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家叔叔打來的電話,我馬上意識到了父親現(xiàn)在的狀況,我想父親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以前一定會提前告訴我的。無論病情發(fā)展到多么嚴重的程度,他都會給我留出趕回去的那點兒時間。
父親一直把臉對著門口。當我出現(xiàn)在他的病房里時,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然后又睡著了。在我陪伴他一天以后,才安心地合上眼睛走了。
父親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不能吃東西了。不是他不想吃,而是吃了也要吐出來。半個月前,父親還在我岳父家附近的醫(yī)院里住院,雙休日我從百里外的軍營趕回去時,他說他很想回到距此地千里有余的老家,我考慮到他的病情已經(jīng)很嚴重了,早已不能走路,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去那么遠的地方,我想照顧他都不可能。耐心地勸他還是在我這里治病的好,這樣有事我也能及時趕回來。這次父親可能是預(yù)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他執(zhí)意要走。看他很是堅決,在與陪護的母親和妻子商量后,只好租了一輛車,當天就把父親送往老家的叔叔那里。
我本來想用休一下年假的時間回來照顧父親,父親患胃癌已經(jīng)兩年多了。將父親從他工作的新疆邊城帶回內(nèi)地治療,發(fā)現(xiàn)時他的癌癥已經(jīng)是晚期,而且擴散得很嚴重,當?shù)氐尼t(yī)生說他最多只能活三個月,而且只能回家等著了。我在醫(yī)生表示沒有辦法再治療的情況下,只好帶著父親回內(nèi)地想辦法。在北京、沈陽等的大醫(yī)院里找遍了名醫(yī),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折騰,得到的答復(fù)和新疆都是同樣的?粗瓉砀叽蠼训母赣H如今已變成骨瘦如柴,我心里很是難受。但由于假期將滿,我決定先回到遼西的小家,到部隊報到后再另想辦法。其實那時妻子和孩子都在岳父的家里住著。回到部隊向師領(lǐng)導(dǎo)銷假后,和參謀長說起了父親的病情。他的愛人是當?shù)伛v軍醫(yī)院的醫(yī)生,他說讓他愛人幫助了解一下治療的辦法。兩天后,參謀長告訴我,他愛人向?qū)<易稍冞^了,對我父親的情況西醫(yī)治療是沒有辦法的,建議我?guī)е赣H去找中醫(yī)試試,還給我提供了兩個中醫(yī)的名字和地址。
我一看他所提供的中醫(yī)情況,有一個中醫(yī)就在當?shù)氐氖袇^(qū)醫(yī)院里,而且離我岳父家還不遠,另一個在沈陽。當時在部隊當團長,平時工作繁忙,只能利用雙休日帶父親看病。沒想到,在當?shù)啬莻老中醫(yī)那里看完后,吃下幾副藥,父親的身體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原本非常虛弱的身體也感覺好了許多。我在節(jié)假日還帶著父親的病歷到沈陽的中醫(yī)那里咨詢,買了不少藥。經(jīng)過一年多的治療,父親的身體好像恢復(fù)了往日的健康,雖然比沒得病時瘦了許多,但走上個千八百米都不覺得累了,睡眠好,食欲也不錯,面色也紅潤了許多。父親感覺自己完全好了,就堅持要回新疆,我雖然有些擔心,但也體諒父親的心情,畢竟已經(jīng)出來一年多了,那里還有我的三個兄弟姐妹,他平時常念叨他們。我只好親自送父母到北京坐飛機,又給他買了好些藥帶回去。就在父親回到新疆一個月后,又感到身體不好,跟剛發(fā)病時一樣。我?guī)е俅稳タ蠢现嗅t(yī),那中醫(yī)為父親檢查過后,從表情上我能看出來情況很不樂觀。中醫(yī)為父親配了幾副藥,說試試看,并讓我及時將用藥后的情況反饋給他。這樣,又過了半年多。父親的身體基本沒有好轉(zhuǎn),而是每況日下,前三個月還能下床走走,以后就不行了,身體也日漸消瘦,每天都是靠藥物和輸液來維持,三個月前就不能吃任何東西了。
我的特殊職業(yè)不允許我每天都陪在父親身邊,那些工作都是母親和妻子代勞。我正想用每年僅有的兩周假期在父親的病床前照顧一下他,以盡做兒子的一點兒孝心,可是這點愿望也不能實現(xiàn)了。我想我對父親欠下這筆債,可能是我永遠的遺憾。
父親在最后的幾個月里,一直是在難以忍受的疼痛下度過的,顯得絕望和無助,只能咬緊牙關(guān)被動地承受。此時他身體的每一種抵御病痛的功能都已經(jīng)喪失,它們仿佛成了身體的叛徒,鐵下心來和他作對。父親的百般努力都是徒勞,最終全部化做了一顆顆虛弱的汗珠。
他的生命也如同那些汗珠一樣虛弱,一點兒一點兒地,趨于衰竭。
最后就連最新的止痛藥都不起作用了。
父親本來是個很剛強的男人,有著運動員一般強健的身體。在病魔的折磨下,最后只好向醫(yī)生請求想以安樂死擺脫病痛的折磨。我想父親有這種想法都是被疼痛折磨的,自己感覺到實在是無力與之抗爭了。后來醫(yī)生給他輸液,他都不配合。在大家的勸說下,他雖在表面上答應(yīng)了,還是在乘人不注意時偷偷地將針頭拔掉,弄得大家都毫無辦法。父親還是體諒母親、妻子和我的,他盡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讓我們看出來,實在忍不住了,他就用手使勁兒地摳住被子,時間一長被子就被摳成無數(shù)個洞眼,有很多處都被他生生地抓破了。
在最后的幾個月里,他的摳抓也只能變成了撫摸。臨回老家前,只能從不時皺眉和微微翹動的手指的動作中,才能透視出他的生命是如何被病魔一點一點地吞噬掉的。父親唯一能讓人明顯感覺到的就是他偶爾所發(fā)出的如同蚊子叫聲的哼哼。這種微弱的聲音,如果不注意去聽,也是聽不見的,需要將耳朵貼近到他的嘴邊才能勉強地聽到。
我只能運用豐富的想象力,揣摩父親的意圖。在我有限的護理時間里,我總是將手伸給他,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馬上抓住。雖然他的手是那么無力,我在感覺上知道他是在使盡全力抓著,生怕馬上會失去似的。握著父親的手,我的心也好受些。后來是我在握著他的手,父親很安靜,但在他的眼神里,我仍然能看到一種閃爍的微光,如同即將被風吹滅的燭光,也象是希望破滅的樣子,更如同一聲長弱的嘆息。
猜想到父親要喝水了,用吸管給他喝水,他就死死地咬住吸管不放,直到將吸管咬得不能用了還不肯松口,他的牙咬得會發(fā)出微弱的聲音。猜想著父親的身體疼痛就用酒精棉球給他擦身體,他就會停止咬牙和摳抓,就好像連心跳都停止了,平心靜氣地享受著涼爽的酒精給他帶來的那種短暫的愜意。
只要一回來,我就獨自在父親的身邊守著,心里總覺得母親和妻子沒有我照顧得好,沒有我細致周到。實際上,我就是想利用一切可能的時間和父親多呆一會兒。
我以前猜想不到父親當時在高考后送我到軍校時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但我這時卻有了深刻的體會。在當初帶父親回內(nèi)地時,我就清楚父親的病無法治愈了,只是我希望我的父親再多活幾天,我不想讓父親那樣快的就離我們而去?吹礁赣H被病痛折磨的痛苦表情,想到被父親抓得滿是破洞的被子時,我在內(nèi)心里就不斷地祈求老天的寬恕。說實在的,父親請求實施安樂死,實際上是對痛苦的最好解脫。因為對父親的病就連醫(yī)生都毫無辦法,生的希望已經(jīng)沒有了。但我還是主張給父親再想辦法治療,弄得連醫(yī)生都不愿意搭理我了。在用其他辦法治療時,結(jié)果正如醫(yī)生所講過的,只是父親痛苦的繼續(xù),也是在白白地浪費錢財。將藥物注射進入父親身體后不久,父親反而比不用藥更難受了。我的這種想法卻使父親的痛苦加劇了,但我還是堅持繼續(xù)給父親治療的想法。
“部隊工作忙就不要總請假回來了。”
“你媳婦天天上班也挺累的,告訴她不要因為我影響工作。”
“曉燕現(xiàn)在學(xué)習怎么樣?”
在懂事的女兒進病房后悲切地叫了一聲爺爺?shù)臅r候,聽起來是那么的傷感。父親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眼淚流了下來。我在一旁也跟著流淚。妻子每次來都會給父親買些東西,讓他想吃就吃,父親每次都答應(yīng)了。等她走后,他就都送給同屋兩個來自農(nóng)村的病人,還告訴母親不要對我們說起。
父親就是在病床上也沒有休息,還在為別人操心。做兒女的我們卻沒有時時惦記著父母,都是在忙于工作,總是在考慮自己,這么多年來能為父母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
人常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小時候,父親為了家庭生計到處奔波,等我考上大學(xué),上了軍校,成了軍官,結(jié)果又怎么樣呢?我總是沒有時間為父母做些什么,有時也會想著利用一些時間為他們做些事情,盡一點兒孝心。想著帶父母到大醫(yī)院全面檢查一下身體,等自己有了房子以后接他們過來住一段時間,以為父親的身體很好,離開我們現(xiàn)在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誰知,父親這么快就要離我們而去了。
在1989年當我?guī)е拮拥谝淮我姷桨謰寱r,正在高校任教的父親很高興,他對我們說:“我的兒子給我找了這么漂亮和懂事的媳婦,沒讓我操一點兒心,我很知足。”我的心里一陣陣發(fā)酸,眼淚差點兒就落下來。如果不是父親得病,父親在以后的近十年里連見我妻子的面都不容易,更別說孫女了。將剛出滿月女兒的照片從東北寄到遠在新疆的家里,父親剛接到照片就馬上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就大聲地喊:“我看見我的孫女了,我和你媽真是太高興了,我們都搶著看了很多遍,左看右看總是看不夠。她的叔叔和姑姑們都說,她是一個非常漂亮聰明的女孩兒,將來一定錯不了。我們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曉燕,希望她象一只永遠充滿朝氣的燕子一樣聰明伶俐和可愛。”女兒長得白白凈凈,聰明乖巧,比她媽媽還要漂亮可愛。但父親卻只能通過看照片想象著說話。后來回到東北治病,在我岳父家附近的醫(yī)院里他才再次見到我的妻子和七歲的女兒。剛住院時女兒正在學(xué)校上課,父親就恨不得立即去學(xué)?磳O女,但是因身體狀況不允許沒有去成。由于工作和學(xué)習走不開,父親在死時也沒有見到自己的兒媳和孫女的最后一面。
父親就是太剛強了,胃疼的時候總是不太注意。如果早一點將他帶到大醫(yī)院做一下系統(tǒng)檢查,他的胃潰瘍也不會癌變。姐姐說,父親檢查出來的時候,我正在南京上學(xué),父親不讓他們告訴我。學(xué)習回來以后,我當了科長工作太忙一直沒有回到新疆的家,父親的病也是因為救治的不及時給耽誤了。
其實父親是被死神硬給帶走的。父親在我當兵前生活很苦。他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在東北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任教。在文革中因為一心堅持高科研得罪了那些熱衷于搞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錯劃為右派而遭受批斗,接著被押送到勞改農(nóng)場改造,最后下放到內(nèi)蒙牧區(qū)接受群眾監(jiān)督勞動。在1979平反后恢復(fù)了工作,原本他可以回到原來的單位,他卻決定到新疆去支教,一直到病倒在講臺上。父親并不愿離開這個世界。他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工作還沒有做完,十年浩劫耽誤他的時間太多了,他要全力回報社會。父親耗盡所有的能量與死神抗爭,但最終也沒能獲得生的機會。
記得在送父親回老家的時候,妻子正要送女兒去學(xué)校上學(xué)。走時到父親身邊道別說,爸爸你安心的走吧,我送燕子上學(xué)去了。父親問,你們能經(jīng)常去看我嗎?妻子說,我們會去的。父親的眼睛濕潤了。
從父親臉上的微微抽動我知道疼痛又發(fā)作了。這么多年來一向給我留下剛強印象的父親也破例向我哀求了:兒子,你得想點兒辦法讓我安靜下來。我此時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為他祈禱,但是父親的表情扭曲得更厲害了。這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開始懷疑善有善報的公理。我父親是只求一心奉獻人,從教二十多年可以說是桃李滿天下,成名成家的學(xué)生數(shù)不勝數(shù),為什么老天還是這樣對待他呢?
盡管命運坎坷,不公平的待遇并沒有改變父親的性格和信仰,他這樣就離開這個世界,我知道他是不甘心的。因此她始終在與病魔抗爭,他在病情很嚴重時還在堅持上課,就是在從東北返回時的一個多月里還給學(xué)生講了30幾天的課,但是每次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不是惡心,就是眩暈。同事和學(xué)生們說,您就歇歇吧,您這樣讓我們的心里更難受。父親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要珍惜這個機會。
到叔叔家里后,父親就猶如一只即將燃盡的蠟燭,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隨后就又住進了當?shù)氐尼t(yī)院。當那種持續(xù)的痛苦發(fā)作的時候,父親就會長時間地昏迷。就像以前他在家里專心備課的時候,我們叫他一樣,他并沒有反應(yīng),我們很是惱怒他不搭理我們。
父親的病是他所經(jīng)受的那些磨難造成的。挨批斗時的非人待遇,勞改時的惡劣條件,繁重工作量,大冬天也穿不上棉衣。剛到那兒時當?shù)厝瞬涣私馑,后來就開始對他好了,將他住的火炕燒得很熱,而且常常送東西接濟他,后來還推薦他到牧區(qū)的學(xué)校教書。父親就更是沒日沒夜地工作。那時他的病已經(jīng)落下了,他憑著年輕有些體力也不吃藥,總是抗著,就是平反后到新疆工作了,也是那套做法。但是身體的抵抗力畢竟有限,最終沒有斗過病魔。
在我整夜陪伴父親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睡一會兒吧,總這樣熬夜,身體會吃不消的。”
“兒子,年輕時不愛惜身體,將來會做病的!”
“身體是工作的本錢,沒有好的身體,再有本事也沒有用。”
坐在父親身邊的我都被他所說的話驚呆了。隨后我卻有無限的感慨。這是人世間最淺顯的道理,父親是個有文化的人,卻直到病危之時算弄明白。
據(jù)叔叔講,父親很剛強,幾乎聽不到他的叫喊。在昏迷中有時還自言自語,但內(nèi)容有是有針對性的。譬如:“黑白無常,你放開我,我自己會走!”有時他還會用手推一下,但那不能算是推了,他幾乎沒有任何力氣,卻讓人覺得他是在推著站在他旁邊的人。在場的人們都很奇怪。
很多的時候,父親是處在很深的昏迷狀態(tài)的,時間甚至長達一整天。只能從他鼻息中尚存的游絲般的一些氣息和微弱脈跳知道他還活著。有人說父親是在恢復(fù)體力,有人說父親處在危險期了。誰都說不好他究竟能再熬過多長的時間。
父母的人緣好。當初在老家居住時,鄰居們沒事的時候都愛到我家里來玩。特別是在晚上的時間,男人們都愛找父親來下棋,父親是下象棋的高手,是本地區(qū)教育系統(tǒng)的多屆冠軍,從未遇到過對手,他們會一直玩到深夜,還是意猶未盡。母親也不急不惱,總是坐在旁邊為他們端茶倒水,象是在照顧著自己的兒女一樣。我探親回家時看到這情景還埋怨過母親,勞神費力不說,還影響全家都睡不好覺。母親說,你別不盡情理,等我們要是沒了,你就是去請他們,他們也不見得來了。我只好不再說什么。父親患病回到老家時他們能這樣來陪護的情景,讓我為當年的自私感到很不好意思。那幾天,鄰居家的人幾乎停了手頭上的事情,主動地幫助母親照顧父親、張羅后事、準備喪葬的一切應(yīng)用……如同父親的親兒孫一樣,沒有任何怨言。
父親沉睡了將近兩天,是被尿憋醒了。干凈了一輩子的他還在努力地想起來自己解手。他清楚不過地說自己要解手。人們說,我們給你接著,你就好好躺著吧。父親說,那樣會將床弄濕的。他們說沒關(guān)系的,我們會給你洗干凈的。父親說,何必那樣做呢。堅持要自己起來,使足全身力氣想坐起來。換來的是全身被汗水打濕了,很快地又暈了過去。
父親最后還是尿在了床上。叔叔講到給父親換衣服時,我不由地想起小時候的尿床。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很講究輪回,人們到最后,誰都逃不過再回到如同嬰兒那般生活。
可能是父親事先到上帝那里點過名,上帝赦免了父親的病痛。臨走的前幾天才能這樣安靜地度過最后的時間,人們沒有感覺到父親被病痛折磨的表情。
在父親臨走前三天的深夜,他忽然變得特別清醒,精神頭很足,他很自然地睜開了眼睛,出神地看著周圍的人們,想警察似的盯著他們,似乎要將他們再次重新認識似的,這情形讓人們都有些發(fā)毛。他一會兒象是在看一個很熟悉的朋友似的,目光中帶著和善的微笑;一會兒有象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目光中帶有審視、懷疑和猜測,讓人覺得這不是父親的風格,到象是誰忽然照射過來的一注刺目的手電光,不客氣地徑直照向你,而他卻在黑暗里用機警的眼神觀察著。一會兒,又覺得父親的瞳人里透射出悲傷的意味兒,從人們的身上忽然移開,突然顯得很是有光亮,他看著房間的一個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引起他興趣的東西,他要仔細看看;一會兒,又顯得很是空洞,像是什么都沒看到,如同一個燒毀了的燈泡,有種近乎幽深的黑洞,給人的感覺好像是,他已經(jīng)超脫了塵世,這一切與他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啦。讓人覺得十分傷感。母親小心地問了他一聲,他開始沒有絲毫反應(yīng),如同我自己在部隊里向遠方的他叫了一聲爸,他沒有聽到一樣。我那時只覺得有一種路程的距離橫亙在我和父親之間,無論是誰都無法馬上相見。就象我在當兵以后,閑暇的時候很想回家看看原在新疆的父母,但是路途有萬里之遙遠,軍人的職業(yè)特點和工作需要,我又不能如愿,即使我的父母很想念我,我也難以回到他們的身邊。
母親一連喊了父親好幾聲,他才慢慢地說:“給兒子打電話吧,我想見他。”
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回光返照,也許從那時起父親開始給我預(yù)留見到他最后一面的時間。我接到電話后,連夜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第三天的上午終于來到了父親的病床前。在我走進房間的那一時刻之前,父親的眼睛向門口望的動作始終沒有停止過。
人到了最后彌留之際,那才是最讓人感到可憐的時候。此時的父親渾身只剩下皮包著骨頭,說不出話,手想要挪動一毫米,就仿佛要走過千山萬水,需要很長時間使盡所有氣力才能到位。事實證明他是多么的虛弱。當我將手送到他手里的時候,是我把他手把手掌貼在我的手上的,他的臉抽動了幾下,生怕我的手要收回去似的。但我又不敢讓他用力,他幾乎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體力了。我摸著父親的手,一會而他就睡著了,他手卻一直在動。一雙枯瘦的手在我的手里摸來摸去,象是尋找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又醒了,掙扎著想說些什么,但只有想說的意向,卻不能實現(xiàn),眼睛里露出失望的神情。其實,他的話就在身體里邊,別人是聽不見的,似乎隔著千山萬水,只有我這個親生兒子用心才能聽得到。
“我已經(jīng)等你三天了,我相信兒子一定會來的。”
“我感到身子很沉。”
“看到你,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靜坐在父親身邊,仔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生怕漏掉每一個字。這可能是人世上最寶貴的時間了,盡管這時讓人感到哀傷。
人生最大的奢望莫過于活著,而失去活著的機會就等于死亡。當時正是8月份,天很熱,父親可能知道了這些,用手不停地在床單上摸索,好象要找到一個抓住的地方。父親身上穿著厚厚的衣服,我想將他的外衣脫掉,正是盛夏,怎么穿這么多。上歲數(shù)的人說,不能脫,人要是走了就穿不上了,我只好尊重他們的意見。我心里想,父親在夏天穿這種衣服,不就等于提前進入冬季了嗎?可能那個世界沒有夏天和太陽吧,要不怎么會叫陰間呢?
我的目光在父親的那雙手上停下來。父親的人生就是用這雙大手畫出來的。當年,父親就是用這雙手,刻苦學(xué)習,種田,到山里打柴,考上大學(xué),抱著我們?nèi)タ床 8赣H當年就用這么一雙大手認真細致地教書,給您的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講解習題,為他們以后的學(xué)習深造奠定基礎(chǔ)。父親,您總是忙于工作,可是對您的兒子卻沒有象教自己的學(xué)生那樣盡心,只是讓我們獨立自學(xué)。您還有許多生活的經(jīng)驗沒有向子女傳授,您就對您的兒女這樣放心嗎?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連手的微弱活動也不能做了。把手伸出去就永遠收不回來了,如同躺在地上的一段枯木。穿再厚的衣服也看不出帶給他的溫熱,就連頭上也看不到絲毫汗滴。
這天,父親只是閉上眼睛靜靜地躺在那里。無論我們怎樣召喚,他卻沒有一點兒反應(yīng)。老年人說,這是父親在安靜地等著來人領(lǐng)著他即將上路。趁著父親熟睡,我抽空來到街上,為家里買了一些吃的和用的東西,老家對紅白喜事是很講究的,都要辦酒席,買些東西是必要的。一個賣燒紙的小販聽出我有外地口音,很熱情地向我推銷自己的商品,我買上十包。他問我是給誰買的。我告訴他是給我父親,當問及我父親的名字時,他馬上給我退回了一半錢。他說我的父親是教過他的老師,是他把價錢說的太高了。在回來的路上,想到辦酒席,我不止一次地想起紅燒肉,那是我在小時候因為不懂事曾經(jīng)向父親提出的一個要求。懂事后我才知道當時那個要求是過高的奢望。那時家里很窮,父親剛從內(nèi)蒙結(jié)束改造回來,他根本沒有錢買豬肉來滿足我的要求,但是幾天后父親還是弄來了一些。紅燒肉是母親給我的,我問母親這幾天怎么不見爸爸呢,母親說父親出去工作了。父親一個月以后才回來,人比以前更瘦了。后來從母親的嘴里知道,父親回來后沒有工作,就到港口去“扛大個”,就是做裝卸工來掙錢養(yǎng)家。
誰知我一上街買東西,父親就醒了,他的眼睛又被門口強烈地吸引過去了。
我回到病房里,我為父親對我的依賴感動,這在我的記憶中是沒有過的。父親一直是很獨立的,生活中只有艱辛沒有享受,只有付出沒有索取。父親甚至一生沒有向母親和兒女提出過任何幫助。聽見我回來了,他的眼睛又有了光亮。房間里的空氣一下子比以前也緩和了許多。陪護的人都意識到,父親的已經(jīng)做上路的準備了,只等那一時刻的到來。想不到父親這時竟像身體好時一樣精神,顯得非常安詳和悠閑,眼睛里有一種特殊明亮的光芒,如同在陽光映照下河水中的漣漪一般向四周蕩漾開來。
然后,父親讓我給他洗頭、洗臉和擦身子。完畢,還對著鏡子,仔細地打量著自己,如同要出席大型會議活動似的。然后帶著很滿意的目光看著我,好像在稱贊我做得很好。我想,父親在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的那天一定也是精心地打量自己的。
父親忽然休克過去了,老人們說,這是他很快就要上路前的休息。
我們開始手忙腳亂地給父親穿那套出行衣服。在穿衣服的期間,父親忽然睜開了眼睛,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們,似乎對我們的做法不理解。但是還是很配合我們的,好像不忍心讓我們太難做。好像一個手頭無事的人看見你正忙著,就主動地上手幫你一把似的。
在給父親系上衣紐扣時,我忍不住喉嚨里有些發(fā)酸。我不想讓父親看見,忙轉(zhuǎn)過臉去。我想起我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給我穿衣服時的情景。我總不配合,還故意穿錯位置,父親也不生氣,只是說一句“調(diào)皮鬼”,然后又耐心地給我糾正過來?墒墙裉靺s是我在給父親穿衣服。那時父親在給我穿衣服說的話是:“聽話,穿好了就可以去玩了,外面的天氣好極了。”
今天,外面的天氣依然風和日麗,但是父親穿上衣服后也無法走出去了。而且這一次,穿上衣服后就再也不用脫下來了。父親啊,以后,兒子就在也不能為您穿衣服了,想穿也辦不到了,您也不能在那溫暖的陽光下在曬太陽了。
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此時反而有這樣的感覺,穿著呢子新裝的父親就像個沖鋒陷陣的勇士,正準備著奮勇殺敵。
早上還艷陽高照,10點剛過卻下起小雨來。這時候父親好像知道他該起程了似的,表情顯得很自然,不時看看房門,嘴唇蠕動著,還不時地把腿往床下伸。
突然,父親說出聲來:“你們不用送我了。”語氣純粹是一個要出遠門的人對送行人的道別。我忙俯下身靠近父親,父親的臉上露出很高興的笑容。
突然,父親又說:“小平來了。”我們都以為父親在說胡話了,可是沒多一會兒,父親的堂弟孫小平真的走進屋里來。
父親對小平叔笑了笑。
小平叔和父親說話時,父親就睡著了。
父親就是在大雨中上的路,以前算命的說他是水命,可見父親需要雨水為他沐浴。
父親在臨走前還是露出了他的留戀和牽掛,走之前的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過母親和我,眼睛閉上又張開,反復(fù)了好多次。
接下來我就聽見父親發(fā)出一種沉重的呼吸聲。我覺得那聲音,是他用足力氣在挺起,身上是很沉的重物。我的視線又模糊了,透過淚水,我看見三十年前的父親在碼頭上裝卸貨物,身上壓著的是很重的箱子,我聽母親說父親在那里干活,就偷偷地跑去看他,他摸著我的頭說,回去上學(xué)吧,一定要好好讀書,學(xué)好本事,將來才不會受苦。我想上學(xué)得上到什么時候啊,還不如干點活掙些錢貼補家用好。但是我看到父親那充滿希望的眼神,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點點頭兒。我是含著淚回到家里的,父親在我臨走時說,等你長大以后就會明白的。父親,你現(xiàn)在又是在扛著什么呢?
正想著,我依稀地看見一縷清煙象風一樣帶著微弱的聲音從父親體內(nèi)飛出。我看得似乎清晰真切,父親此時也定了一下神。
叔叔此時也從門外走了進來。
隨后我看見父親放在我手上那只手也垂了下去。
雨在父親咽下最后一口氣后還沒有停。父親是被人們從病床上直接抬到靈車上,那時,我的感覺很麻木,沒有絲毫的悲傷感。我很細心地給父親整理衣服,好讓父親穿得板板正正順順當當?shù)厣下贰?/p>
在叔叔家,左鄰右舍都自覺地為我父親的事忙了起來。男人們很快地為父親租來了靈棚;女人們不聲不響地做著飯;有文才的寫著挽聯(lián);年輕人自覺地排出了守靈的班。
我感覺父親就在某個地方忙碌著,而且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如同小時候他會在我正看書時風塵仆仆地從外面趕回來一樣,等第二天一早我要上學(xué)的時候,他早已先出去了。這時,我好像知道了父親這回是真的出遠門了,永遠不能回家了。
靈棚搭好后,就接連不斷地有人來吊喪,在父親的遺像前擺了很多的祭品,我在那里一直陪著父親,卻不見他來吃一點兒。紙錢一捆接著一捆地燒著,也沒看見父親來取走一分。
母親在那幾天里不停地哭,眼睛始終是紅著的。人與動物區(qū)別之一,就是來到這個世界時是自己哭,離開的時候則是別人為他哭,來和走都是哭著的,中間是中斷的。
當?shù)氐牧曀资侨俗吡,子女要為他守靈三天。夜深了,人們都去休息了。我在靈棚里和表弟一起給父親守靈。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父親的遺像,遺像上的父親是那么慈祥,大海一樣心胸,沒有痛苦之感,始終保持著樂觀。
在相框里的父親用微笑和無言面對著現(xiàn)實,正是這種心態(tài)贏得了人們的敬仰。父親開始享受了香火的朝貢,不再和凡人一樣在吃飯喝水,變得超凡脫俗起來,不再為生計奔波,不再有苦難和病痛的困擾,遠離爭名奪利的環(huán)境。
我一連為父親守了三天靈,大伙讓我休息一下,我沒同意。父親很快就要上路,我與父親在這個棚子里的時間就是這么有限的三天,我當兵在外20多年,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我不應(yīng)該把一秒鐘交給睡眠。小心地給油燈添著油,心里和父親說著悄悄話,告訴他到那邊要多注意身體,父親有嚴重的胃潰瘍。將紙錢燒得很多,告訴父親到那邊后不要吝嗇錢,兒子會給你足夠的錢,要好好享受生活,有過不去的關(guān)盡管花錢疏通。一連三天的晚上,我讓陪我守靈的都去睡覺,我想和父親單獨在一起,說說話。
當靈棚里只剩下我和父親時,靜寂的氣氛讓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越過了陰陽界,依稀地看見遠處的父親在時空隧道中穿梭如飛。我對他招了招手,想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兒子大老遠地來看他來了。
果然,父親突然到了我的身邊,說:我現(xiàn)在完全地解脫了。這里比人世間要好多了,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也沒有病痛……我伸手去拉父親,抓了一個空,猛然醒了。我心碎般地叫聲父親,但是父親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小時候,我曾得過一次重病,父親抱著一邊叫著我的名字,跑遍了所有的大醫(yī)院,在醫(yī)生無力救治的情況下,他仍不放棄,最后終于找到一個民間偏方,竟將一個被正規(guī)醫(yī)院的大夫判了死刑的生命搶了回來。吃過藥只一天,我就能和母親說話了,一直守在我身邊的父親身體一下子就癱軟了。父親,現(xiàn)在您的兒子同樣是守在您的身邊,以前,累了一天的您再疲勞,就是睡著了,只要您的兒子稍有一點兒動靜,您也會醒來。父親,如果有來世,我愿意還做您的兒子。
就這么相互對視著。父子二人,在靈棚里,如同一對知心的朋友。父親,我們?nèi)绻苁冀K像小時候那樣在一起親密地交談該有多好啊!那種機會您還會給我嗎?
父親相片就在我的眼前,我卻覺得與他的距離很遠。有氣的和沒有氣的就會隔得這么遠。難道這就是自然界的法則?
天亮后,叔叔來了,他讓我去休息。我說,沒事的。叔叔說,他聽見父親在喊我起來去上班。我說你是把過去和父親在一起時的情景想起來了。
在三天里,我沒有吃東西。母親和叔叔都勸我多少吃點兒。我說確實不餓。
院子外面的街道開始熱鬧起來。那里的人們在說著笑著。我想起了那首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也真正體會到,父子之間的骨血關(guān)系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就如同自己的身體,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當初,父親給了子女骨血,就注定把兒女的心與自己連在了一起。
按照風俗,每當親戚來祭奠時,兒子都要陪著行大禮,F(xiàn)在父親身邊只有我這一個兒子,這些就都由我承包了。第一批親戚來時,我就開始行禮。在三天里,我不知行了多少個禮,每行一個,眼淚就像早等著似的,接連地涌出來。淚水就如開閘的洪水,一瀉不能收。人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
悼念父親的時刻終于來了。前來的人們表情嚴肅地依次在父親的遺體前走過,并深深地行了三鞠躬。父親安靜地躺在棺材里,臉上帶著微笑。按照習俗,最后在火化時是由長子跟著,把骨灰撿出并將骨灰盒抱回來。這讓我感到很欣慰。在收父親的骨灰時撿得很仔細,眾人在外面等得都有些急了,我也沒有心情去考慮他們的感受。我只在意父親的那些骨灰,我會一點兒不剩地全部撿出來放到骨灰盒里。
透過淚眼,父親的骨灰被一股銀色的光環(huán)環(huán)繞著,我十分仔細地將父親的骨灰一一拾起來,輕輕地放入盒中,猶如在放置一些藝術(shù)品。我想起在我上大學(xué)離開家之前,要帶上一些日用物品,父親就是這樣給我收拾東西的,只是他是把東西放到提包里;我想起我?guī)е禄槠拮訌募依锘貣|北的那天,父親也是一邊給我們整理著隨身物品,一邊叮囑我在路上要好好照顧妻子,不要讓她在旅途中受委屈。現(xiàn)在,我的父親要到最遠的地方去,輪到為他來整理骨灰了,我一定要讓他完完整整地上路,不能有一點兒的殘缺。
老人們告訴我,人死后入土為安。在送父親安放骨灰的墓地時, 50人組成的鼓樂班子吹吹打打,大把大把的紙錢紛紛揚揚地落滿所過之地,整個場面顯得十分隆重。父親的骨灰靜靜地躺在屬于他自己的那個狹小的盒子里,被一行親戚、朋友和鄰人以及他過去教過、身居各種職位的學(xué)生簇擁著,真是父親從未有過的風光。我捧著骨灰盒走在這支隊伍的最前面,用最慢和最平穩(wěn)的速度,以保證讓父親走得平穩(wěn)些,我很清楚,父親的身體很虛弱,沒有什么體力,這樣一來會使他少些痛苦。
當司儀讓我將父親的骨灰盒放入那個比盒子大不了多少的墓穴里去時,我覺得心里很難受。那是一個多么黑暗潮濕和狹小的洞穴,盡管這個墓地是叔叔請當?shù)氐囊粋有名望的風水先生給選定的,風水先生說這是他出道后幾十年來選到的最好墓地。他對我說:“你好好看看,這個墓地后面是青山,俯瞰平川,是極好的風水寶地。”我問他:“這有什么講究嗎?”先生回答說:“你沒聽說過‘背靠青山腳蹬川,輩輩出高官’嗎?”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從未信過這些東西,但是這里并不是講唯物論的地方,多說半個字都會被人們嘲笑是不懂人情常理和對親人的不敬。不過在我安葬好父親以后,仔細地觀察了墓地附近的景色,面南背北,背后的山上草青樹綠,山形如同一把巨大的座椅,腳下是一片寬闊的原野,長滿濃密的各種莊稼,條狀的防風林帶分布其中,墓地前不足500米處有一條小河蜿蜒流過。這時,在天上遮蓋了三天的云幕像是被誰撕碎了似的不均勻地分布在天空,明亮的陽光照耀在大地和山川上,景色宜人,雨后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條斑斕的七色彩虹,恰似一條臥波虹橋,那虹橋的走向正是從墓地開始向西的方向,仿佛正是通向人們所說的極樂世界的方向。放眼向前望去,使人不覺眼前豁然開朗,一片亮銀色的陽光照射在父親的墳頭上,宛如從空中垂下了一幅白色的綢帶,讓墓地里的一切景物都煥發(fā)出生機,散發(fā)著一種靜穆和神秘氣息,同時也將彩虹和墓地連接起來。風水先生又對我說:“這是你父親修好積德,感動老天為他照路建橋。”
我看著陰陽先生說話時的神情,感到他好像是真的在說肺腑之言,心理也竟然對他有些贊同了。來為我父親送行的人們都說這種情況從沒遇到過,于是他們就又開始把父親修好積德作為主要話題,如同在致悼詞,也似在開表揚會,把父親的熱情和友善之舉一一陳述出來,最后宛如在開對一個模范人物的事跡介紹會。我知道他們所說的這些都是我最愿意聽的,在心里也不自覺地認同了他們的說法。
如果真的是這樣,父親在活著時吃的那些苦和生病后遭受的那點疼痛也算是很值得的了。難怪所有宗教的教義在開篇時都會告誡人們,人在活著的時候要樂于吃苦行善,在死后才能升入天堂。難道人的一生所經(jīng)歷的磨難就是為死后做準備,為死后不再遭罪和留下一份品德高尚事跡做介紹材料,供后人傳播和評說嗎?
看著父親墳頭上的那些新土,我不知道這些土在這里的輕重和作用所在。也許,老人們所說的入土為安,就是這些土的作用的真實體現(xiàn)吧。
最后,送行的人們圍成一個圈在向父親做最后的告別。我看者那墳,卻覺得那是父親在內(nèi)蒙時所住過的蒙古包。我跪倒在這個充滿新鮮土味兒的氈房前,又將自己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歉疚變成淚水。
我此時能為父親做的就是悲傷。盡管淚水代替不了孝心,也不能起到盡孝的作用。流淚是給別人看的,包括對父親安葬舉行這么盛大的排場。要不人們怎么會將紅白喜事搞得越來越氣派和不斷升級呢?我心里很清楚,活著時不盡孝,死之后才亂叫,頂什么用啊!
要回去了,我看見風水先生仍舊在墳前不停地念叨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懂的那些鳥語。我很氣憤他到現(xiàn)在還在驚擾我那一直想安睡的父親,但還是很客氣地將錢塞進了他的手里,說:“謝謝你了,你也很辛苦的,咱們該回去了。”我希望已經(jīng)入土的父親安穩(wěn)地睡個好覺,永遠不被驚擾,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
叔叔鄰居家的一個老人說:“你的父親‘魂歸故里’,他心滿意足了。”我知道父親是離家多年漂泊在外的游子,難道是天意,父親在臨死前竟然真的回到了老家,安睡在他從小生活過的土地上。我不由地想起了一個戰(zhàn)友以前所說過的一句很實在話:人生何必太計較,哪的黃土都埋人。
我想父親在這方面可能是一個很計較的人,要不他會那樣堅持要回到老家來?
太陽快要落山時,我和叔叔去給父親的墳前點燈籠。這也是當?shù)氐牧曀,要在晚上為父親點燈照路。等到掛在天上已經(jīng)奔波一天累的筋疲力盡的太陽搖搖晃晃地一頭栽倒進西邊的山溝里以后,我還是按叔叔的指點,將點亮的燈籠掛在墳上。叔叔對我說:“我們要等到天黑。”
我沒有反對,等著太陽的余暉漸漸消失,夜色象流淌的黑墨一樣慢慢地淹沒我們的周圍,在回去的路上,一家家的燈火如在墨海的表面信守投灑的帶熒光的沙子一樣,也如黑暗天空中的星星一般地亮了起來,此時,就是再美好的夜景也無法引起我的欣賞興致。
這時,叔叔問我,你知道你父親為什么要來這里?
他想葉落歸根。 |