  恒生的手機(jī)響了,是張秘書打來的,說是王縣長找他有急事。

  娘說,你快過去吧,你爹有我呢。

  恒生就顧不得爹的咳嗽了,起身走了。

  縣長辦公室里有個胖乎乎禿頂?shù)拇蠖亲,早就在笑瞇瞇的等著恒生。王縣長見恒生進(jìn)來,這下子我可得找你幫忙了。

  胖子把一盒大中華打開,遞到恒生眼前。恒生搖搖手,不抽煙。

  王縣長說,于公我是你的縣長,于私我是你的姨夫,這個忙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

  恒生覺得這事不簡單,問什么事啊?看你說得這么嚴(yán)重。

  王縣長說,我先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建委的陳主任,那幾座停工的大樓就是他的。原本以為年底竣工上市,可以還清銀行的貸款,沒想到因資金問題停了下來。眼看貸款到期了,這筆款子是我出面向銀行擔(dān)保的,實在沒辦法,你得幫幫忙。王縣長說這話的時候很誠懇,一點縣長的架子都沒有,似乎恒生成了領(lǐng)導(dǎo)。

  恒生問,那筆貸款多少?

  5千萬。

  5千萬?恒生緊張起來,他是有權(quán)利調(diào)配好幾億的水利工程款,但這也太多了吧?弄不好會出大事的。

  恒生無語,不敢看王縣長的眼睛。

  最長一年時間就還,我咨詢過專家,你們防洪大壩工程還有一年半才能交付使用,也就是說一年半以后水電站的主體工程才能開工,你們才去國外購買水電站的發(fā)電機(jī)組排澇設(shè)備,你手里現(xiàn)在還有兩個億……

  恒生越聽越害怕。

  一年后我那幾座樓的資金就收回來了,你先幫我解決一下燃眉之急。胖主任說。

  恒生從來沒有掌控過這么多錢,更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挪用這么多錢,他知道,要是一年后胖主任的承諾兌不了現(xiàn),他恒生可就麻煩大了,恒生想到這里,頭皮發(fā)麻。

34

  接下來的日子,王縣長讓恒生陪他吃飯。吃完飯唱歌,唱完歌桑拿。當(dāng)然也有那胖主任作陪。貸款的事只字不提,王縣長只說心里煩,想放松放松,別人不想見,只想見見恒生。

  恒生是飯越吃越?jīng)]胃口,歌越唱越?jīng)]勁頭,桑拿越洗越?jīng)]精神。

  在休息廳里,王縣長問恒生,林夕幾個月了?恒生說三四個月吧。王縣長又說,這可是個安全期呀,你小子可得節(jié)制點。

  恒生就嘿嘿一笑。

  胖主任詭秘的笑道,實在節(jié)制不了,就上這里來,有王老板罩著,安全大大的有。

  恒生紅著臉說,說什么呢?我聽不明白。

  王縣長和胖主任就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之后,王縣長瞪了胖主任一眼,你老陳想干嗎?恒生可是我老婆的侄女婿!你敢當(dāng)著娘家人的面拉他下水?反天了是不是?更何況我們恒生是什么人?你知道坐懷不亂這個詞嗎?不知道我給你講,古時候有個君子,叫……叫什么來著?名字還不好記,他那天回城的時候晚了,城門關(guān)了,就在城門口等了一夜,正好有位貌若天仙的美女也沒進(jìn)得城去,美女衣衫單薄,坐在他的懷里睡著了,這君子用自己的衣衫和懷抱給女子取暖,心胸坦蕩,毫無邪念,一直到天亮。這就叫坐懷不亂,懂不?

  王縣長口若懸河,把個典故講得似對非對,讓恒生聽了倒也佩服他的口才,一知半解的典故他也敢講,而且還繪聲繪色。

  王縣長最后說,以后你老陳真該節(jié)制節(jié)制了,當(dāng)然不只是對老婆,以后出了門,也應(yīng)該注意。哦!對了,去要瓶酒去。

  胖主任說,我車后備箱里有兩瓶xo。

  這里能讓帶自己的酒?恒生不信。

  胖主任笑道,有王老板在,在臨江哪里酒帶不進(jìn)去?

  王縣長聽胖主任說這話也不制止,只是閉目養(yǎng)神,懶洋洋的躺在按摩椅上,讓足療小姐手法輕點,說最近腰不好,你輕點,輕點……

  胖主任叫過服務(wù)生,讓他去外面他司機(jī)那里取酒。

  不大一會,酒來了,三個人就開飲了。

  恒生覺得這xo的勁頭也太大了吧,沒幾杯他就暈乎了……

  第二天一上班,恒生收到一個特快傳遞。

  一打開,腦袋“嗡”的一聲,恒生的心狂跳起來,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特快專遞里面有一大疊照片,照片里恒生的形象簡直讓自己無法相信,能看得出是在昨天晚上桑拿浴的按摩間里,自己赤條條的,或臥或躺,身上竟然還有赤身裸體的女人!或一個或兩個,有的甚至還有三個!

  恒生的心狂跳不已,血往上沖,一直沖到他的腦門上。他在竭力回憶起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一開始他和王縣長胖主任只是喝酒聊天,只覺得那酒的勁好大,他喝著喝著就什么也記不得了,醒來的時候還是在休息廳里。⊥蹩h長還說,恒生,這段日子你太累了!有空該來這里放松放松了,勞逸結(jié)合。他不記得自己怎么會進(jìn)了按摩房,更不記得自己身上怎么會出現(xiàn)那么多女人!這是真的嗎?是不是電腦合成的?這些場景只有港臺一些淫穢光碟里才能見到,怎么會上面有一個自己?

  他越想越覺得這不是真的!

  電話響了,是那個胖主任打來的,沒辦法,老弟,這種缺德事只有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能干得出來,現(xiàn)在只有你才能救我,救王縣長。你們手里有那么多令人眼饞的錢在那里睡大覺,要睡一年半。而放到我這里睡一年,會翻好幾倍,更重要的是還能救人,能加快本縣的城市建設(shè)……

  你到底想干什么?!恒生幾乎喊了出來,喊過之后有些害怕,那一堆照片在他眼前直犯暈。

  5千萬!你把5千萬劃過來,底片就給你。三天后見不到5千萬,縣紀(jì)委,省水利廳,你老婆,還有王縣長夫人,會同時收到同樣的特快專遞!

  恒生“啪”的一聲扣上了電話,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可怕的深淵。

  怎么辦?這5千萬元要是劃過去,一年后他死胖子的話不能兌現(xiàn)的話,自己可就一切都完蛋了!怎么辦?要是不劃給他,三天后就完蛋了。三天后是徹底的完蛋,沒有余地的完蛋!而一年后有可能僥幸逃過此劫,只要他死胖子及時兌現(xiàn),這件事就當(dāng)是一個他媽的可怕的噩夢!

  恒生的腦子象放幻燈片似的,一年后,三天后,照片,底片,5千萬。一遍一遍地放,胸腔被擊打的透不過氣來。

  他不敢想象,縣紀(jì)委、省水利廳、林夕,還有王縣長夫人,收到這些照片后會發(fā)生什么……

  第二天,恒生乖乖得讓財務(wù)給建委劃過去5千萬。事情辦妥以后,恒生平靜了許多,覺得自己是一個經(jīng)歷槍林彈雨的之后的幸存者。

  胖主任又來電話了,說王縣長想去放松放松,洗洗桑拿,總指揮也來陪陪……

  恒生沒等他說完,就把電話扣死了。心里罵道,無恥的流氓!

35

  恒生兒子出生那天正好是防洪大壩竣工的日子。這種巧合讓恒生很興奮,覺得自己生了個雙胞胎。

  興奮之余,恒生開始緊張了。防洪大壩的竣工,緊接著電站就快動工了,就要上國外購買發(fā)電機(jī)組和排澇設(shè)施,手里的資金不到一個億了,連以后工程款的一半都不到了。

  城建委的那幾棟商務(wù)樓總算是竣工了,但根本就賣不出去,胖主任竟然提出把一棟樓抵押給水利局。說,看看你們水利局,和那么多單位在一塊辦公,早該挪地方了。我們這棟樓全是現(xiàn)代化一流的設(shè)施,搬過來吧,在這里辦公才能建成一流的水電站!

  恒生罵道,我又不是局長,換辦公樓是我說了算的?再說了,人家農(nóng)業(yè)局統(tǒng)計局都在這里辦公,我們水利局能般到你們那現(xiàn)代化一流的大樓里去辦公?你他媽的是不是怕別人不知道,你蓋樓用的是我的水利資金!你是不是想我旁邊的統(tǒng)計局過來查一下帳?你害得我還不夠?

  現(xiàn)在的情況是,即使那5千萬劃過來,水電站主體工程上也還是有問題,至少還差一個億!這一個億不到位,就不敢打開江堤。要是在今冬枯水季節(jié)因資金問題工程沒有完工,第二年汛期一到,江堤就會有從這里潰口的危險,那就不只是四五個億的問題了,而是臨江前江兩縣幾百萬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的問題了。建國以來,這段江堤只是在幾十年前的前江潰過一次口,據(jù)說死了好幾千人。

  這種嚴(yán)峻的現(xiàn)實,省水利廳已經(jīng)重視,已經(jīng)在北京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向全球公開招標(biāo)讓出臨江水電站的經(jīng)營權(quán),水電站的電力公司由中標(biāo)者直接管理。這個誘惑的確很大,一時間吸引了海內(nèi)外的許多大型財團(tuán),尤其是一些華僑港澳臺商都很關(guān)注,畢竟在內(nèi)地投資電力行業(yè)是一種長遠(yuǎn)的舉措,誰都不想錯過。

  響應(yīng)投標(biāo)財團(tuán)的資料紛紛發(fā)到恒生的辦公桌上,恒生開始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欣喜。

  其中有一個臺灣財團(tuán)讓恒生很感興趣,總裁的祖籍也是臨江縣,一直想為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jì)建設(shè)做貢獻(xiàn),這次投標(biāo)是志在必得。

  恒生在電腦上搜索了一下這個財團(tuán)公司的名稱,白氏集團(tuán)。再搜索一下資料,白氏集團(tuán)在全球也算得上是千強(qiáng)企業(yè),在香港美國都有很大實力,在大陸投資還從未有過。也許是因為白氏集團(tuán)的總裁是老鄉(xiāng)原因,恒生覺得這次合作就是他了。

  恒生突然想起今天是林夕和兒子出院的日子,娘把爹丟在老家,讓他一個人咳嗽去,來城里伺候兒媳婦的月子。娘在醫(yī)院里看到大胖孫子,樂得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剛想摸摸那粉嫩嫩的小屁股,就被縣長夫人制止住了,你先去洗洗手吧!

  縣長夫人還交待恒生,去雇個專業(yè)的月嫂吧,你娘這么大年紀(jì),別累著她。來了就住幾天,別讓她忙活孩子。農(nóng)村人干活怪累的,來城里就好好歇息幾天,別去碰孩子了。

  恒生點頭答應(yīng)。

  頭上還扎著毛巾的林夕笑著拉開床頭柜上的抽屜,你看看這上面都有名,都是誰送的,我都不認(rèn)得,一天要來好幾幫。

  恒生發(fā)現(xiàn)滿滿一抽屜的紅包。

  王縣長夫人說,等孩子滿月時,在臨江賓館擺上幾十桌,她的那些朋友早就饞得不行了。

  恒生在裝紅包時,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串鑰匙,問林夕這是誰送的。林夕說,這個我認(rèn)得,是經(jīng)常和姨夫在一塊的陳主任。

  陳主任送了一套200平方的新裝修的大房子!讓恒生感到很意外,他不敢搬過去,他不想再和這個胖子有太多的交往。

  林夕不高興了,你牛什么牛?你以為這房子是送你的呀?你有哪資格?人家是沖著我姨夫的面送給我的!你有什么權(quán)力不要!你不要我要!林夕的嗓音有些大,已經(jīng)不再象剛認(rèn)識時那樣小嘴吧嗒吧嗒的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幾乎在叫,把旁邊的兒子嚇得哇哇大哭。

  娘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

  王縣長夫人說,這房子你們先住著,等孩子滿月了再說,你們也該有個像樣的窩了。

  恒生不敢再反對,娘看著那些鑰匙有些心慌意亂。

36

  一搬進(jìn)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大豪宅,恒生有些不安。娘也有些透不過氣了,她常常在陽臺上望著老家的方向發(fā)呆。

  夜深了,林夕和兒子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娘又失眠了,她總覺得這大房子在搖晃,搖晃得讓她發(fā)暈。其實娘并不怕?lián)u晃,娘和爹在那條小船上搖晃了好幾年。那段日子,娘覺得自己很踏實,那條小船就是溫馨的家。沒想到幾十年后,兒子會搬進(jìn)這么豪華的大房子,更沒想到房子豪華了,自己的心卻不舒坦了。

  娘想起爹還在老家咳嗽,想起來到城里兒子和兒媳婦竟然不讓自己碰孫子,心里很難過。娘記不起自己的兒子恒生是什么時候和自己的話越來越少,是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嗎?是當(dāng)了鄉(xiāng)干部那一年?是進(jìn)了縣城那一年?還是在結(jié)了婚做了縣長親戚那一年?娘不相信自己的兒子真的會娶了媳婦忘了娘。

  恒生在書房的電腦前瀏覽剛剛中標(biāo)的白氏集團(tuán)的信息,他很想知道這個老鄉(xiāng)在國際上到底有多大實力,能在這次投標(biāo)中輕松的成為自己的合作者。

  娘進(jìn)了書房,恒生只是招呼一聲坐,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電腦屏幕。

  一則關(guān)于白氏集團(tuán)的最新信息讓恒生很好奇:年近古稀,再娶嬌妻。

  你看看,人家臺灣有錢人就是厲害,七十歲了還結(jié)婚,還娶三十來歲的老婆呢,恒生說。娘笑笑,你在電腦上能看到臺灣的事?

  恒生說,別說是臺灣,全世界的事都能看到。娘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神奇,別說電腦,就是電話這玩意都已經(jīng)讓她覺得很神奇了,天南地北的人都能親嘴對親耳的說話,可是外婆那個年代呢?和外公在相隔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別就是五十年,沒能說上一句話。一聽到臺灣有錢人七十多了,就想起外公死的那一年差不多也是七十來歲,而且是在自己圓房的那天晚上,要是他沒有不幸落水,和外婆再次團(tuán)聚,豈不也象臺灣的有錢人一樣,和他的婉娘辦一次等待了半個世紀(jì)的婚禮?

  恒生說,這個臺灣有錢人叫白文龍,也是我們臨江縣的老鄉(xiāng)呢。你聽沒聽說過這人?

  娘說沒,現(xiàn)在有些人發(fā)財了,都不叫自己老家的名字了,他都成了臺灣人了,肯定是改名字了。上面有像片沒有?我看看。

  恒生說有,他和他的嬌妻在婚禮上有照片,我點開看看。

  恒生點開照片的時候,娘也把頭湊過來,想看看這個七十來歲還結(jié)婚的有錢人到底長了什么樣。

  網(wǎng)速很慢,好半天照片才慢慢的從上往下出來。

  小云?

  恒生和娘幾乎同時喊出來。照片上的新娘竟然是小云!那個七十來歲的有錢人正是那年回來的那個臺灣老,還是穿著白西服,打著紅領(lǐng)帶!

  恒生握著鼠標(biāo)的手顫抖起來,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幾乎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凈的小云,怎么會這個時候從電腦屏幕上跳了出來,而且還是這樣一種方式,依偎在一個白發(fā)老翁的懷里。

  娘更是難以接受,那個當(dāng)年讓三姑吃盡千辛萬苦的男人,那個曾經(jīng)在戲臺上把他和三姑的愛情說得讓臺底下人感動得稀里嘩啦的人,竟然會娶小云?那個讓兒子愛得幾乎發(fā)瘋的小云,竟然會嫁給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而且還是自己的親姑夫?這不都亂了輩了嗎?!

  突然電話響了,把本來就對照片驚詫無比的娘倆嚇了一跳。電話是二根打來的,說三姑死了,剛剛從江里撈上來,有人上午就看見三姑跳江了,可一直撈到下游很遠(yuǎn)的地方都沒撈著,最后還是在原來杏桃墳的位置撈著了。江面水流那么急,她卻沒被沖走,尸體還是在她跳江的地方。二根還說,三姑撈上來時,手里還握著當(dāng)年杏桃爹回來時帶給她的一個紅發(fā)卡。二根最后說,那個看到三姑跳江的人說,當(dāng)時三姑一點都不像瘋子,頭發(fā)梳得光光溜溜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嘴里也沒唱她平時愛唱的戲……

  恒生娘哭了,一直哭到天亮。娘哭三姑,哭杏桃,還哭那個正在新婚燕爾中的小云和她的三姑夫……

  恒生沒哭,只是覺得老天爺又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37

  恒生兒子滿月那天,在臨江賓館擺了二十桌酒席。正準(zhǔn)備開宴時,恒生和王縣長同時接到電話,說臺方代表下午兩點抵達(dá)省城機(jī)場,讓他們前往迎接。

  在車上王縣長說,聽說這回過來的臺方代表是剛剛上任的白氏集團(tuán)總經(jīng)理,還有剛剛結(jié)婚不久的新娘子,叫肖云,是白氏集團(tuán)總裁的第五任老婆。

  肖云?恒生聽得嗓子癢癢,怎么會連名都改了,姓都更了,會不會連祖宗都不要了。他說不清這個曾經(jīng)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女人為什么此刻會給他這么一個見面禮!他真的不想去見她,他想在家喝兒子的滿月酒。但不行,那女人成了肖云,不再是小云,能帶給他兩個億!好多年前,自己進(jìn)城的那三萬塊和那一張照片,他當(dāng)時竟然天真地以為那三萬塊沒有一張照片珍貴?珊髞砟,照片被他發(fā)瘋似的撕掉了,那三萬塊卻讓自己在縣城扎下了根,而且把根越扎越穩(wěn),以致和身邊的縣長盤根錯節(jié)。而眼下會出現(xiàn)當(dāng)年同樣的一幕,一個活生生的肖云,和能讓自己大顯身手的兩個億,他現(xiàn)在不加思索地認(rèn)為,這兩個億要比失去的小云珍貴的多。

  恒生和王縣長趕到縣城時,臺方代表早就到了。

  在臺商下榻的賓館里,恒生見到了這個曾經(jīng)讓自己瘋狂過的女人。奇怪的是,此時此刻自己竟然那么平靜,當(dāng)他握住那只手的時候,連最起碼的心動的感覺都沒有。更讓他驚奇的是,在這種場合,這個女人的懷里竟然還抱著一只哈巴狗!

  肖總對恒生莞爾一笑,久仰久仰!我在臺灣就久仰你總指揮的才華,你那篇文章至今還保存在我的辦公桌上,沒想到你還這么英俊不凡,風(fēng)流倜儻,幸會幸會!

  那女人的這段客套,是用一種閩南話和國語的雜交音,讓恒生聽起來渾身起雞皮疙瘩。

  恒生忙回答道,哪里哪里!哪里比得上肖總您啊!新婚燕爾!榮歸故里!可喜可賀!

  這時有位記者插過話來,您好,尊敬的肖女士,我是省水利報的記者,請談?wù)勀銥榧亦l(xiāng)的水利建設(shè)投資有什么感想?

  肖總拿著懷里哈巴狗的前爪和記者的相機(jī)鏡頭打了個招呼,用一種生硬的閩南話說,對不及(起)。∧愀沐e啦,我先生的祖籍系(是)在臨江縣,我系(是)地地道道的臺灣銀(人)了。

  恒生一陣惡心,他媽的,真他媽的連祖宗都不要了!

  更讓恒生受不了的是,在宴席上,他的鄰座竟然是那只哈巴狗!肖總端起一杯紅酒,不好意思啦,這小狗就像是我的寶貝兒子,我走到哪都要帶著它的!又轉(zhuǎn)過頭問恒生,聽說總指揮也喜得貴子?

  恒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女人真的會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凈,那個小云真的死了嗎?脫胎換骨成這個讓自己難以忍受的肖總經(jīng)理?不是想著你的兩個億,我真他媽的想把這杯酒潑到你的臉上!讓你清醒清醒!你他媽的睜大眼看看我!我是你在我懷里哭到半夜的恒生哥!你他媽的真的不記得你的爹,你的娘?不記得江堤外灘的那塊苞米地?

  恒生這頓飯一點胃口也沒有,還趕不上旁邊的這只哈巴狗!

  臨告別時,肖總送給恒生一個精美的包裝盒,說是送給他寶貝兒子的。

  恒生接過包裝盒,用手捏了一下她懷里的哈巴狗的前爪說,我不知道你也有一個寶貝兒子,可是什么見面禮也沒帶啊!我只知道你新婚燕爾,沒想到你還早生貴子……

  肖總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讓恒生很恐怖。

  回縣城的車上,恒生迫不及待的打開包裝盒,里面竟然只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QQ:1314520。

  恒生看著這串號碼數(shù)字,很快就聯(lián)想到年輕人常用這種數(shù)字暗語,他反復(fù)在心里念叨,1314520,……,一生一世我愛你!念著念著,那個可惡的肖總形象慢慢得起了變化,變成了自己當(dāng)年的魂牽夢繞的小云……

38

  林夕和兒子總算睡著了,恒生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象做賊似的進(jìn)了書房。打開電腦,上了自己的QQ,再把那串在心里默念得滾瓜爛熟的QQ號加上,1314520。

  恒生迫不及待的查看對方資料,資料顯示,昵稱:天邊的云。性別:女。年齡:不詳。職業(yè):游擊隊隊長。地區(qū):一大片苞米地。

  恒生望著這一大片只有自己能讀懂的資料,心開始狂跳起來。他也把自己的QQ資料改了一下。昵稱:江上的霧。職業(yè):偵察連連長。

  很快QQ好友欄里就跳動著“天邊的云”的頭像,是一個《渡江偵察記》中的女游擊隊隊長的照片。

  恒生點開她,鍵盤上的手開始顫抖,不知道該打什么字才好。

  對方發(fā)過來了。

  天邊的云:知道嗎?這個QQ號我注冊了整整十年,天天都在線上,一直在等你。

  江上的霧:……

  天邊的云:怎么不說話?真的生我氣了?

  江上的霧:這些年過得好嗎?

  天邊的云:不好!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白色恐怖”。

  江上的霧:呵呵,白氏集團(tuán)怎么成“白色恐怖”了?

  天邊的云:你這個沒良心的,當(dāng)然不知道!我天天都要防著他,守著他,為你守身如玉,在他的垂涎下度過,不恐怖嗎?

  江上的霧:誰信?你都結(jié)婚了。

  天邊的云:(發(fā)了一個流淚的表情)我和他結(jié)婚為了誰?

  江上的霧:不知道。

  天邊的云:你以為我愿意嫁給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和自己的親姑夫結(jié)婚?但不和他結(jié)婚,我能做得了白氏集團(tuán)的總經(jīng)理嗎?我能操縱好幾個億的資金來幫你嗎?為了你,我都背上了亂倫的名分,連最起碼的廉恥都沒有了,我愿意嗎我?(一大排號啕大哭流淚不止的表情)。

  恒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想發(fā)一句對不起,但總是把字打錯,錯了一遍又一遍。

  天邊的云:你這傻哥哥!不是我暗中保護(hù)你,你現(xiàn)在能坐在電腦前和我聊天?

  江上的霧:什么暗中保護(hù)我?我怎么還要你保護(hù)?

  天邊的云:你身邊就有我的眼睛。

  江上的霧:誰信。

  天邊的云:你也不想想,我為什么那么輕易中標(biāo)?你也不想想,一個曾在英國切爾西就讀過博士的女孩怎么會去你那里做財務(wù)?怎么會在一個小小的縣城一呆就是好幾年?

  江上的霧:你是說我的財務(wù)是你安排在我的身邊的?

  天上的云:你不信?

  江上的霧:當(dāng)然。即使是你安排的,也是你為了自己中標(biāo),怎么說是保護(hù)我?

  天邊的云:好你個沒良心的大傻蛋!天大的傻蛋!你還記得你劃給陳胖子的5千萬?

  江上的霧:5千萬?你怎么知道的?哦!我的財務(wù)。

  天邊的云:我的大傻蛋哥哥!你的文章寫得那么好,怎么對自己國家的法律就一點不懂?簡直就是個法盲!那5千萬是什么錢?水利資金,?顚S!你的那幾個億在銀行里,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省水利廳,省紀(jì)委……你還想挪用一年半!你好糊涂呀你!你就是把那筆資金轉(zhuǎn)走了一個半小時,審計局就會去查你的帳,反貪局就會去敲你的門。

  恒生有些頭皮發(fā)麻,脊梁骨冒冷汗。

  天上的云: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讓財務(wù)劃給陳胖子的是我的5千萬!

  江上的霧:……

  天上的云:這還不算保護(hù)你?我的大傻蛋!

  江上的霧:(發(fā)了一個握手的表情)

  恒生在心里說,小云我錯怪你了!小云我對不起你!

  天邊的云:(發(fā)了一個雙手緊握在一起的表情)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

  恒生的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天邊的云:(停了好長時間)我想你,恒生哥!

  恒生的手在鍵盤上胡亂的敲著,打些自己都看不懂的文字……

  天邊的云:我想爹,我想娘,我還想三姑。

  江上的霧:我也想。

  天邊的云:三姑現(xiàn)在還好嗎?還是瘋瘋癲癲的?

  江上的霧:不了。

  恒生的眼睛模糊了視線,看不清電腦屏幕。

  天邊的云:真的?三姑不再披頭散發(fā)了?

  江上的霧:嗯,頭發(fā)梳得光光溜溜的。

  天邊的云:真的?三姑不再衣衫不整了?

  江上的霧:嗯,衣衫穿得整整齊齊的,一點也不像瘋子了。

  天上的云:是嗎?再也不唱杏桃姐的戲了?

  江上的霧:嗯,再也不唱了!永遠(yuǎn)也不唱了……

  又停了好長時間。

  天邊的云:我想我爹,想我娘。

  江上的霧: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和他們見面的。

  天邊的云:不!我沒臉見他們,我沒臉……

  江上的霧:……

  江邊的云:拜托你一件事。

  江上的霧:說。

   天邊的云:我給我爹買了一艘游輪,是挪威產(chǎn)的。用你的名義送給他,他一直想有一條船,他年輕的時候,看見你爹的那條船,眼睛就發(fā)直。我要讓我爹擁有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游輪。

  江上的霧:你放心,我能做到,還能讓他不知道是你送的。

  天邊的云:嗯。

  江上的霧:我想……

  天邊的云:我真地想你,恒生哥,想死了!我還想那片苞米地……

39

  恒生兒子三歲那年,爹終于不行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再也沒出得來。

  爹講完恒生的身世,把那半拉玉佩掛在恒生的脖子上,就笑了,再也沒有咳嗽,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爹出殯那天,正好是水電站竣工的日子,恒生匆匆忙忙地趕到水電站。主席臺上王縣長正準(zhǔn)備激情洋溢的講話時,遠(yuǎn)處一路呼嘯的警車,徑直開到了慶典現(xiàn)場。

  王縣長被帶走了,在規(guī)定的地點,規(guī)定的時間說清他的問題。這就叫雙規(guī)。

  其實,在頭一天晚上,建委的陳胖子剛從洗浴中心出來的時候,就被抓了。

  整個臨江縣縣城,風(fēng)雨欲來。一切有過不檢點的官員,惶惶不可終日。

  恒生在豪宅里更是驚恐不定,林夕只是抱著兒子哭,說是哪個政治流氓搞倒了她的姨夫。有本事你明著來,暗槍暗箭的你算什么本事……

  恒生在電腦前開始寫辭職報告,還寫了一封很長的悔過信,準(zhǔn)備明天一早上檢察院自首,交出這座豪宅。

  電腦屏幕上顯示有新郵件。

  恒生打開一看,收到的竟然是這座房子的房產(chǎn)證和土地使用證的照片。房主竟然是小云!他有些懵了,怎么回事?他趕忙輸入QQ號,點開1314520“天邊的云”。

  江上的霧:怎么回事?這房子怎么會是你的?

  天邊的云:當(dāng)陳胖子把那串鑰匙交到你手上時,你的財務(wù)就買下了這房子,當(dāng)然是花我的錢用我的名字。

  江上的霧:……

  恒生一臉的驚詫,自己住的房子竟然是小云的!他竟然一直要看林夕的臉色!

  天邊的云:昨天反貪局查看了房產(chǎn)局的資料,已經(jīng)來我這里核實過了。問我為什么把那么大的豪宅送給你住,一住就是好幾年。是不是在合作期間你收了我的賄賂?

  恒生有些緊張了,問你怎么回答的?

  天邊的云:笑話!我買了這座房子一直閑著,我常年奔走在國外,我是讓你們一家來幫我看看家,我還要給你們付看家費(fèi)呢。

  江上的霧:(發(fā)來一個笑臉的表情)哈哈!反貪局怎么說?

  天邊的云:能說什么?你幫我看看房子也算受賄?

  恒生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落了下來,一把將悔過信和辭職報告撕了個粉碎。

  江上的霧:謝謝你!上次5千萬我還沒還上,又欠你一座豪宅!

  天邊的云:你跟我講這個?你知道我最喜歡的地方不是豪宅。

  江上的霧:是什么,小云?你告訴我一定帶你去。

  天邊的云:苞米地,一大片苞米地。

  江上的霧:……

  恒生的心狂跳起來。

  天邊的云:恒生哥,……

  江上的霧:小云,……

  天邊的云;我真地想,想死了……

  江上的霧:我也是。

  天邊的云:你明天有空嗎?帶我去看看,看看那片苞米地。

  天邊的云:有空,但苞米地早就沒了,已經(jīng)成水庫了。

  天邊的云:那我也要看。

  江上的霧:好,我?guī)闳ァi_你的凱迪拉克?

  天邊的云:不!我想坐船,坐我爹的游輪。你答應(yīng)我,千萬別讓我爹發(fā)現(xiàn)我。

  江上的霧:那你還要化妝一下?

  天邊的云:不用,最近春運(yùn),返鄉(xiāng)的民工特別多,我們混在里面,我爹認(rèn)不出。

  江上的霧:那好,我陪你坐船,坐你爹的游輪。

  天邊的云:你們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把那片苞米地給毀了?想要!

  江上的霧:想要就還種,我為你種。

  天邊的云:嗯。恒生哥,我想你,天天都在想你,想死了……

  恒生的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下了機(jī),恒生躺在林夕的身邊,失眠了。這房子是小云的!這幾天他象是住在一個魔鬼的宮殿里,仿佛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裝有定時炸彈。這下好了,這里的一切跟死胖子無關(guān)!

  是小云讓我來替她看家的,我怕什么?我怕他個鳥毛!

  天快亮?xí)r,恒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見大房子變成了一大片苞米地。

40

  二根看到恒生送的游輪,呆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我的乖乖!這么漂亮!這得多少錢呀!

  三萬。那年我進(jìn)城借你三萬不還你了,就給你這船了,咋樣?二根叔。

  不可能吧?你爹那破船被博物館收走時,都給了好幾百,這么漂亮的船才三萬?還是外國造的,什么國家來著?

  挪威。

  什么破國家,能造這么漂亮的船?

  人家造船業(yè)是世界上一流的呢!

  難怪,你看你看,這樣式,這裝修,怎么和賓館似的。

  可不,你干脆讓秦姐開個水上賓館得了。

  你又瞎說了,還嫌你嬸子鬧得不夠?又要說我是陳世美了。

  這是三年前,恒生把游輪交給二根時的印象,船交給二根后,再也沒上去過。一來是電站工程讓他忙得焦頭爛額,二來最近那破房子幾乎把他整得要崩潰了,根本就沒顧得上來看看二根的這條船,F(xiàn)在好了,什么都過去了,他要和小云登上這一流的游輪,開始一段浪漫之旅。

  但問題是小云還不想讓二根知道,確實讓恒生很為難。

  碼頭售票口上方很醒目寫著:挪威特快。恒生和小云把風(fēng)衣領(lǐng)拉得高高的,戴上墨鏡,生怕里面賣票的是二根。

  來兩張貴賓席票。恒生還記得那游論三樓有貴賓席,很典雅,能看兩岸的風(fēng)光,還能躺著休息。

  什么貴賓席?早沒了,只有座票和站票。

  沒了?為什么?恒生沒聽明白。

  你煩不煩?沒了就是沒了!貴賓席全打通了,和下面一樣。

  為什么?為什么要打通?

  廢話!裝的人多。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誰坐得起貴賓席?你到底買還是不買?不買讓一下,哎!下一位…….

  恒生只得買了兩張座票。

  出了售票廳,天氣陰冷起來。呼呼的江風(fēng)象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痛生痛的。恒生把大衣撩開,一把把小云裹了進(jìn)來。小云在恒生的懷里,幸福得要眩暈了。

  碼頭檢票口聚集很多返鄉(xiāng)的民工和進(jìn)城辦年貨的鄉(xiāng)鎮(zhèn)商販。恒生怕是自己搞錯了,記得二根的游輪只能容三百來人,怎么這么多人在這里等船?一打聽,還都是等“挪威特快”的。

  三聲汽笛長鳴,在江風(fēng)中象是哀號一般,一艘銀灰色的游論終于靠上碼頭。人群一陣騷動,向檢票口涌去。恒生和小云被人流涌到檢票口,也不知道怎么被涌上船的,想想還怕二根認(rèn)出來,真是多余。

  恒生拉著小云上了三樓的貴賓席,傻眼了。典雅別致的貴賓席打通了,里面一排排鋼筋電焊焊成的長凳子,還不如船艙底下呢。

  恒生又拉著小云逆人流而下,來到船艙底下,這么一折騰到也暖和多了。

  坐下來,恒生把小云摟得緊緊的,生怕她飛了。

  外面喇叭了傳來二根的聲音,我說大家伙都往里湊湊,出門在外都不容易,都想回家過年,岸上不到百十號人了,擠擠,大冷的天,把誰擱在這都不好受不是?我這是“挪威特快”,兩個小時就把你送到婆娘跟前!哈哈!哎!我說那位,是從大城市回來的吧?你也別欺負(fù)沒出過門的,大城市沒啥好牛B的!我告訴你,老子的閨女在美國呢!哈哈!

  恒生被二根的話逗樂了,發(fā)現(xiàn)小云卻在自己的懷里吧嗒吧嗒掉眼淚。

  又是三聲汽笛嘶鳴,船終于起航了。

  江面上的風(fēng)越刮越緊,灰蒙蒙的日頭躲進(jìn)了云層里,陽光被刺骨的寒風(fēng)刮得精光。接著北邊天幕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黑色,那團(tuán)黑色離開了天幕,向游輪方向蠕動過來,慢慢的,慢慢的,越來越近。

  這時候的“挪威特快”已經(jīng)飛馳過那片平緩的江面,由于是冬季,水位不高,兩岸的江堤陡峭得象是監(jiān)獄的高墻,向后延伸,讓人有些眼暈。

  落雨了!船艙外走廊上的人們一陣騷亂。

  落大雨了!北邊的人被冰冷的雨滴打得受不了,紛紛向南邊走廊涌去。船身開始傾斜,傾斜……

  船的馬達(dá)聲還在怒吼著,但船已經(jīng)不再前行了。人們開始亂成了一鍋粥。

  恒生和小云不知道自己的皮鞋什么時候濕的,船艙了什么時候進(jìn)了水。有人在砸船艙的玻璃窗。

  小云還是依偎在恒生懷里,幸福著。水已經(jīng)漫過腳脖子了。

  怕嗎?小云?恒生問。

  不,白色恐怖都過來了,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小云把臉緊貼在恒生胸前的羊毛杉上,聽著男人的心跳。

  水越來越多,漫到膝蓋了。

  恒生從懷里掏出那半拉玉配,讓小云握著。娘說,這玩意能保平安。

  小云睜開眼,恒生哥,你說這船能沉到哪去?

  水漫到腰部,下半身被冰冷得象針扎似的痛。

  能沉到地獄嗎?

  水越漫越高……

  不!你握著它,抱緊我!船就會上天堂……

  天堂?天堂是什么樣兒?天堂一定很美吧?

  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水漫過他們的肩部……

  別的我不想要,我只想天堂有一大片苞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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